哢嚓一聲。


    劍碎的聲音。


    細雪的劍鋒,裂開了一道口子……這道聲音在太宗體內響起。


    就像是雪崩前落下的第一顆石子,這枚石子的滾落,預示著後續不可阻止的崩盤,劍鋒的缺口在連綿的崩裂聲音之中不斷擴大……不僅僅是皇帝聽到了這個聲音。


    徐藏的神情並沒有絲毫變化。


    他的眼神依舊冰冷,一層寒霜覆蓋在麵頰上,細雪的霜寒與自身的死氣,不斷蔓延。


    從接過“細雪”的那一刻,他就看到了這把劍的缺口……世事無完美,計劃不如變化,他深諳這個道理,踏入承龍殿之前,他沒有想過這一戰會得到“野火”的相助。


    踏入承龍殿後,他同樣沒有想到……細雪竟然生出了一絲裂紋。


    所以當他遞出那一劍之後,所有可能會發生的情況,都在他的預計之中,最好的結局,就是一切順利應當的發展,他踏入皇城,絕殺了活了六百年的太宗皇帝。


    而最壞的結局……自然就是中途出現了各種壞的變故。


    比如……野火無法擊碎承龍殿下的皇道氣運。


    再比如,自己踏入涅槃之後,仍然遠遠不是皇帝的對手。


    再比如,太宗根本就沒有放下“鐵律”和“皇座”的意思。


    無數個可能,最終衍生而出的,就隻有一條直線,那條直線比徐藏所有的預想都要順利……然而就在他即將完成這一殺的時候,出現了那個細微的變動。


    那個雖然細微,卻可能影響整個大局的變動。


    磅礴的死氣,因為細雪的缺口,灌輸的方向發生了震顫。


    直抵皇帝心髒的死氣,產生了些微的搖曳。


    徐藏的劍,刺向一個點,此刻劍意搖曳,匯聚如一的死氣纏繞散開……那顆本來即將枯萎的心髒,受到的衝擊頓時分散了不少。


    太宗的生機,均勻裹住了“死氣”。


    想要殺死眼前的皇帝,必須要用“劍”。


    不能是“刀”、也不能是“槍”、“戟”、“棍”、“棒”……因為隻有劍,才是最鋒利,最淩厲的兵器。


    細雪的劍鋒碎了一道口子。


    那股鋒銳的氣機……在這一刻,垮散開來。


    ……


    ……


    太宗鬆了一口氣,胸口的痛苦還在不斷疊加,那柄古劍捅穿心髒,死氣不斷繚繞,但在此刻,給他的感覺卻不一樣了。


    先前像是一柄勢不可擋的絕世利劍。


    刺入之後,便釘著死氣侵入骨髓。


    此刻劍鋒碎了。


    天女散花……這股凜冽的死氣像是落了一層霜意,在自己血液之中淡淡落下,頃刻之間便被生機所覆蓋。


    把所有的死氣匯聚到一點,可以把自己從永生之上打落,釘入死亡的深淵。


    而此刻分散了……對自己的威脅大大減少。


    他看著刺入自己胸口的細雪,聲音沙啞,喃喃開口。


    “有些可惜啊……你,殺不掉我了。”


    徐藏並沒有笑。


    他的眼神十分專注,所有的心力都放在那柄劍上。


    “是嗎……”黑袍男人淡淡應了一聲,他的眼簾微微垂落,這把劍是師父送給他的物事,象征


    著蜀山小霜山一脈的薪火傳承,師父曾經對他說過……細雪是世上最鋒銳的劍器,但一個劍修的強大與否,與劍器無關。


    與自身有關。


    劍器在手。


    劍氣在心。


    他在大隋四境走了十年,十年來,細雪束之高閣,一直未曾取出……對於劍修而言,重要的不隻隻是那柄本命飛劍,更重要的,是那顆劍心。


    劍氣境界一境,二境,三境,都談不上多麽玄妙,當踏上命星之後,再修行劍氣……更多的,就是磨礪劍心,一顆劍心如何澄澈,劍修便如何強大。


    這些年,由生入死,由死入生。


    徐藏的劍心,早已落了一層霜雪,白茫茫一片,所有的凡塵俗欲,都死了個幹淨。


    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麋鹿興於左而目不瞬。


    細雪崩塌的那一刻,他並沒有停下死氣的遞送,反而更加用力。


    劍鋒一片一片裂開,趙蕤鍛造細雪動用了妖族天下的“霜紋鋼”,這是舉世罕見的材料,此刻與太宗的血肉刮擦,發出刺耳的聲音——在這片刺耳聲音之中,徐藏的雙手按住劍柄,一點一點繼續推動,皇帝的背後已經是一整麵石壁。


