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樣東西……又來了。”


    寧奕的神情變得嚴肅而且凝重,這句話他不是說給田諭聽的。


    他望著遠方,浩袤的大草原上,霜凍的野草,有旋律的顫抖起來。


    空氣的流速變得快了起來。


    田諭皺起眉頭,他一隻手向下按去,隔著袍子,五根手指按在刀鞘之上,他腰間配著一柄青銅古刀,刀鞘正麵雕龍畫鳳,背麵線刻卷草,此刻這柄質地沉厚的刀鞘,不斷發出細膩的震顫。


    寧奕俯下身子,輕輕拍了一下胯下馬匹的碩大腦袋,棗紅色的大馬極有靈性的嘶鳴一聲,加快四足擂地的速度,一衝一衝地向前掠去。


    “喂!”


    田諭還沒有反應過來,身旁這個一直沉默寡言的男人便加快速度,從隊伍的末端開始加速,他連忙拽緊韁繩,跟在寧奕後麵。


    寧奕皺起眉頭,迴過頭來,對這個不明所以的男人,做了一個“掉頭”的手勢。


    田諭有些惘然發怔。


    草原上的車隊拉得極快,並不緊密,寧奕雙腿夾緊馬腹,幾個衝刺,穿梭在這群隊伍詫然的目光之中,有護衛想要伸手阻攔,這些日子,對他心懷警戒之意的可不止田諭一個人,然而寧奕的速度快得像是一道閃電,這匹“大紅棗”鬃毛飛揚如流蘇,馳騁在大草原上,劃過一道頎長的弧線,在神性的刺激之下,仰首奮蹄,像是一道貼地飛行的紅色流星。


    寧奕來到那位先知的車廂。


    一位後知後覺的年輕護衛,猛地發現這位不速之客的到來,後背炸起一層汗毛,草原上的遊牧一族,性格粗狂而且善戰,二話不說,單手拔出腰間古刀。


    刀光在凜冽的寒風之中炸響,下一刹那便被兩根看似蒼白,實則極其穩定的手指夾住。


    “鏘然”一聲。


    這位年輕護衛惘然失神,那柄古刀已經不在他的手中。


    那個陌生人的氈帽在風中被吹落。


    寧奕的長發在霜雪裏拋飛。


    這是一張不屬於草原人的,有些陰柔的麵孔。


    寧奕神情平靜,持刀之手微微翻腕,在空中畫出一抹刀花,古刀在一刹之間變轉了方向,抵著原路返迴,重新迴歸刀鞘,發出沉悶的一聲撞擊聲音,那個年輕護衛神情還是一片茫然,他下意識抬起十指,摸了摸自己的胸口,麵頰,心有餘悸按壓著自己的喉嚨,大口吸了一口霜氣,這個陌生人的刀法之快,令人眼花繚亂,從奪刀到還刀,隻不過是眨眼之間。


    聽說刀法越快,殺人越是不帶痛苦。


    他甚至懷疑自己已經死了,隻要微微轉頭,頭顱就會掉下來。


    直到寧奕拍了拍他的肩頭,那個陌生人露出了一個還算友善的笑容,從喉嚨裏擠出幾個字來。


    “謝謝。”


    竟然不是啞巴?


    年輕護衛鬆了一大口氣,這個男人對自己說的什麽……謝謝?謝這幾日來的照顧嗎?


    看來他對自己並沒有敵意。


    年輕護衛心中吊起來的那顆石頭,緩緩放了下來。


    風雪之中,寧奕指了指車廂。


    他再一次開口,認真道:“先知。”


    ……


    ……


    這截車廂被複雜的秘紋包裹,這是不屬於大隋天下的符籙秘術,草原上的半妖,在這片環境上生存,並且成為主宰,數千年來逐漸掌握了自己最舒適的生存之道,大姓之中的年輕權貴,若是出行,以上好的勁馬駕馭車廂,再配上古老的符籙秘紋。


    寧奕看到這截車廂的時候,眼神便凝重起來,這支隊伍裏沒什麽高手,想來背後也沒什麽特別大的來頭,然而這節車廂的符籙秘紋,可以保護內裏的那位先知,幾乎不受任何外力的幹擾,即便有第七境,第八境的修士,也不至於一擊斃命,還可以逃命奔波,甚至大有可能逃出生天。


    這是什麽概念?


    當初在紅山高原,三皇子給徐清焰配的馬車,也不過如此。


    大隋在這方麵的符籙之術,可能要稍遜天神高原的土著,若是那幾位大姓,掌控的秘紋,想必要更加強大且堅固。


    寧奕的猜想並沒有錯。


    這節車廂的內部環境,與外麵的霜凍大寒,截然不同。


    被奉為“先知”的老人,披著白發,腦後束著一條雪白的蠍子辮,眼神渾濁,但神態安詳,掀開車簾的那一刻,寧奕便在其身上看到了一股濃鬱的死氣。


    命之不久。


    那位先知在車廂裏,大部分的時間都在“休息”,他實在是太老了,沒有修為支撐,活到一百來歲的年齡,已是鳳毛麟角,如果不是這一節“秘紋符籙”包裹的車廂,他可能在路途的顛簸之中便已經闔眸離開。


