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山大殿,一整麵石壁被撞得支離破碎。


    滿座賓客,麵色煞白。


    有人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確認自己沒有看錯,或者是出了幻覺。


    剛剛被一巴掌扇得飛出去的,可是韓約先生啊......


    三災四劫尤其麵色難看,這一巴掌打在韓約的臉上,就等同於打在自己的臉上,韓約是他們的主子,在琉璃山一直有一個道理,那就是主辱臣死.......若不是鬼修術法導致殿內鬼修,彼此心神連接緊密,而被打的那位“主子”第一時間以神念壓製了這七位命星境界以上的“奴才”,恐怕此時此刻,已經有人不堪屈辱的衝上去“赴死”了。


    桃花想到在羅刹城裏遇到的那位古衫中年劍修,單單是扔一柄傘器,就把自家先生最鍾愛的“書生”皮囊灼地不成人樣,先生告訴自己,天都皇城裏臥虎藏龍,須打一萬個小心行事,於是自己吞下了犯錯的苦果,明白了這個道理。


    她是有眼力見的。


    比起羅刹城那道虛無縹緲的中年劍修幻影,眼前不過咫尺距離的白袍老人,可以確認是實打實的涅槃境界大能。


    那個寧姓少年身旁的負劍老人,到底是什麽來曆......這等修為,若是真要出手,就算是鏟平琉璃山,也不在話下。


    白衫書生後背貼靠石壁,緩緩滑落在地,雙手撐著琉璃殿地麵的玉瓷磚,搖搖晃晃,重新站了起來。


    韓約的半邊麵頰,血肉模糊,他仍然滿麵笑容,抖了抖染血的白袖,堅持把揖到一半的禮儀做完,恭恭敬敬道:


    “葉老先生所言極是,東境第一人的名號,我實在不配。”


    這位白衫書生說這句話的時候,拿衣袖輕輕擦拭了自己唇角,動作輕柔,隻是擦去了溢出唇角的鮮血,卻沒有動用鬼修術法,把那半張被打爛的臉複原。


    對於韓約而言,被打這一巴掌,傷勢是小,麵子是大。


    西海老祖宗見此情景,反倒皺起眉頭來,打量著站在自己麵前揖完一禮的白衫書生,單單從麵相上看,此時的笑容並不虛偽,反倒是清秀俊朗,看不出有絲毫怨懟。


    他許久不曾離開西海,時隔接近百年,終於迴了一趟大隋。


    自己行事低調,涅槃境的大能,對於這個境界以下的修行者而言,就像是活在雲霧飄渺裏的未知存在,這位近年來崛起的“甘露先生”,倒是出乎自己意料,一眼就猜出了自己的來曆,恭恭敬敬喊了自己一聲“葉老先生”。


    伸手不打笑臉人。


    白袍老人其實在遠赴琉璃山前,大概想過自己這一巴掌打下去之後的情景,那位“東境第一人”受到了如此屈辱,事態基本上會向著不可控的情況下發展過去......畢竟,就算再是脾氣好的大修行者,被人無緣無故找上門來打一巴掌,也要勃然大怒,泥菩薩也有三分火氣,更何況是生性暴虐殘酷的鬼修之流?


    然而他萬萬沒有想到。


    這個叫韓約的白衫書生,竟然能把姿態放到如此之低。


    他的第二巴掌,竟然有些扇不出去了。


    “大驚小怪,成何體統?”白衫書生揖完一禮之後,麵無表情掃視著殿下賓客,緩慢伸出一隻手下壓,大殿黑壓壓的鬼修,重新坐迴原位。


    三災四劫低下頭來,不敢開口。


    一片死寂之中。


    韓約輕聲道:“葉老先生離開西海,蒞臨東境琉璃山,小山頭蓬蓽生輝,在下作為山主,理所應當要盡地主之誼......敢問老先生到這裏,是想討要什麽?”


    西海......


    西海?


    三災四劫瞳孔收縮,想到了那位活過了五百年大限的西海老祖宗,若是大隋修行界有東境惹不起的人物,他們不相信,但那位西海的老祖宗......他們真的惹不起!


    那位老祖宗來到這裏,是來幫寧奕算舊賬的?


    幾位命星境界的鬼修,一想到西海兩個字,頓時汗毛炸起,尤其是曾經出手在大漠處追殺寧奕的孩童和壯漢,後背浸濕,神情蒼白,如坐針氈,想要起身卻無法動彈,提心吊膽,生怕下一刻就被那位西海老祖宗不講道理的出鞘刺上一劍,循著因果滅殺,連一絲琉璃盞複活的機會也不給。


    琉璃盞的複活,在那位老祖宗麵前,算得了什麽?


    以那位西海老祖宗的修為,一劍下去,整座琉璃盞都要破碎。


    殿內一片寂靜。


    老人淡然道:“不是我要什麽,而是他要什麽。”


    葉老劍仙拍了拍身旁黑衣少年的肩頭,平靜喊道:“寧奕。”


    寧奕抿起嘴唇,深吸了一口氣,看著老人,道:“先生......”


