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山,寧奕。”


    這四個字的分量,重若千鈞。


    在整座大隋天下,已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此時風頭,尤蓋過昔時年少徐藏。


    千佛塔內的古佛,巍巍坐在殿中,聽了這個名字,神情仍是一片安詳,看不出絲毫異常。


    煙塵滾滾裏,緩緩走出一個黑袍年輕人,他撕去了書生的麵皮,腰間的那柄油紙傘,劍鋒旋出,在地麵拖出一條夾雜著火星的長痕。


    姥姥盯著這個氣機熟悉的年輕人,迴想起那一劍的風采,仍然心有餘悸。


    她沙啞道:“蜀山寧奕……你不遠萬裏來東境大澤,隻為了拿迴傅清風肉身?”


    寧奕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


    他漠然看著頭頂巨大發髻的醜陋男人,那柄棲藏“傅清風”魂魄的風雷古刀,就在腰囊裏躺著,此刻他可以確定,傅清風的真正肉身,就在姥姥的手中。


    寧奕上前一步,一拳打出。


    佛塔內濺起層層音障,這一拳在“姥姥”的麵前三尺之處,如砸大湖,無數虛空波紋蕩漾開來。


    那尊寶相森嚴的巨大古佛,拈花手指微微翹起,周身數丈,泛起一陣七彩琉璃光華。


    被佛光籠罩其中的“姥姥”,抬起頭來,看著自己背後那尊微笑的佛像,眼神裏帶上了一絲悲憫,她喃喃道:“還差最後一絲圓滿……我明白了……尊上……”


    披著大袍的“男人”,氣機開始潰散。


    修行接近千年。


    妖身被毀……它隻留下最後的一絲殘餘,在這大隋天下,已然沒有重新來過的可能。


    “與您融為一體,就得到了真正的不朽……”


    它輕輕呢喃,像是明悟了生死之間的大秘密。


    碩大而又冗重的發髻,化為絲絲縷縷的黑線,瀑散開來,如繭絲一般,纏繞在姥姥的袖袍間。


    它的眼神忽然閃過一絲陰沉,望著屏障外三丈的寧奕。


    “寧奕……你想要傅清風的肉身?”


    姥姥笑了笑。


    它一隻手拎起傅清風,紅紗飛揚,那女子的麵容露了出來,雙眸合攏,睡姿安詳……這張容顏不可多得,但此刻的眉尖微微蹙起,顯然是感受到了一抹痛苦。


    寧奕瞳孔收縮。


    站在古佛佛像下的“姥姥”,語調木然而又平靜。


    “讓我來猜一猜,你斂了她的魂,想借肉身,再讓她重新醒來……那縷魂魄就棲身在染血的風雷刀上?”姥姥皮笑肉不笑,道:“寧奕先生,好大的手筆,如今你還未抵達十境,就要學那些強大星君逆施倒伐,忤逆天道麽?”


    寧奕麵無表情。


    但讓他心底“咯噔”一聲的……是姥姥所說的,都沒有錯。


    的確如此。


    傅清風的魂魄在風雷刀裏。


    “這的確是個極天才的手法,能夠‘救活’傅清風。”姥姥的身子,在黑色發絲包裹之中,逐漸變得臃腫,他的麵容被發髻垂落的黑瀑湧蓋,唇齒開啟,“我若是毀掉她的身子,那麽便是你有再大的手段,也無法救活她。”


    寧奕神情陰冷。


    他單手按在劍柄上,道:“你大可以一試。”


    他沒有急著出第二次劍……整座佛塔內有古怪,


    他踏入塔內便有所察覺,蜀山修行而來的直覺告訴自己,此次出劍,若是不能一劍連同那尊古佛像一起斬開……


    那恐怕會有生死危機降臨。


    寧奕一直在蓄力神性,以求像蘭若寺外那樣,一劍功成。


    姥姥笑了笑。


    她已到了最後的階段,整具身子的力量,不斷獻祭給身後的那座古佛,頭頂垂落的黑色發絲將她覆蓋,吞噬。


    姥姥沙啞道:“我聽人說,有時候,死並不是最痛苦的。有些事情,要比死去來得更痛苦……比如毀掉一個人,最在乎的東西。”


    寧奕瞳孔收縮。


    姥姥捏著傅清風的麵頰,他低下頭來,嘴唇對著嘴唇,洶湧的黑色發絲順延其中,像是吸噬生魂一般,盡情享受著這具肉身的“美貌”和“鮮活”。


    傅清風的美貌,足以讓常人嫉妒。


    它要帶走這份容貌。


    一唿一吸。


    肉眼可見的。


    傅清風的麵頰變得衰老,發絲變得枯白。


    緊接著刹那之間。


    整座千佛塔穹頂,便被一抹劍光斬碎。


    寧奕的細雪出鞘極快極猛,一劍就劈碎古佛籠罩地金剛方圓,姥姥那神情扭曲的麵容,在須臾之間就被劍氣吞沒,臨死之前,它發出了暢快而又尖厲的笑聲。


    無數漆黑發絲化為齏粉,飄飄灑灑,整具身子就此湮滅……


    佛塔的塔頂。


    那尊古佛不再是之前那副巍然不動的模樣。


    古佛縮小,猶如風雷山上的銅人,與寧奕個頭差不多大小。


    那具古佛的眉心,一抹血紅掠入,整個“人”猶如啟靈,不再是那副漠然高高在上的俯瞰姿態,而是成為了一具鮮活的生靈,結跏趺坐,雙手結印,而後緩慢站起。


    蓮花生根。


    石壁上飛天的羅漢法相,一尊一尊掠出。


    細雪鏘然入鞘。


    寧奕救下了“傅清風”,他低下頭來,來不及去看那衰老的女人容貌,將風雷刀裏的魂魄,一點一點注入這具肉身之中。


    十八尊“羅漢”已將他團團圍住。


    “銅人陣?”