    即便如此,他每天還是要睡上十個時辰以上,醒來的時間越來越短。


    疲乏。


    老態。


    人的生命走到盡頭,便是這個樣子。


    寧奕輕輕敲擊車廂的聲音將他驚醒。


    在隊伍裏掌握著最高話語權的老人,掀開車簾的時候,看到自己的貼身護衛,正一臉懷疑地盯著這個陌生男人。


    寧奕的語氣極其篤定。


    “讓他們掉頭。”


    年輕護衛覺得有些納悶而且費解。


    自己這一行隊伍,奔著“天啟之河”前進,這一路上經曆了諸多波折,就要抵達目的地了,這個陌生的年輕人,忽然就讓自己掉頭?


    開什麽玩笑?


    寧奕抿起嘴唇,神情緊張盯住前方。


    他還沒有完全學會草原上的語言,而且他在這裏並沒有威信可言,想要救下這些人,必須要“先知”發號施令。


    老人掀開車簾,他望向寧奕。


    寧奕指了指遠方,言簡意賅,沉聲道:“要掉頭,不然都會死。”


    年輕護衛像是看傻子一樣看著寧奕。


    然而老人昏昏欲睡的眼神一下子清醒了。


    先知在溫暖的車廂裏依靠,麵容紅潤,此刻逐漸變得蒼白起來,老人清醒之後,像是看到了一副恐怖的畫麵,他用力拍擊著車窗邊緣,把頭顱伸出車外,高聲嘶喝了起來。


    寧奕沒有聽清先知老人的發音。


    這似乎是草原上另外一種更加古老的語言。


    他了解的還是有些少了。


    但是寧奕能夠感覺到,從先知老人嘶喝的那一刻起,所有人的神情都開始變了,原先看傻子一樣看著寧奕的護衛,如臨大敵,護衛拽緊韁繩,高喝著怒吼著調轉馬頭,隊伍最前方的車廂開始急轉,緊接著一整條隊伍長龍都不再繼續勢如破竹的前鑿。


    由於慣性,這條長龍的急轉來得有些晚了,一時之間馬蹄如雷,煙塵四濺,雪霧彌漫,顯得狼狽不堪。


    寧奕俯在馬背上,跟著老人的車廂一同掠行,他俯下身子,望向先知,兩人對視,這一次沒有人再攔他。


    最前方拽著韁繩,忙得無暇自顧的年輕護衛,硬生生抽出一個迴頭的空檔,拿著複雜目光,像是看著鬼一樣瞥了一眼這個怪人。


    寧奕拿著不熟練的草原語言,真摯道:“謝謝您救我一命。”


    先知老人微微一怔,笑著開口,道:“不客氣。”


    寧奕怔住了,神情有些微妙。


    這位坐在車廂裏的草原老人,對自己開口,說的卻不是草原話。


    而是大隋的語言。


    寧奕看著老人,輕輕伸出兩根手指,他認真道:“這是禮物……您先收下。”


    這位老人體內的氣機有些枯竭的跡象,禁受不起大風大浪,尤其是接下來……從這位先知口中說出的大隋語言,就可以看出老人的身上,還有不少的故事。


    寧奕還有很多話想要問。


    手指蘊含著磅礴的生機,“生字卷”一直帶在身上,卻沒有時間去煉化,但即便是溢出的些許,也足夠讓一位沒有修為的凡人,保住一口心血。


    寧奕認真道:“等這場風波過去,我再答謝您。”


    老人有些微滯,他還沒有反應過來。


    寧奕五根手指輕輕在車廂上抹了一把,並沒有用力,他指尖沾染著車廂上符籙秘紋的氣息,腦海之中的大道長河已經開始流淌,從因果的本源,去推演這門陣法秘紋的來路。


    車隊最前方,那個年輕護衛的咆哮聲音已經響起。


    “快!撤!”


    一整條急轉方向的長龍,都感受到了地麵的劇烈震顫。


    此刻隊伍裏的每個人,都怔怔出神,望向原先前進的方向,看見了自己一生難忘的震撼場景。


    浩蕩的飛雪遮天蔽日,將那輪地平線上的大日擋住,遠方無數霜草連地拔起,陰雲籠罩如摧城鐵騎,蜂擁而來的大雪匯聚成為龍卷,像是潮水也像是蝗蟲。


    大紅棗在隊伍的最外圍遊蕩,這匹壯碩大馬,發出不安而且暴躁的怒吼聲音,而它背上的年輕主人神情還算平靜。


    寧奕不是第一次遇見“這東西”了。


    至少現在,還有數十裏地的緩衝,比起剛剛墜落在草原上,就跌至風暴中心,要幸運許多。


    整條隊伍都在忙著撤離,掉頭,然而遠方看似“緩慢”的那道雪龍卷,清掃著天地之間的一切生靈,所過之處,草皮都被連根拔起。


    然而讓寧奕神情凝重的,不止是這場天災。


    他麵色緊繃,嘴唇幹枯,死死盯著雪龍卷底層,席卷霜草的那層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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