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汽磅礴彌漫。


    那座巨大古佛,坐在千佛塔廢墟之上。


    他的掌心之中,捏著一枚熾熱跳動的,滾燙的“心髒”。


    被按在地上的寧奕,努力睜開雙眼,他感應到了一股熟悉的“氣息”,自己的執劍者古卷裏,傳來了熾烈的唿喚。


    山字卷……就在那裏?


    他努力想要喚動“細雪”,但心念剛起,那死死鉗住自己的佛光手掌便忽然鬆開,一枚巨大如山的拳頭炮彈般捶下。


    寧奕雙手擋在麵前,整具身子的金剛光芒被打得四濺黯淡。


    一下又一下。


    他的意識逐漸模糊,一縷意念仍然在咬牙死撐……自己有“執劍者”劍氣加持,剛剛那一劍戳入眉心,本來是必殺之局。


    他沒有料到古佛無心,於是劍氣氣機便停滯了一刹。


    最終落到如今的局麵。


    想要起身,極為艱難,每一拳一掌,都能打斷自己體內剛剛凝聚而出的氣機。


    這是最愚蠢最麻煩的方法。


    也是最聰明最求穩的方法。


    寧奕的所有底牌都無法動用,他隻能一下一下被動挨打,苦苦支撐。


    希望這座“古佛”,會犯下某個錯誤。


    ……


    ……


    那坐在廢墟上,背後生出千手的佛陀,此刻斷去一半臂膀,仍然有一半空閑,隻留出兩隻,一隻手撚住那柄極其駭人的“細雪”飛劍,另外一隻手捏住心髒。


    其餘的手臂,一條一條輪番砸下,砸得大地泥濘四濺,瀑水倒開,最中心的那個黑衫年輕人,縱然身軀“金剛不壞”,意識也逐漸被打散。


    古佛的憤怒麵容逐漸化散,重新換上了一副悲天憫人的慈悲麵孔。


    他的眉心,一縷鮮血潺潺而流,剛剛被寧奕劍氣洞穿的額首,若是有人站在血窟窿旁邊,仍然可以聽聞無盡的冤魂哀嚎聲音。


    佛陀一隻手捏著心髒,跳動的滾燙的“魔心”,外麵纏繞著一根根枯敗的藤蔓,猩紅鮮血順延落下,一時之間有如鮮血瀑布,將燦金色的掌心都染成血紅。


    他緩慢睜開嘴唇,麵頰上洋溢著“歡快”的欣喜。


    接下來,他絕不會犯任何錯誤……一步一步,先吞下這顆舉世罕見的“寶心”。


    古佛的麵頰裂開一個巨大的裂口,他張開嘴唇,然後緩慢吞下這顆“寶心”,喉嚨被撐得巨大,然後一點一點緩慢落下。


    “砰”、“砰”、“砰”的聲音。


    被取出來的時候,洪亮鮮活,此刻吞入腹中,聲音仍然能夠聽聞,隻不過變得沉悶。


    古佛頭頂雷聲隆隆。


    腹內鼓聲隆隆。


    冤魂嘶啞聲音,在那枚心髒吞入腹中之後,便再也聽聞不見。


    “心髒”一路流淌,最終落在“細雪”開膛的那個位置,金光破散之後,散發著幽幽的紅芒,那枚心髒功德圓滿地落入正位。


    古佛的麵容上一片祥和圓滿。


    他唇角高高揚起。


    身軀的那半邊,地麵不斷被無數手臂捶打,凹坑之下還是凹坑,濺起的泥濘有數丈高,但中心被鎮壓的那人,已無了反抗氣息。


    兩根手指,撚起“寧奕”。


    意識被捶地渙散的黑衫年輕人,倒吊在空中,大雨淋濕麵頰,麵色蒼白,看起來是沒了意識,


    連那柄飛劍也沒有更多的掙紮了。


    古佛麵無表情。


    他沒有放下“寧奕”,更沒有輕視“寧奕”,到了此刻,對方已受了重傷,他仍然全神貫注緊緊盯著這個年輕人。


    如果那人還有絲毫的反抗意識,第一時間就會被他察覺。


    兩根金光手指,撚住寧奕,將其緩慢放在他的麵前,滿心歡喜的古佛,張開自己的唇齒。


    這個過程緩慢而又絕望。


    他要吞掉寧奕。


    而最後的時刻,他犯了一個錯誤。


    那柄光芒黯淡的“傘劍”,被兩根手指輕輕擲出。


    飛出了一個弧度。


    “鏘”的一聲,插入大地之中,慘白劍身倒映出一抹飛濺的雨水。


    細雪劍身一半插入泥濘中,劍身瘋狂搖擺,擺度逐漸降低,就在快要停歇的時候。


    有人握住了這柄劍。


    ……


    ……


    離開道觀的時候。


    雨下得很大。


    所以他打了一把傘,一身白色的儒生道袍,交領右衽,兩側開叉,領口綴著素色護領。


    琵琶袖被風吹起。


    傘下是一張柔和而不張揚的年輕麵孔,五官略微有些陰柔,但氣質絕不陰柔。


    他順著山路階梯,一步一步走下不老山,向著山下的那座孤寺走去。


    他離開師門,在東境尋找清修之地。


    那時候他便察覺到,整座大澤,發生了輕微的異變……於是他花了一個月的時間,找到了金華城,也找到了這座自己滿意的山頭。


    在這裏清修了一段時間,對於鄰居的“那位”,他不是沒有動過直接出手滅殺的念頭。


    但與那些時不時闖入此地的無知鬼修相比,千佛塔裏的東西似乎很難殺死,如果他要出手,就一定要有十成的把握。


    修行至今,他很少出手“殺死”什麽。


    比起“殺死”,他更喜歡“殺死”之前的“打贏”。


    劍氣遞出三分能贏,他絕不會遞出第四分。


    除非是罪孽滔天的人物,實在該殺,他也隻能忍著麻煩強行殺死,其他的……就算了。


    世上有太多麻煩事,如果遇上的每個敵人他都要殺,那他哪裏殺得完?


