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桃饒有興趣,站在道觀的門口,雙手環抱在胸前,後背靠著木門,看著桌案的燈火搖曳。


    寧奕坐在桌案前,寫著一封信。


    不老山的雨停了。


    但東境的風雨才剛剛起勢。


    李白桃打量著桌案那人的神情。


    寧奕並沒有在這位南疆公主的麵前,表現出多麽不合時宜的悲傷……短暫的交談,他已經了解了如今東境的局勢。


    稚子劍鞘沒有鎮住韓約那頭老魔。


    比起那些被韓約隻手煉化,滅掉的南疆魔頭……寧奕更在乎如今自己的處境。


    在琉璃山寶殿,韓約被葉老劍仙逼得下跪磕頭。


    韓約曾問自己,這一跪,敢要麽。


    寧奕當仁不讓的接下了。


    因為他知道,接下來葉老劍仙還會逼著韓約立下誓言。


    桌案前燈火搖曳。


    寧奕閉上雙眼,腦海裏浮現出那一日的情景。


    ……


    ……


    【“我......韓約......今日起誓......”


    “蜀山寧奕破開十境之前,琉璃山不得動絲毫殺念。”


    “若是在蜀山寧奕破開十境之前,琉璃山對其動了殺念,付諸行動,那麽我韓約,千雷招身,萬劫不複!”】


    ……


    ……


    字字句句,曆曆在目。


    這的確是一個很惡毒,很惡毒的誓言。


    按理來說,有這麽一份誓言作保障,寧奕大可以安心修行。


    但這些日子,他的道心卻不太平。


    直覺告訴寧奕……脫困出山的韓約,已經盯上了自己。


    而自己如今身處東境大澤,離開不老山,貿然離開,其實是一個愚蠢的選擇,這座山頭明麵上的主人是洛長生,礙於謫仙人這三字的威懾力,三聖山絕不會踏入方圓十裏。


    洛長生離開不老山,是一個很隱蔽的消息,在謫仙人動向暴露之前,自己住在不老山的消息……應該不會走漏。


    韓約身邊絕對有精通占卜之術的能人異士,甚至極有可能,他本人就是一位推演之術極強的異人。


    花費一些代價,推測出寧奕的所在,隻是時間問題。


    寫這封信的時候,寧奕腦海裏已經閃迴了無數個畫麵。


    無數個可能。


    他沒有抬頭,而是直接問道:“大澤深處的鬼修,都死絕了?”


    李白桃點了點頭,“從南疆脫困的大魔頭,沒一個還活著,韓約替南疆執法司殺了這些人物,而且據說……都是星君境界的魔君……沒一個是等閑之輩……”


    “那些大魔頭不重要……”寧奕喃喃自語,道:“脫離琉璃山,在南疆魔頭山門下的嘍囉呢?”


    李白桃怔了怔。


    她皺起眉頭,努力迴憶,道:“應該沒有死絕……但是琉璃山已不會再收納他們……那些人,都是一些三境、四境、不入流的低階鬼修,大澤深處那些南疆老魔,手底下沒有所謂的星君鬼修,從琉璃山叛逃的,最多也隻不過是十境。”


    桌案前的黑袍年輕人,重複著李白桃的話。


    “琉璃山不會再收納……”


    “不屬於琉璃山中人……”


    寧奕低垂眉眼,繼續寫信,同時笑著問道:“你有沒有想過,琉璃山既然不要那些人……為什麽不直接殺掉呢?”


    李白桃沉默下來。


    “如果你有能力通知三聖山,城主府,最好讓金華城的平民百姓都離開……”寧奕淡淡道:“不出意料的話,不老山的方圓十裏應該都被鎖死了,目前來看,對你,還有那些平民還沒有影響……這場殺局,隻針對我一個人。”


    南疆公主挑眉道:“琉璃山的殺局?”


    寧奕嗯了一聲。


    “那張子母陣的符籙,難道不可以打破禁錮?”李白桃不再背靠木門,而是懷抱狹刀,一隻手從袖子裏摸出那張符籙,“我還有那張符,我可以帶你走。”


    寧奕笑了。


    “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還想著拉我一把?”寧奕搖頭笑道:“李白桃,你倒是心地善良,被韓約抓到了,那位東境第一人不會殺你,但應該十分樂意把你送迴執法司吧?”


    南疆公主沉默了。


    李白桃默默將符籙塞迴袖口。


    “如果我沒有猜錯,你在沒有見到洛長生之前,是不會迴到南疆的……”寧奕頓了頓,緩慢道:“如果你順路,方便,可以幫我送一封信,這封信對你也有好處,至少可以保證……你能夠得到除了大隋皇室以外,最大的助力。”


    李白桃挑了挑眉尖。


    大隋皇室之外,最大的助力……


    說話的功夫,寧奕已經寫完了這封信。


    他伸出兩根手指,將信紙疊好,塞入信封,兩根手指撚住紙張,指尖神性便烙刻燙上了一層金漆。


    “給道宗。”


    “道宗?”


