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廂院子的一座靜室,陽光穿過珠簾,絲絲縷縷照入,映照在對坐的兩人麵前桌案上。


    寧奕緩慢撕下自己的麵皮,注視著對麵。


    女孩摘下帷帽,露出那張美得動人的麵容。


    外麵的聲音仍在,但逐漸不那麽嘈雜。


    “時間不多……我想請徐姑娘幫我一個忙。”


    宮內嚴查的緣故,寧奕想不暴露身份的進來,這是最好的一種辦法。


    有陳懿幫忙,寧奕雖然可以入東廂……但不能久待。


    麻袍道者在搬書,可書總是會搬完的。


    沒有太多時間閑敘。


    寧奕把自己這半年的事情,大概說了一下,從離開天都後說起,隻用了一小會便說完。


    徐清焰雙手捧著茶盞,靜靜聆聽。


    “我在修行上遇到了一些困難,需要‘神性’。”寧奕言簡意賅,略有歉意道:“你的身體……近來如何?”


    徐清焰低垂眼簾,搖了搖頭,笑道:“承蒙關心,清焰的身體情況,還算無礙。”


    寧奕要“借”走一些神性,但以他的臉皮,做不出來那種高高在上的態度,這是一件對他和徐清焰都有利的事情,上一次離開之時,他贈了半片骨笛,搭建一座橋梁,還取走了不少神性,如果不出意外,這半年來,徐清焰是不會感到有些痛苦的。


    陽光在桌案上流淌。


    寧奕伸出一隻手,輕輕叩擊兩下,道:“我來看看?”


    徐清焰略有猶豫,然後掀起衣袖,露出那截雪白如蓮華的小臂,擱在桌案上,陽光落在手臂上,清澈如小溪流淌,柔和的光線在珠簾縫隙裏搖曳,落在桌案和肌膚上,像是一尾遊魚。


    寧奕兩根手指輕輕按住手腕,動作並不輕浮,神情分外專注。


    徐清焰的麵色逐漸紅了起來,她低下頭來,不敢去看桌案對麵寧奕的臉。


    “好了……”


    片刻之後,寧奕抬起兩根手指,語氣並不輕鬆,困惑道:“你體內的神性,為何衍生了如此之多?”


    “啊?”徐清焰怔了怔。


    寧奕看著女孩,以他的預估,徐清焰身體裏的神性,即便這半年來的繁衍速度有所加快,隻要自己骨笛不斷抽取,她斷然不會承受“神性溢脹”的痛苦。


    但如今情況與自己預計的不同。


    而且是截然不同。


    女孩身體裏,已經流淌溢滿了一座方圓小池,底部的神性逐漸生長結晶,自行凝固。


    “犯了幾次病。”


    寧奕注視著徐清焰,直截了當。


    徐清焰語氣有些吞吐,搖頭低聲道:“有過……幾次……沒什麽大不了的,不用擔心。”


    寧奕心底默默歎息一聲,他忽然想到了一個可能,皺眉問道:“太子來這裏做什麽?”


    徐清焰輕聲道:“送藥……”


    寧奕沉默片刻,道:“必須要吃?”


    桌對麵的那個女孩,緩緩點了點頭。


    已經不用多說些什麽了。


    被關押在籠中的金絲雀,歸根結底,都隻是一隻小雀,拎籠的那位好心給了一線光明,最終的結局,反倒是為了讓她失去的更多。


    “是我疏忽了……有一件事情,現在必要告訴你。”寧奕吐出一口氣,沉聲道:“宮裏的那位,可能是想等你神性圓滿的時候,把你吃掉。”


    徐清焰對這句話沒有絲毫出奇的反應,隻是輕輕的,乖巧的“嗯”了一聲。


    這像是她的宿命?


    生下來就是這般,她從來沒得選擇,徐清焰看著寧奕,一隻手撐著下巴,神情怔怔,有些事情不用寧奕去說,她早已預料到了。


    她人生的結局,正如很久以前她就猜測的那樣……悲哀落幕。


    至少中途還見過光,出過籠。


    徐清焰笑了笑。


    以往治病,神性的傳輸,都是寧奕對她說,“我幫你”。


    但這一次不一樣。


    寧奕的手掌掌背微微一暖。


    他有些愕然,看著掌心搭在自己手上的女孩。


    徐清焰認真道:“我幫你。”


    ……


    ……


    神池神性溢散而出,一線龍卷,衝向腦海裏的觀想畫卷。


    徐清焰的神性,通過肌膚傳遞,滲透,蔓延。


    滿室生光。


    閉緊雙眼的寧奕,所有的心念,都放在衝擊那道傳承的門檻之上。


    遙遠的執劍者傳承……如果按部就班來開啟,可能要等到命星,或者再靠後,乃至星君,甚至涅槃。


    寧奕等不了那麽久。


    他抓住了所有的機緣和造化,靠著自己的毅力,“艱難”地走了一條捷徑。


    能否順利開啟這道傳承,成敗全在如今一舉。


    徐清焰體內的神性古池,發出轟隆隆的轟鳴。


    女孩吃力地閉上雙眼,渾身的力量被寧奕不斷抽取,這樣的過程其實並不愉快,尋常治病時候,寧奕抽取神性的速度很緩慢,力度很柔和。


    但如今,更像是一種肆無忌憚的索取。


    ……


    古卷鋪展——


    寧奕浸入了一個玄妙的世界。


    他重新看到了那道水麵模糊的影子,但與上次的感覺不一樣。


    他像是融入了古卷世界。


    不再是一個艱難的跋涉者。


    當他開啟傳承之後,他好像融入了這個世界,隻不過這種感覺還不明朗,寧奕的形體變得虛無縹緲,像是一陣風,一縷光,一道雷。他看到了“一”,也看到了“億萬”,一座恢弘無比的世界在腦海裏坐落,億萬道輕柔而溫和的聲音嘈雜響起。


