立政殿。


    陳懿的心頭一凜,第一道鼓聲已響,三聲鼓,立政殿開……太子殿下知道自己要來,這是故意如此,隻給自己留半個時辰的時間麽?


    在西嶺道宗,三清閣內靜修。


    陳懿收到了一封書信。


    是裴靈素姑娘寫的。


    那封信上,詳細描述了她在風雪原這三年來做的努力……以及最近的那一次。


    確認了“寧奕”的位置。


    如果說,這世上,陳懿還有一些朋友,能夠拋開他道宗教宗的身份,還可以在一起喝茶聊天,彼此視為知己,在逆境之時不會放棄對方。


    那麽寧奕一定是其中的那個。


    甚至可能是唯一的那個。


    被“幽禁”在三清閣內的時日,漫長而無趣的“靜修”之中。


    陳懿努力去迴想,自己待在天都時候,被清除的那一段記憶。隻可惜,大部分的存檔都是空白,無論怎麽去想,都迴憶不起。


    但安靜的環境,最適合思考。


    以他的心智,這三年來,其實隱約猜到了一些大概。


    不能說是真相,但很接近真相……關於自己身體裏另外一個靈魂的存在,他並非一無所知,因為從天都離開,住在三清閣後,他便一直覺得自己身體裏少了什麽。


    像是有什麽東西死掉,逝去,就此化為因果之間的碎片。


    所有人都想知道“天都政變”的真相。


    陳懿也不例外。


    所有人都想找到“寧奕”。


    陳懿也不例外。


    而他來到天都,抵達皇宮,即將踏入立政殿,便是為了這件事情。


    而與東境琉璃山,與西境小無量山,與許多與寧奕接下仇怨的那些勢力不同……陳懿要做的,不僅僅是找到寧奕。


    更重要的是,救迴寧奕。


    ……


    ……


    陳懿雙手攏袖擺在胸口,緩步前行。


    他的思緒緩慢沉凝,當今天下,最想見到“寧奕”的,就是太子,如果能夠確定皇陵裏上演了太子最願意看見的“戲碼”,太宗陛下已經死去。


    那麽天下大同,登上真龍皇座,太子便完成了人生最重要的那一步棋。


    見到寧奕,確認真相……這個過程,可以很血腥,也可以很太平,這全都要取決於太子的想法。


    如果寧奕在大隋,那麽不僅僅是陳懿,所有人都會見到太子的態度,然而要找尋的那位當事人,位於倒懸海的另外一端……但從先前的搜尋來看,太子似乎也不想對“寧奕”動用最大的惡意。


    陳懿此行,看起來像是說服,實則更像是一種賭博。


    賭太子願意“救”寧奕。


    救與找,一字之差,天差地別。


    陳懿的思緒愈發沉鬱,他試圖把自己路上的所思,所想串聯起來,在接下來的時間裏,完成所有自己要表述的東西。


    然而一道聲音先傳了過來。


    “懿。”


    太子的聲音比起三年前,要渾厚的多。


    他再也不用裝成一副羸弱的樣子,他就坐在立政殿的最上方,低垂眉眼,批閱著竹簡,桌案上堆疊的書諫並不算多,遮不住他的麵容。


    李白蛟的神情有些難掩的疲倦,看起來他的身體並不算好,常日久坐,負荷處政,的確不是一件好事……但他“上位”以來,大多的事情需要處理,想要牢牢把權力握在手中,就要付出這樣的代價。


    但李白蛟的眼神裏,看不出絲毫的憔悴,對於這些事情,他並不反感,相反,他喜歡這種權力帶來的疲倦感,肉體越是疲勞,精神越是抖擻,或許是大隋皇族血脈加持的原因,他的精神倒是越來越好。


    太子停下手頭的動作,微笑看著教宗,道。


    “坐。”


    兩次開口,微微停頓,都隻有一個字。


    言簡意賅。


    陳懿從坐在立政殿最高處的那個年輕男人身上,感受到了一股壓迫感。


    還沒有登上真龍皇座。


    但已經有了大隋主人的氣象。


    大殿上,給他留了一個位置。


    陳懿老老實實坐上,坐下之後,他必須要抬起頭,才能艱難望見李白蛟的麵容。


    之前凝聚的所有思路都被打亂了。


    他剛剛想要開口。


    李白蛟平靜道:“天都亂局之前,我請了一個很重要的人來幫忙,那人大老遠從北境趕來,最終在蓮花閣前劈出了一刀,若不是那一刀,就不會有今天的你我相見。”


    陳懿抿起嘴來,天都政變的大部分事件,都被三司的頂級人員封鎖,由太子親自審閱,放入太清閣內,這些資料,即便以他的身份地位,想要越過太子手腳去閱覽,也不可能。


    他一臉惘然。


    太子注視著陳懿。


    李白蛟想要從陳懿的眼中看到一些不一樣的東西……教宗在天都承龍殿內失了憶,這件事情的真假,他用了三年,在三清閣內去試探,即便如今,仍然不放心。


    陳懿皺起眉頭,輕聲問道:“是……沉淵君?”


