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奕觀想結束的時候,已是天黑。


    大殿殿外,有一盞燈籠亮著。


    那盞燈籠等了很久。


    拎著燈籠的人也等了很久。


    不是這一次了。


    每一次她都會等。


    葉長風看著倚在大殿殿外柱,那道拎著燈籠的青衫身影,意味深長道:“寧奕,丫頭是個好姑娘。”


    “先生......”


    寧奕頓了頓,迴頭順著西海老祖宗的目光,怔怔望向那盞燈火。


    寧奕有些恍惚。


    老劍仙笑著拍了拍寧奕的腦袋,掌心落下來的時候很溫暖。


    “去吧。”


    ......


    ......


    蜀山的山道,涼風吹過,樹影婆娑。


    一盞燈籠,照亮一男一女的兩道影子。


    寧奕接過裴煩手中的油紙燈籠,拎在手中,細長竹竿微微上挑。


    一盞燈火搖曳。


    兩人走在蜀山的山路上,四周是隨風搖曳的長葉,飛閃的螢火蟲。


    離開大殿,兩人沒有迴小霜山。


    漫無目的。


    直到寧奕開口。


    “我帶你去一個很好看的地方,就在蜀山。”


    短暫的停頓。


    “嗯。”


    四周很靜。


    寧奕已經很久沒有享受過這樣令人閑適的安靜了。


    兩人誰都沒有說話。


    寧奕望向自己身旁被撲朔燈火照映,明暗不定的女子麵孔。


    不施粉黛,玉腮泛紅。


    很久沒有這樣仔細,細致,認認真真......去看丫頭的臉蛋了。


    海底寢宮與麒麟廝殺的時候,那位從符籙之中脫身而出的女子劍仙,容貌之驚豔,讓寧奕有些失神。


    現在看來,丫頭再過幾年,會比自己在寢宮見到的女子劍仙模樣,更加好看。


    寧奕發現,丫頭確實很好看......自己以前竟然沒怎麽發覺?


    發現很好看之後,寧奕就沒有再挪過眼睛。


    於是拎著燈籠的一男一女,就有些奇怪。


    寧奕肆無忌憚看著身旁齊肩的裴煩丫頭,後者目不轉睛看著前方,故作不知,麵頰已經微微泛紅。


    這種許久未出現過的,有些尷尬的寂靜,終於被打破。


    “鐵劍山的時候,我在閉關......”裴煩先開了口。


    “我見到了那個孩子,資質很好......很久以前,我們在西嶺救過他。”


    “嗯......”寧奕輕輕應了一聲。


    西嶺的大雪天,他們雖然苦命,但不算惡人,隻不過在雪天裏發現一個快要凍死的孩童,帶迴廟裏喂了一些飽腹食物,還有熱乎的羊奶。


    這不算什麽,但的確救了穀小雨一命。


    那個麵黃肌瘦的小不點,到現在個頭還沒有長大,寧奕看著自己身旁顯得有些拘謹的青衫丫頭,忍不住笑了。


    裴煩丫頭已經不能算是丫頭了......當初跟在自己屁股後麵,在西嶺大雪裏撿破爛的那個小丫頭啊,如今終於算是長大了。


    “你,你笑什麽?”


    裴煩看著寧奕,低聲咕噥了一句。


    “喵嗚”的一聲。


    輕快的身影在樹林裏閃逝而過。


    眯著細長雙瞳的貓兒嗅了嗅鼻子,聞到了一股子酸味,然後蹬蹬蹬跳起,離開了氣氛有些古怪的是非之地。


    “嗒”的一聲。


    丫頭的肩頭輕輕一沉,寧奕一隻手搭在了上麵。


    被......被摟住了。


    裴煩腦海裏一片空白。


    “有些擠......”


    寧奕無奈的聲音響起,這條平頂山的樹林的確有些太擠了,隻能讓一人通過,兩個人需要稍微擠一擠。


    漫長而又短暫。


    “前方就快到了。”


    短短的一截路,走得好像過了一年,十年。


    但裴煩希望就這麽一直走下去。


    安靜地能夠聽見唿吸,鼻息......


    撲朔的燭火在燈籠裏燃燒,搖曳。


    兩人走出密密麻麻的樹林,來到山頂,眼前豁然開朗。


    蜀山的平頂山上,一片空曠。


    寧奕鬆開搭在丫頭肩頭的手掌,掌心密密麻麻都是汗,他故作淡定地笑了一聲,“哈......你看,很快嘛,到了。”


    這一段路走得真漫長啊......寧奕心頭有些恍惚,他擦去掌心汗漬,想不明白,為什麽此時此刻的安靜,讓自己覺得前所未有的緊張。


    裴煩輕輕嗯了一聲,聲音很低,粉拳攥攏在衣袖內。


    掌心也都是汗水。


    平頂山頂,看見蜀山遠方,巍巍山壁,怪石老鬆,雲霧飄渺。


    夜幕籠罩,燈火依稀,仍然蔚為壯觀。


    寧奕擱下燈籠,月明星稀,他坐在山頂的草屑上,雙手繞在腦後,虛虛搭著。


    身旁的草屑被燈火照亮,青衫姑娘拎起燈籠,放到自己身側,蹲身壓了壓


    裙角,然後輕柔坐下。


    燈籠的光芒,逐漸微弱,有一搭沒一搭,就要熄滅。


    她看著身旁微闔雙眼,似睡未睡的那個人。


    “天下之大,何處是家......以前我覺得,西嶺菩薩廟雖然小,但是很溫暖,後來我覺得,小霜也很溫暖。”寧奕頓了頓,徐徐開口,不緩不慢,道:“現在我才明白,有人的地方才有家。”