    老劍仙點了點頭,已是示意。


    寧奕上前兩步。


    整座大殿,所有目光,都匯聚到這位白袍老劍仙推出來的少年郎身上。


    黑袍,油紙傘,麵容清秀。


    這一推,意味著什麽,所有人都很清楚。


    對於那位


    韓約喊了一聲先生。


    寧奕也喊了一聲先生。


    這兩句先生的意味,截然不同。


    ......


    .......


    寧奕平靜注視著這位修行境界高出自己不知道多少,隻需要一根手指,就可以要了自己性命的白衫書生。


    白衫書生比寧奕稍微高上一些。


    天都大雨磅礴的那一夜,在客棧裏,甘露曾經想要跟自己交換劍道本命精血,現在看來,若是自己答應了,那麽萬事皆空,自己已淪為琉璃山大殿行屍走肉當中的一員......


    紅山高原,韓約想要奪舍自己,種種巧合,堪堪躲過一劫。


    事後東境以壓邪之術掩蓋氣機的“符籙”,在自己離開天都皇城之後,追殺百裏。


    殺機一環扣一環。


    不得不說,寧奕能夠在東境的殺意下活到現在,著實是一個奇跡。


    大殿死寂之中。


    寧奕發自肺腑,一字一句認真開口。


    “甘露,我想要你的命。”


    滿座嘩然。


    白衫書生麵無表情,再一次伸出一隻手來,這一次的手掌壓下,整座大殿掀起一陣血雨腥風,殿外劈裏啪啦的珠簾飛掠而來,幾位來不及捂住嘴的鬼修直接被珠簾砸中,打得神形俱滅。


    韓約掌心收攏,掠入掌心的猩紅珠子,化為齏粉從指縫間簌簌落下。


    他緩慢扭頭,木然注視著殿下的鬼修。


    鴉雀無聲。


    被打得形神俱滅的鬼修,身子如煙一般散去。


    肅靜。


    自此之後,再無一人敢發出絲毫聲音。


    接著這位白衫書生,一隻手緩慢扯開原本素白的衣襟,之前被老劍仙打了一巴掌,打得半邊麵頰鮮血流淌,鮮血嘀嗒嘀嗒落在肩頭,隨著衣襟扯開,他露出了白皙如蓮花的胸膛,雪白的胸口很快就被鮮紅蔓延流淌......這具書生身軀,是甘露韓約最鍾愛的身軀,到了此刻,他卻是毫不在意,目光凝視著寧奕,緩慢以掌心在胸口輕輕劃了一個十字。


    “寧奕......”韓約微笑道:“你想要我的命,可以。但你得自己來取,如果你的劍夠快,那麽現在就可以殺了我。”


    寧奕沉默了。


    他做不到。


    以他如今的修為,別說殺死韓約的這具“書生”,就算是紅山高原的那個十境婦人身軀,他也很難殺死。


    白衫書生抬起頭來,笑著望向西海老祖宗,不緩不慢道:“葉老先生,如果是您想要我的命......那麽恐怕不行。我琉璃盞裏三百具分身,相信您一具一具找出來要不了多久,但不是每一具都像‘書生’這麽幹淨,總有些汙穢不堪入目的,髒了您的眼,也髒了您的劍。”


    “相信我,您身處光明之中,不會願意看到那些惡心的東西......”他頓了頓,笑道:“況且,恕在下提醒一下您,西海與大隋約法三章,互不幹預,您要是大隋修士,今日要打殺韓某,韓某別無怨言,可若是您今日代表西海,在此地破了戒,無論殺不殺得死我,西海的結局,一定不會太好。”


    老劍仙木然道:“你在威脅我?”


    白衫書生搖了搖頭,道:“算不上威脅......葉老先生,今日您要什麽,我韓約都會雙手奉上,這條賤命,也是如此,既然先生自認本領通天,那麽能不能取,隻需一劍,試試便知。”


    西海老祖宗冷冷道:“這具身軀沒有業力,我若殺你,會沾染是非,因果纏身。”


    韓約笑了笑,不置可否。


    天地規矩,鬼修殺人積攢業力,因果報應,輪迴不爽。


    對於西海老劍仙這種級別的修行者而言,最不想沾惹的,就是是非和因果,這種東西牽線極長,無法斬斷。


    白衫書生煽風點火地好心提醒道:“在下的身子,可不止這一具,老先生有閑情逸致,可以入琉璃盞一觀,今日先生狠下心全都殺了,等到仙逝之後,整座西海蓬萊島都會怨念纏繞,不得翻身。”


    寧奕盯著這個笑起來春風滿麵,卻又陰冷徹骨的白衫書生,韓約的每字每句,都讓他脊背之處,升起寒意。


    好狠的人,好毒的心......


    韓約笑著問道:“天地規矩,老先生想以身試法嗎?”


    老人沉默片刻。


    白袍吹拂而起,老人一隻手握住劍柄,劍氣透鞘而出。


    整座琉璃山大殿,穹頂瓦片橫飛。


    西海老祖宗單手按住劍鞘,壓得劍尖翹起,渾身白袍被氣機衝刷飛起,整座大殿,方圓一裏,瞬息之間,升起一張土石崩裂的巨大蛛網。


    “有何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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