    李白桃接過信,聽到“道宗”兩個字,情理之中,意料之外,她有些訝異,掌心正反掂量一二,好奇舉過信封,眯起雙眼打量。


    “放心……看不穿的。”寧奕有些哭笑不得,無奈道:“信的內容其實也沒什麽好保密的。等到了時候,你自然就會知道。”


    李白桃看寧奕的樣子,顯然是還想賣個關子,絲毫並沒有開口泄密的意圖。


    她翻手收下信封,好奇道:“需要我送給誰?提前說好,我可不會傻乎乎去天都替你跑腿,所以……如果要送給陳懿的話,就另尋高明吧。”


    教宗陳懿如今住在天都。


    但……這封信,並不是給陳懿的。


    寧奕神情凝重,一字一句道:“幫我給道宗的周遊先生。”


    李白桃提高音調“哦”了一聲,困惑道:“周遊……紫霄宮的周遊?”


    寧奕點了點頭。


    “我知道你在想什麽。琉璃山的殺局,很可能已經成型了……”寧奕笑了笑,道:“東境三聖山,即便是羌山,也絕不會出手幫我,得罪如今脫困的韓約。相隔東西兩境,蜀山難以伸手至此,現在的情況來看……我好像被困在不老山了。”


    李白桃眯起雙眼,“難道紫霄宮的周遊看了這封信,會來救你?”


    寧奕搖了搖頭。


    “我很清楚周遊先生的為人。”寧奕笑道:“如果是平時,他應該會來。但如今,沒有人能請動他出手,就連徐藏也不行……這半年來,大隋天下發生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扶搖帶著弟子迴珞珈山了。”


    話說到這裏,李白桃麵色有些恍悟。


    上一代的‘神’和‘道’,扶搖和周遊,各自代表著天都珞珈山和西境道宗,上一代的那三人,都是相當能戰的角色……而且彼此三人都默許了對方的存在,也默認了,會有一戰


    。


    那一戰已隱約到了時候。


    扶搖和周遊,都走到了某個境界的盡頭,遇到了難以逾越的瓶頸,如果不出意外,這二人會分出一個真正的高低,乃至於分出生死,借此打破瓶頸。


    而道宗周遊,是一個修道天才,他不需要下山曆練,也不屑於下山曆練。


    這半年來,周遊一直在閉關,為那場即將到來決戰做準備。


    沒有事情能讓他為之動搖。


    “但這封信可以?”李白桃看著寧奕的眼神十分古怪。


    寧奕沒有給出一個肯定的迴答。


    他坐在燭火前,神情複雜地笑了笑。


    “或許吧……不試試看,怎麽知道呢?”


    ……


    ……


    東境大澤,沼氣升騰。


    氤氳的靈氣,似乎少了往日的豐盈。


    風雨唿嘯,大澤的上空,掠過一道又一道的黑影。


    三聖山拉扯的防線極長,此刻駐守的修士,那些境界在九境,十境左右的聖山人物,抬起頭來,神情漠然,看著大澤掠來的鬼修,並沒有出手擊殺。


    就在前不久,東境琉璃山底,那個“臭名昭著”的大魔頭終於出山了,一個人便將東境大澤深處蕩平。


    這些飛出來的鬼修,都是戰敗之後的“將死之人”。


    他們接到了上麵的命令。


    置之不管即可。


    這些鬼修的境界並不高,大部分都在三境,四境,偶爾有六境,七境。


    但他們數量之多,密密麻麻,幾乎有近千……如潮水一般,洶湧澎湃,匯聚而來,率領在前頭的兩位鬼修,並肩飛行,修行境界和氣息極為強大,壓過了聖山大部分的修行者,已是鬼修小成的十境人物。


    這些如蝗蟲一般的鬼道修行者,神情蒼白,目光木然……就像是失了魂魄一般,向著一個方向飛去。


    “他們”的陣營十分奇怪。


    他們其中的大部分……本是琉璃山中人。


    但東境動蕩,這些人叛變之後,便歸屬踏入了東境大澤深處,歸屬南疆老魔。


    如今大澤被韓約蕩平……琉璃山不再收留他們,他們便重新淪為了所謂的“散修”。


    修為低下,但數量龐大的鬼修,向著大澤外的某個方向掠去。


    而此時此刻,在琉璃山底。


    有一口枯敗腐朽的古棺,棺木裏,那柄劍鞘的殘餘劍氣,已經插入躺屍男人的胸口。


    捧著“琉璃盞”的男人,神情蒼白而痛苦……金剛佛缽裏的火焰將熄未熄,他吊著一口氣,苟延殘喘。


    他曾立下“不動殺念”的誓言。


    即便借“大澤”的鬼修出手,沒有動用琉璃山的力量。


    他也算是違背了誓言。


    層層疊疊的因果束縛,他即便隻僭越了“絲毫”,也要付出對應的代價。


    琉璃盞內,陰雲密布,已有劫雷熾熱翻滾。


    剛剛出手滅殺東境大澤好幾尊老魔的韓約,緩慢睜開雙眼,隔著棺木,目光像是擲向了千裏之外。


    擲向那座不老山的道觀。


    “寧奕……”


    捧著佛缽的陳年老屍,胸口被稚子穿透,且有愈發彌深的趨勢。


    他一字一句,聲嘶力竭道。


    “我要你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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