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奕盯著那麵石壁。


    纏纏繞繞,曲曲折折。


    那像是……一根枯草?


    寧奕嘴唇有些幹涸,他盯著那麵石壁的裂縫,心中生出了一股強烈的預感,冥冥之中的直覺,指引著他,鬼使神差摸向了自己的腰囊。


    神池大顫,猴林的尖銳聲音來襲之前。


    寧奕很是及時的,從自己腰囊之中,取出了一根……枯黃的,發卷的霜草。


    在青山府邸墓陵下,麵對獅心王千軍萬馬的陰潮衝擊之時,寧奕曾動用過它。


    大陽之物!


    西海老祖宗一隻手拽著寧奕的後領,眼神陰沉,劍氣還沒有來得及劈斬出去,餘光瞥見,寧奕奮力舉起自己手中的那根纖細如毫毛的物事——


    於是整片猴林的聲音,原本如海嘯一般湧來,去勢漸緩!


    倒懸在樹頭搖晃的白猿,怔怔瞪大雙眼,抿緊嘴唇,不敢置信瞪著那個位於樹林最深處,此刻跌坐在地的黑袍少年。


    寧奕的後背已經浸濕,在持續不斷的高壓下,他的力勁都已被抽幹,此刻簸坐在地,神情很是疲倦……他很久沒有這麽狼狽過了,此刻的身體狀況,就像是徒步橫穿了千裏戈壁大漠,嘴唇幹枯,再無更多的力氣。


    但他舉起了那根枯草。


    那是一根纏卷的,但是在神性灌輸之下,發出淡淡熒光的枯草。


    枯草現。


    頓時整座密林裏,所有兇戾的目光,都望向了寧奕手中的那根草葉……後山的清風穿林打葉而來,那根枯草輕輕搖擺,整個世界,都安靜下來。


    盯住草葉的白猿們,眼神裏的兇戾逐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淺淡的迷惘,困惑。


    所有的聲音都停住了。


    白袍老劍仙終於得到了久違的清淨。


    片刻之後,這位西海老祖宗揉了揉耳朵,猴子的戾鳴真的沒有再度發出……整片猴林,安靜得落針可聞,與先前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葉長風眼神古怪,望著寧奕。


    “我也不知道這是什麽……”寧奕以一種很無奈的眼神,望向自己手中的枯草,事實上……他從腰囊裏取出這樣物事,完全是一個巧合,在誤入蜀山後山禁地的時候,他本以為這隻是一根普通的,夾在山壁縫隙之中的草葉。


    獅心王墓陵之後,這枚枯草救了他和吳道子一命,吳道子說,這是專門克殺鬼物的利器。


    所謂的“大陽之物”!


    在這之後,寧奕就再也沒有動用過它,時間一長,他甚至都快要忘了,自己腰囊裏,還躺著這麽一根不起眼的草葉。


    “不管怎麽樣,現在是‘得救’了……”寧奕苦笑一聲,揉了揉額頭,那些尖銳的聲音消失之後,頓時得了清淨,一時之間還有些不太適應。


    所有白猿的目光,都凝聚在寧奕手中的“大陽之物”上。


    在獅心王墓陵之時,千萬陰兵衝陣掠殺,陰潮洶湧,激發了這根枯草的兇性,自行點燃三尺範圍。


    寧奕也曾想過,這枯草是什麽來曆?


    迴到天都後,他查閱了大量書籍,對於吳道子口中的“大陽之物”,有了一些了解。


    那是極其稀罕的珍貴寶器,一般都是修行至陽功法的大人物,死後留下來的東西,譬如皇帝坐過的真龍皇座,再譬如靈山修行《大日如來真經》的活佛,死去之後焚燒得到的舍利子,指骨,等等……這些都可以稱作“大陽之物”,因為主人生前的功法緣故,自身沒有絲毫的陰寒。


    墓陵之中多是邪氣,大陽之物用以辟邪,驅寒,鎮壓鬼魅。


    但是一根枯草,對抗千軍萬馬,這等仗勢,實在太過匪夷所思。


    這根枯草的主人是誰?竟然具有如此磅礴的陽氣?


    蜀山山主陸聖,的確有著培養出“大陽之物”的資格……


    西海老祖宗接過枯草,他一根手指輕輕撚著草葉,端詳了很久。


    猴林中的猴子,望向這根草葉的目光裏……先是惘然,它們在此地居住了太久,壽命悠長,有些記憶刻骨銘心,隻不過太久之後便被掩埋,此刻再一次想起。


    恍若隔世。


    那根草葉輕輕搖曳。


    似乎是有所意誌傳遞而出。


    整座樹林的白猿都感應到了,大氣也不敢出,頭顱骨不斷輕擺,牙齒打顫,極度不安,拚命想要掙脫劍氣的束縛。


    葉長風感應到了這一幕,眯起雙眼,若有所思。


    下一刻,老劍仙輕輕揮手,栓係在樹上的劍氣繩索“啪嗒”一聲斷開,那些猴子得到了自由,卻沒有圍上來,而是一股腦如潮水般湧向遠方。


    此起彼伏的掠行聲音。


    猴潮洶湧,遠遠避開寧奕所在的位置。


    整座後山,溪水倒映的剪影被不斷踏碎,短短的十幾個唿吸之後,恢複了絕對的寂靜。


    ……


    ……


    “寧奕,你覺得……這是什麽?”