    春雨連綿,秋風蕭瑟。


    於是他腦海裏一片空白。


    “大人……”


    “大人……”


    “醒一醒,醒一醒……”


    這個聲音,像是在清白城墓陵下聽到的。


    腦海由空白變得模糊。


    寧奕問出了一個渾渾噩噩的問題。


    “我……是誰?”


    那道聲音聽了這句話,有些惘然,焦急道:“您是……執劍者啊。”


    敬詞……您?


    執劍者?


    寧奕清醒過來,眼前的景象逐漸清晰,果然,立在水麵上的不再是上一任模糊執劍者的影像。


    自己在清白城墓陵下見到的景象,變得無比清晰,那個單膝下跪的女子,麵容沾染了血汙,眼神澄澈而又明亮,身披沉重甲胄。


    似乎是成功開啟了傳承……


    但寧奕心中並沒有太多的喜悅,因為他看到了一個與自己之前所見截然不同的世界。


    巨大而又參天的古樹,巍峨挺拔,盤踞在山巔之上,幾乎要捅破穹頂。


    無數樹葉如流火般縈繞。


    不是那個即將毀滅,破壞的國度。


    他抬起手,意識到自己虛無的形體,這似乎與自己想象中的傳承不太一樣。


    上一次自己見到的模糊影像,大概率可以推測出,是上一任的執劍者。


    現在呢?


    是因為自己提前開啟傳承,所以看到了本不該看見的東西嗎?


    這裏不是大隋天下,看那株參天古樹,也不是北境妖族天下的模樣……這是執劍者的故鄉麽?難道在海洋的遙遠彼岸,還存在著不可知的大陸?


    “執劍者大人……”披著重甲的女子,卸下護臂,緩慢站起身子,仰頭望著寧奕。


    寧奕皺起眉頭,這一切,與自己預想的好像不太一樣。


    那女子很是悲傷。


    她抬起一隻手,擦拭著麵頰,聲音哽咽:“您再一次的拯救了我們……隻是……以後……”


    隻是……以後?


    寧奕低下頭來,看著逐漸羽化的四肢。


    他忽然意識到,自己可能誤入到了一段不屬於自己的記憶裏。


    自己的這個樣子,並非是融入了這個世界。


    而是“自己”如今,正處在最後的彌留之際。


    這是災變的結局嗎……自己看到的那副滅世景象,最終由執劍者拯救了危局?


    寧奕腦海裏閃過的念頭太多,他冷靜下來,借著這具身軀,試圖尋找“傳承”的下落,隻不過聲音已經有些不受控製,變得斷斷續續。


    說出口後,沙啞而又滄桑。


    “執劍者……傳承……”


    一直側耳聆聽的甲胄女子,聽到傳承二字,眼神痛苦之際,帶著一抹堅毅。


    “大人……建木不倒,星火長燃,這片大陸會曆代有執劍者,此後守護您的薪火。”


    寧奕的眼神亮了起來。


    這是什麽意思?


    自己進入到了“初代執劍者”的意識裏?


    ……


    ……


    意識虛無縹緲,逐漸就要破散。


    不屬於自己的聲音在胸膛深處響起。


    那人輕輕“嗯……”了一聲。


    寧奕迷迷糊糊,看到“自己”身軀的主人,化散在天地之前,揮了揮袖,袖袍裏掠出了一朵又一朵的流光,被光芒包裹在內的,似乎是一根又一根的竹簡。


    八根竹簡,八道流光一層又一層,將其籠罩覆蓋如古卷。


    這是,傳承?


    寧奕感到了“白骨平原”的震顫。


    急切的渴求。


    即便不屬於這個世界,寧奕還是能夠感到,“初代執劍者”留下來的這八根竹簡,每一根都凝聚著極其強大的力量,光芒太甚,隱約能夠看見竹簡上刻著古字,但看不真切。


    “這就是……執劍者的傳承麽?”


    ……


    ……


    長陵山腳下。


    一座小木屋。


    長陵霧氣聚又散,墓碑百年寂靜。


    一盞枯敗了很多年的老燈,本來已經油盡燈枯,此刻重新亮起了一抹光華。


    坐在老燈前的守山人,披著黑袍,沉默端詳著桌上那盞照亮滿屋光明的枯黃油燈。


    “寧奕,沒有記錯的話……你隻是第八境。”


    守山人注視著那盞死灰複燃的油燈,喃喃道:“那麽,這是怎麽做到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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