    寧奕冷笑一聲,他一隻手掌按住一尊“羅漢”麵頰,五指覆蓋,瞬間發力,那尊羅漢竟然被掌心雷勁鑿得倒飛而出,轟塌一小麵塔壁。


    就像是迴到了風雷山。


    隻不過這一次的銅人,似乎比師姐煉製而出的要稍微耐打一些,自己也不用擔心用力過猛。


    拳掌指肘,寧奕的渾身四處,無一不是淬煉如金剛的寶器,轟砸傾瀉而出。


    十八尊在佛塔內供奉多年,得了精血的“羅漢”,身軀本來硬如寶器,此刻與寧奕對轟之下,一具又一具的拋飛而出。


    在外麵觀看,一陣陣驚心動魄的擊打聲音,在極短的時間內接連響起,如疾風驟雨,瞬息之間,千佛塔的塔身便被砸出一個又一個的凸痕。


    寧奕按住一尊羅漢額頭,緊接著按住頭顱,將其狠狠灌向地麵,轟然一聲,千佛塔震顫一下,塔頂的地麵綻開一張巨大蛛網,那尊羅漢被寧奕踩在腳底,雙手掌心按地,不知疼痛地想要站起,但背上那黑衫年輕人的力度之大,匪夷所思。


    他脊背剛剛抬起一個


    弧度,就被寧奕重新踩得“哢嚓”一聲碎響斷開,整個人嵌入地底。


    寧奕抓住另外一尊金身羅漢的手臂,抬起一腳,一擊膝撞順勢遞出,叩在麵門處,砸得金身羅漢滿麵鮮血飆飛,但寧奕並不鬆手,而是攥緊對方手臂如搖晃麻繩,在極短的時間內,於空中狠狠兜轉七八圈之後,猛地鬆手。


    失去意識的金身羅漢,瞬間激射遠去,砸得千佛塔向著地麵開始傾塌。


    那一襲速度極快的黑袍身影,在數量逐漸減少的金身羅漢陣中穿梭。


    這些“羅漢”的體魄極其強勁,耐打,此刻攔住寧奕的目的也很簡單。


    不讓他接近那尊大佛。


    隻可惜他們隻能攔住片刻。


    ……


    ……


    千佛塔出現一絲傾塌,那地底的巨大心髒,跳動聲音,愈發明顯。


    “砰”“砰”“砰”的聲音,猶如擂鼓。


    佛塔頂層,寧奕最後按住兩尊羅漢頭顱,將兩顆金燦額首撞在一起,砸得支離破碎,至此十八尊從壁畫裏飛掠而出的“羅漢”,已無一具可以重新站起來。


    寧奕身上並非沒有傷勢……他的肩頭腰背,四處骨骼,都被那些金身羅漢捶傷,要說安然無恙,那是不可能的,換做任何一個同等境界的修士,體魄再強,也不可能做到“完殺”。


    寸寸紫霞流淌,包裹著寧奕。


    這些傷勢正在緩慢愈合。


    讓寧奕真正感到有些窒息的,是這尊古佛蘇醒後的“氣勢”。


    佛塔將傾。


    隻可惜並非是“古佛”鎮壓佛塔。


    而是此塔鎮壓“古佛”。


    塔身傾瀉之後,疾風驟雨滂沱,有一縷塵封多年的不死氣息,就這麽溢散而出。


    千佛塔高十數丈,層層壁畫,數千位遠古大能,此刻形影模糊,要掙脫石壁,腳踏祥雲,飛向塔尖。


    須臾之中。


    寧奕抬起頭來,望著自己頭頂。


    那座古佛有天頂之高。


    一隻手緩緩抬起。


    垂天之雲。


    掌心向下,還沒有徹底開始下落,整座千佛塔就已經受不住如此磅礴的威勢,“緩慢”坍塌。


    古佛大,黑衫小。


    四麵是崩碎飛濺的巨大石塊,帶著烙刻千年的燦青色佛光,風雷唿嘯,墜向大地。


    蘭若寺塌,千佛塔倒。


    與無數大石一同下墜的,還有一尊巨大古佛,以及一個外放星輝裹挾“紅紗女子”的黑衫年輕人。


    巨大古佛掌心抵在黑衫年輕人的頭頂,在墜入地麵的過程之中,寸寸逼近。


    然後是一聲巨大的轟鳴。


    塵埃落定。


    古佛手掌壓住年輕人。


    ……


    ……


    四麵八方一片漆黑。


    有一點溫熱的紅芒。


    寧奕的麵頰沾染了一些鮮血,他眼神澄澈,抬頭看了看頭頂,自己被“古佛”鎮壓在掌心。


    他把細雪插在地麵。


    那抹溫熱的紅色光華,從風雷古刀裏絲絲縷縷掠出,揉入“紅紗女子”的眉心。


    於是,那張衰老,枯竭的女子麵龐,眼角輕輕動了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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