    一老一少,站在最後那麵石壁麵前。


    葉長風端詳著這根蜷曲的“草葉”,將其輕輕舉起,指尖劍氣翻湧,將枯黃草葉照得


    蒼白。


    “弟子一直以為……這是一根枯草。”寧奕的麵色好了許多,他苦笑著倚在石壁上,將自己如何得到的過程說了一遍,之後察言觀色,看到西海老祖宗的神情有些恍惚,試探著輕輕道:“先生看出了什麽門道?”


    “看不出來曆,但不是枯草。”


    葉長風搖了搖頭,一根手指凝聚了極其磅礴的劍氣,狠狠在草葉上一刮而過,淩厲的風聲響起。


    寧奕瞳孔收縮。


    西海老祖宗的修為,這一指劍氣下去,涅槃境的大能,皮肉也要刮掉三層。


    別說是一根草,就算是一座小山頭,也能削去。


    兩人距離極近,葉長風出手毫無顧忌,劍氣卷來的勁風吹得寧奕睜不開眼……所有的劍氣擦著“大陽之物”的表麵,如犁地一般掠過——


    那根長得很像“草葉”的東西,質地堅韌如浸過熱水的野草根。


    毫無損傷。


    一點也沒有。


    “之所以枯黃,不是因為年歲太久變得枯黃……而是因為它本來就是這個顏色。”


    “我走過大隋,妖族兩座天下,見過許多大陽之物,就算是靈山佛陀的長明燈,陽氣強盛勝過此物,但也需要山下眾生供奉香火,否則陽氣與神性都會彌散……”西海老祖宗神情凝重,望向眼前的石壁,喃喃道:“寧奕,你說你得到它的時候,被壓在山縫底下不知道多久,這裏無人供奉,更無人念經,這根枯草的陽氣,怎會千百年來都不曾溢散?”


    寧奕順著西海老祖宗的話語,自然而然的,想到了一種可能。


    所有的修行者,境界再高,神性都會緩慢消散。


    這就是所有人都會死的緣故。


    但有些“人”,是不會死的。


    據說靈山的佛陀是不會死的。


    據說道宗的古天尊亦是不滅的。


    寧奕抿起嘴唇,目光下意識挪移,白猿盡散的老林,在之前的沸亂之中,樹葉,殘枝,簌簌搖墜……一根柔軟的,慘白如月霜的毛發,落在了寧奕的肩頭。


    他拎起那根白猿的毛。


    彎彎曲曲,折折繞繞。


    兩根手指,各拎一端……然後微微發力,這根白猿的毛發被緩慢繃直,舉到了葉長風老先生的麵前。


    一枯黃,一慘白。


    除此以外,並無任何區別。


    他雙手輕扯,那根繃直的白猿毛發頃刻之間斷為兩段。


    寧奕沒有言語。


    如今也不需要言語。


    他轉過身子,站在石壁之前,指了指那根恰到好處,可以把枯草嵌入其中的縫隙。


    寧奕知道,西海老祖宗一輩子追尋的是什麽……境界通天,隻差一步,就可以邁入那扇門內,永垂不朽的秘密,誰不想知道?


    這根枯草,根本就不是什麽跟隨通天大能修行的寶器。


    老劍仙的手指有些顫抖,他笑了笑,將那根毛發填入了石壁的溝壑裏。


    第二麵石壁開啟。


    石壁通向未知之地。


    等了許久,寧奕身旁的老祖宗沒有挪步。


    他有些疑惑抬起頭來。


    葉長風看著甬道,神情很是複雜。


    老人輕輕道:“寧奕,其實我騙了你。”


    寧奕看著自家先生,有些不明所以。


    老人溫聲細語道:“山上修行的時候,不入塵世,心如琉璃,無欲無求。”


    葉長風的聲音很輕,很緩。


    “這世上沒有人是聖人,隻要入世,總會有一些牽掛。”西海老祖宗取下那根枯草,將其輕輕放在寧奕的手上,道:“我下山之後,遇到了一些人,一些事,在短暫的歲月裏,也有過一個家。”


    寧奕有些惘然。


    有過一個家……


    “後來我放棄了很多,隻為修行,最終得道之後,迴過頭來,那些人已不再了。”西海老祖宗搖了搖頭,笑道:“我本以為我不會後悔的……”


    “破開大限之前,我時常會想,如果給我重來一次的機會,我會放棄很多機緣,人生不在於活得多漫長,而是在於……活得是否喜歡。”


    “條條框框,無數規矩,選自己喜歡的那一條路去走。”葉長風握住寧奕的手,那根枯草被寧奕不由自主“攥”住。


    “先生……”寧奕怔怔抬起頭來。


    那一夜,西海老祖宗輕描淡寫一筆略過了自己年輕時候的故事。


    但其實,並不是這樣的。


    漫長的生命,一定有漫長的故事。


    得到與失去是相依相生的。


    老人一隻手掌輕輕搭在寧奕的頭頂,他找了一輩子的“不朽”機緣,如今就擺在他的眼前。


    出乎意料的,心裏未生絲毫動搖。


    不貪不戀不嗔不怒不喜不悲。


    那柄名為“稚子”的劍器,懸在腰間,輕輕震顫。


    這輩子活到頭來,終於在此刻心境如稚子,不染一絲塵埃。


    “寧奕,我的時間不多,在離開之前,我要送你一場造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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