    於是。


    出手三四次後,那些“僥幸逃生”,且心思百轉的東境鬼修立馬就知道了他的身份……因為他住在這裏的緣故,不老山方圓十裏都是一片太平。


    聖山的人當然也不敢來打擾。


    撐傘的白袍人,稍微駐足了片刻,隔著一段距離,他已看到了傾塌破碎的蘭若寺,也看到了漫天的飛灰,齏粉……這一幕讓他覺得有些訝異。


    “竟然……殺死了。”


    蘭若寺的鎮寺樹妖……被劍氣化為了虛無。


    那個叫寧奕的年輕人,自己前不久才跟他有一麵之緣,如果沒有記錯,那時候他的境界和殺力都不算高……隻不過半年沒見,跟隨西海那位劍仙修行,修為境界已經到了如此地步嗎?年輕道士仔細想了想,如果是自己出手的話,應該也能完成差不多的事情,隻是他會暴露自己的一樣或兩樣底牌手段。


    這頭樹妖看似難殺,其實不然,他有的是辦法可以將其滅殺。


    但麻煩的是,那座“佛塔”裏的東西。


    在這裏閉關


    ,其中的一個原因,就是他想試一試,自己能不能“殺死”這個東西。


    年輕道士輕輕歎了口氣,收起紙傘,如果不出意外,他在接下來的一段歲月裏,修行的目的,就是要試著殺死一個生活在北方的,很難殺死的存在。


    他抬起頭來,看著那個占據了大半個視野的龐大古佛。


    比起一個修為隻是十境左右的樹妖,這尊直接占據了東境“福蔭”的“假佛”,應該是近乎不死不滅的。


    東境大澤深處的那些老魔頭,依靠著無端萌生的星輝,靈氣,開辟山頭,無法無天,整座荒蕪大澤都煥發光彩,諸類道法的修行都極為順利,此地若不是群魔亂舞,簡直就是一處對修行者大有裨益的洞天福地。


    東境大澤深處的大魔頭,不是沒有想過要找一找來源,但聖山和琉璃山打壓極深,他們不敢逾越沼氣,大澤深處早已經搜刮了數十遍,底朝天的翻找過一遍,寸寸犁翻也沒有找到……說明滋養大澤深處無數鬼修的“機緣”,並不是落在大澤裏麵。


    誰也想不到。


    東境魔道巨擘尋求的巨大“機緣”,就落在此地,這頭“假佛”將“福蔭”占為己有,壓在塔內。


    不老山的道士坐在隔壁山頭,聖山不來,鬼修難入。


    直到來了個背著箱籠的讀書人。


    名字中與“不老”二字有著間接聯係的年輕道士,看著那尊巍巍高大的古佛,半邊臂膀被斬碎,胸口被劍器戳破,額首金光黯淡,眉心一抹殷紅。


    他有些驚歎。


    這都是那個叫“寧奕”的後起之秀做到的。


    但“寧奕”的情況好像有些不太妙,那個在雨夜裏被兩根巨大金光手指捏住的“瘦弱”身形,衣袍被大雨拍打得獵獵作響。


    果然還是要自己出手啊……年輕道士笑了笑。


    那麽,該怎麽出手呢?


    這還剩半口氣,但吞下“福蔭”,實力暴漲數十倍的大東西……好像不太好對付。


    劍氣,雷法,符籙,陣紋,還是……


    正當他為此苦惱,緩慢思索的時候,空中好像傳來了一道輕微的劃破虛空之音。


    一柄雪白的,細長的傘劍,劃過一道用力的弧線,插在了他的麵前。


    於是不用再抉擇了。


    年輕道士沉默看著這把送到了自己麵前的劍。


    從見到的第一眼起,他就喜歡上了這把雪白的劍器……隻要是劍修,就一定會喜歡“細雪”。


    很鋒銳。


    非常鋒銳。


    名不虛傳,果然是東岩子趙蕤先生打造出來的無二劍器。


    他端詳的時間很短。


    因為那柄傘劍在震顫,而且……在發出某道極其強烈的意念。


    他似乎讀懂了劍語,他輕輕笑了笑,柔聲道:“你放心,他不會有事的。”


    下一刹那。


    道袍年輕人攥攏長劍,氣勢陡然一變。


    細雪認可了他。


    執劍者的劍氣……似乎也認可了他。


    就像是多年前的葉長風,或者是裴旻,劍氣坦蕩,心胸至誠。


    世間人人皆可辟開光明。


    一道勝過先前數十倍的劍氣,蓋過長天,方圓十裏升起一道驚天的光柱。


    黑夜焚盡。


    所有的聲音都化作虛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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