    石壁的石麵,已經被細雪的劍尖戳碎釘入。


    劍柄已經遞送至不可再遞送。


    而徐藏從一開始遞劍的時候,就有一種……恨不得把自己雙手插入太宗心髒的衝動。


    現在劍碎了。


    於是他便這麽做了。


    皇帝的瞳孔狠狠收縮,他低下頭來,自己的兩肩鬆鬆垮垮垂落,先前的兩擊砸劍卸掉了他兩臂的勁氣,使他對如今眼前發生的一幕沒有任何的反抗之力——


    徐藏欺入了他的胸口。


    那柄細雪的劍鋒不斷崩碎,死氣不再如劍一般鋒利尖銳。


    劍碎之後,磅礴的死氣像是一柄大錘。


    轟然砸下。


    承龍殿的大殿石壁發出沉悶的一聲爆響。


    緊接著,太宗的胸口一陣絞痛,比起先前還要劇烈的痛苦在此刻襲來……他低下頭來,看著雙手攥攏劍柄,硬生生把整把劍穿透自己身體,把雙手插入自己血肉之中的那個黑袍人。


    他明白了徐藏的想法。


    細雪是那個男人最重要的劍。


    卻不是唯一的劍。


    就算細雪斷了……徐藏也不缺劍。


    他本身就是這世上最直,最利,最鋒銳的劍。


    現在這把劍刺入了太宗的胸口,短短的兩個唿吸,這位皇帝的麵容一陣變幻,終年籠罩的霜雪在徐藏麵前蕩散開來……於是在天都城外徘徊了十多年的徐藏,終於看到了這位神秘皇帝的麵孔。


    徐藏笑了笑。


    很普通的一張臉,沒有什麽特別值得注意的地方。


    皇帝的麵色此刻覆上了一層白霜,他的眉心凝結出了一枚真正的雪花,凜冽的霜意落在渾身四處,尤其是自己的心髒……天都城迎來了四季之中的深秋,而他迎來了人生裏最慘烈的寒冬。


    “你看……我是可以殺死你的。”


    徐藏笑了笑,此刻他的笑容不再冰冷,反而有些像是春日裏的暖陽。


    身子骨裏一片徹冷。


    但那顆劍心是熾熱的,滾燙的。


    他的壽命正在不斷的消逝,時間似乎對這個孤獨的男人有些過於苛刻了,黑發變白發,白發再生霜。


    徐藏與周遊是至交的好友,也是這世上彼此唯一的道友。


    或許是命中注定,或許是命運嘲弄……此刻他的氣息,與蓮花道場那個燃燒生命死戰的白發道士十分相似,在大隋數千年的曆史中,有那麽幾片不太一樣的落葉,因為落下的那一刻太過驚豔,以至於人們忽略了……他們歸根的一生,其實非常短暫。


    徐藏的雙手,在皇帝胸口的血肉裏緩慢摸索著,他似乎摸到了一個滾燙的東西,熾烈火熱。


    是心髒。


    他雙手捏住那顆如大日般跳動的心髒……就連細雪也無法擊碎這顆心髒,自己的雙手自然無法直接將其捏碎。


    細雪此刻已經毀了,劍鋒破碎,妖族天下最高品秩的霜紋鋼都無法殺死皇帝……那柄劍柄被釘入石壁,整把劍透體而出。


    但這一刻,徐藏是一把劍。


    一把嶄新的,奔赴死亡的劍。


    拉著皇帝一起……兩個人的氣機逐漸跌落,再跌落,皇帝的雙手艱難抬起,極其緩慢,一點一點挪動,搭在了徐藏的肩頭,他的神情痛苦而又黯然。


    承龍殿的野火還在燃燒。


    那柄裴旻留下來的古劍,此刻釘入皇帝的脖頸,滾燙的劍柄上落下了一片雪花。


    “嗤”的一聲。


    白霧升騰而起。


    極致的寒冷與極致的炎熱撞在一起。


    野火逐漸熄滅,霜雪落下,天地眾生一片死寂。


    不僅僅是最中心的皇帝和徐藏。


    跌坐在大殿最高處,石階之上的帷帽女孩,黑紗裙上也結了一層冰屑,她冷的牙齒輕輕打顫,雙手環臂,整個人蜷縮起來……徐藏的最終一劍,真的距離殺死皇帝隻差那麽一絲了。


    太宗連壓製自己的一絲心神都無法分出。


    此刻她可以站起身子,隻是這座大殿實在太冷,霜雪落在肌膚上,猶如落在血液裏。


    這是比劍湖宮飄雪劍君還要強大無數倍的劍意。


    與劍湖宮的“飄雪”意境有那麽一些相似。


    卻又有著本質上的不同。


    徐藏的劍意,是簡簡單單一個字。


    “死”。


    這是超越了“冰”、“雪”這種自然意境太多的劍意,生與死,是這世上最大的大道,誰也不可違背。


    “野火”在虛空之中的燃燒,都被這股劍意所碾壓熄滅。


    大寒天,劍氣落。


    同樣蜷縮在大殿內的,還有一對年輕男女。


    寧奕嘴唇蒼白,從昏迷之中醒來,凜冽的寒意壓住了他,讓他連起身都無法做到。


    他怔怔看著兩道抵在一起的身影。


    徐藏背對著自己。


    大殿之中。


    兩道身影的肩頭落滿了大雪。


    徐藏的意識不斷沉淪,再沉淪……


    太宗的眼皮微微下墜。


    兩個人,同時閉上了雙眼。


    承龍殿,一片死寂。


    唯有霜雪唿嘯。


    不多時。


    有人的生命燃燒到了盡頭,徹底化為了一座冰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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