    這是正常的反應。


    那個人並不難猜。


    太子輕輕嗯了一聲,“作為請他出手的反饋,我答應了他,要給他足夠的力量,不僅僅是權力……還有軍隊,以及更多的地位,於是這三年,沉淵君在北境長城的名聲威望越來越大,天都向著北境長城輸送了大量的軍資,寶器,修行靈物,還有陣法符籙。”


    陳懿有些懵然。


    他不知道為什麽太子要對自己說這些。


    “現在,聖山的年輕修行者,境界抵達中境之後,便會前赴北境長城,這些年輕人在‘灰之地界’廝殺,征戰,毫無疑問……他們將會成為大隋強大的實戰派,未來的中流砥柱。”太子笑了笑,道:“這當然是一件好事,如果他們願意迴歸聖山,而不是繼續留在北境的話。”


    陳懿瞳孔收縮。


    他已經猜到了太子的意思。


    這三年來,李白蛟一直在迴攏權力,西境和中州都被鎮壓,南疆也是如此……唯一沒有去動的兩個地方,一個是二皇子所在的東境,琉璃山為首的勢力紮根抱團,另外一個就是沉淵君做主的“北境長城”。


    東境已經不是什麽棘手的問題,三聖山聯盟已經與琉璃山漸行漸遠,明麵上歸屬東境,其實早已經是天都的一把劍,隨時可以刺向李白鯨。


    而太子剛剛那番話的言外之意……是北境的力量越來越大,逐漸無法迴攏了。


    陳懿嘴唇有些幹枯,他望向立政殿上方的太子。


    這是什麽意思?


    太子緩慢開口,“說出來你可能不信……我踏入立政殿的第一天,並沒有去批閱上書的奏折,而是在這裏看了一宿的文獻……兩千年前,大隋有位厲害的‘北境王’,在長城的那一端擊潰了妖族的四境共主,那位北境王單騎入天都,加冕為皇,隻可惜這段封號實在太過短暫,沒有多久,他便死去了,天都書庫裏也沒有記載明確的死因。”


    李白蛟笑了笑。


    陳懿默默握緊雙拳。


    他聽得出來,這說的是“獅心皇帝”,打贏妖族之後,死在新皇的叛亂之中。


    “當初的大隋,局勢也十分動亂,中州天都無人繼任,權力分散,獅心王迴到都城,便輕鬆砍下‘反對者’的頭顱。”李白蛟的神情嚴肅起來,他望著陳懿,漠然道:“我知道你在想什麽,我為什麽要收攏那麽多的力量……因為我的身下有無數人覬覦,如果我不夠強,那麽我就會被覬覦者砍下頭顱。”


    “坐在這個位置上的所有人,都是這麽做的。”太子看著陳懿,認真道:“我給了沉淵君三年的時間,如果他想讓我安心,他就該拒絕過於膨脹的力量,來證明自己的忠心。”


    教宗看著太子。


    背後已經有冷汗滲出。


    “你我都知道,有光明皇帝的陣法在,再加上北境長城的修葺,妖族永遠也無法打入大隋的高地,北境的戰力部署,不需要無上限的投入。”李白蛟笑道:“他若是時刻告誡自己,手頭應該握著多大的權力,那麽事情會變得輕鬆許多……這就是我想跟你說的道理。陳懿,無論是北境,還是道宗,還是靈山,都是一樣的,從中州獲得一些好處便足夠了,要知道滿足,要知道……月滿則虧。”


    陳懿看著太子,眼神恍惚。


    太子知道自己是來說什麽的。


    太子知道寧奕的下落。


    太子……什麽都知道。


    “我搜遍大隋,都看不到那個人……他一定在妖族,隻能在妖族。”太子看著陳懿,居高臨下,平靜道:“你是想來告訴我這個消息的,讓我來猜一猜……是紫山裴靈素告訴你的?那麽……你應該知道某個確切的位置。”


    太子雙手壓在桌案上,他緩緩道:“徐清焰從天都離開,前往紫山風雪原,想必也是為了救迴寧奕。”


    他微微眯起雙眼。


    “她們失敗了,所以想來找我。”


    太子笑道:“想讓他迴大隋,現在隻剩下‘灰之地界’一條路了……你們想要借助北境的力量,從妖族救迴寧奕?”


    陳懿雙手按在膝蓋上,指節微微顫抖。


    他抿起嘴唇,不敢置信的看著太子。


    全都猜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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