    “蜀山有師姐,師兄,葉先生......”躺在平頂山的黑袍少年,語氣輕柔道:“還有徐藏,還有趙蕤先生,還有很多值得留戀和眷戀的。”


    丫頭怔了怔。


    “西嶺大雪,每天我迴到廟裏的時候,總會看到你的笑臉。”


    “清白城荒郊,我下到墓底的時候,其實怕得要死,但我知道......你在上麵等我。”


    “小霜山,天都,紅山......”寧奕閉上雙眼,腦海裏的場景一幕又一幕的浮現,流淌,他聲音沙啞笑道:“抱歉,總是讓你久等......”


    寧奕閉上了雙眼。


    所以他沒有看見。


    此刻坐在自己身旁的那個小姑娘,已經不能算是小姑娘,唇角翹起,眼神裏掩蓋不住的笑意,春風吹過麵頰。


    發絲微揚。


    她故作嗔怒道:“誰想等你啊。”


    寧奕無聲笑了笑。


    裴煩揉了揉眉心,紅色的光華閃逝。


    她有些沙啞地開口道:“我......要閉關一段時間。”


    寧奕皺起眉頭,他睜開雙眼,看到丫頭抱膝坐在草地上,四周飛來了許許多多的熒光。


    星星點點。


    “閉關......是破境?”


    裴煩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


    她的語氣有一絲痛苦,伸出一隻手,指尖揉搓著眉心的“大紅棗”,輕聲喃喃道:“與父親留給我的‘劍藏’有關......我有一種預感,劍藏的深處,可能藏著天都血夜的真相。”


    寧奕抿起嘴唇。


    裴煩笑了笑,苦澀道:“山河萬裏一劍藏,父親留給我的......其實有很多,我越是修行,越是發現,劍藏裏不僅僅是藏劍。”


    “修行劍藏之時,我像是追溯到了他生活的年代,感同身受地體會著快樂,痛苦,我能夠看到北境的將軍府,看到沉淵君,千觴君,胤柔......還有徐藏。”裴煩輕輕呢喃,道:“我站在院子的角落,像是從遠方歲月穿梭迴去的旅客,看著羊角辮的那個小丫頭抓著糖葫蘆滿院子亂跑。”


    寧奕輕輕道:“這是他留下來的迴憶?”


    “我想,是的......”裴煩忽然笑了笑,道:“我看到了爹,娘,也看到了將軍府燃燒的那場大火,如今的這一切,都化為虛無了。”


    “想要追溯真相,隱隱約約的預感,指向了珞珈山。”丫頭長長吐出一口氣來,她艱難搖了搖頭,從往事的沉浸之中醒來,疲倦道:“天都血夜之後,北境大將軍府一夜枯榮,我爹的衣冠塚......就在珞珈山。”


    寧奕神情凝重。


    裴旻大將軍死後的屍體不知去向,據說是留了一角衣袂,安葬在珞珈山。


    珞珈山如今的山主老人,與當年的裴旻,有著多年交情,早早便收下了將軍府年齡尚小的裴靈素作為親傳弟子,隻等裴家女兒長大,拜入珞珈山。


    “珞珈山......”寧奕揉了揉麵頰,輕聲重複著這三個字。如今對他而言,這座天下第一聖山,不再是虛無縹緲,高不可及的存在了。


    “你曾問我,如今是什麽境界......”


    裴煩抱著膝蓋,伸出一隻手,指尖在空中輕輕勾畫,劍氣如星火,鏗鏘遊走。


    平頂山上空,一柄由一柄的劍器魚貫而出,然而並沒有驚動其餘山頭的修行者,在距離不過丈餘,另外一扇門戶就憑空出現,吞沒掠出的劍器。


    陣法,符籙,劍意......


    寧奕看到了很多東西。


    他知道丫頭什麽都學,但不知道......丫頭什麽都學得如此之好。


    “我也不知道,我如今算是處在什麽樣的境界......但我知道,父親留下來的劍藏,真的很強。”裴煩神情凝重,道:“如果我這次能夠順利破境,也許會讓所有人都大吃一驚。”


    “你已經讓我大吃一驚了......”寧奕苦笑一聲,道:“你的修行太快了,恐怕要不了多久,就能夠跟曹燃比肩。”


    丫頭笑了笑,拍了拍手掌,平鋪而出的劍氣瞬間收斂。


    “我不在乎這些的......寧奕......”


    她望向頭頂,喃喃道:“努力修行,是因為我想知道當初的真相......但比起過去,其實我更在乎現在......”


    寧奕怔了怔。


    漫天的螢火飛舞。


    女孩的臉蛋揚起,輕輕道:“我給你哼一首歌......很久以前,在將軍府的時候,我娘教我的。”


    寬曠的平頂山上。


    空靈的聲音響起。


    “黑黑的天空低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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