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顆隨風顛簸的種子,去而複返。


    重新落迴了玉門大漠。


    妖君輕歎一聲,眼神變得晦澀而又複雜,他的麵前,那顆沉入黃沙的短穗柳,迅速生根,發芽,在天狐血的灌輸之下,發生了異變,枝幹變得粗壯,高大,柳條扶搖而上,逆著黃沙飛舞。


    磅礴黃沙,凝聚出阿春的模樣來。


    她看著伽羅,一字一句說道:“我哪也不去。”


    就在這裏。


    在這裏出生,在這裏長眠。


    在這裏啟靈,在這裏......與你一同死去。


    妖君的臉上,浮現了一抹欣慰的笑容,他頭一次露出了解脫一般的神情......這次他望向站在自己頭頂上方的黑袍身影,眼中真實所看見的,不再是千年之前的那頭年輕獅子,而是一個麵容稍顯疲倦的少年郎。


    妖君細聲道:“獅心王......已經走了麽?”


    寧奕對著妖君點了點頭。


    妖君低下頭來,看著自己麵前那個固執的女子虛影,笑道:“你可想清楚了,真的不去北方盡頭的大海......執意要留在這裏?”


    阿春撲進他的懷裏,閉上雙眼。


    “我去看過北方的大海了......那裏,不是我的故鄉。”


    北方倒懸海底,不是故鄉。


    玉門大漠才是。


    她早已選好了自己的結局,有伽羅的地方,安然長眠。


    伽羅神情恍惚。


    兩人相擁而立,站在地穴當中,月光垂落,地表的流沙洞口,越來越狹窄。


    兩人的身形,一點一點飛散。


    寧奕三人,踩在流沙地的邊沿,親眼目睹著這一切,直至流沙將剛剛發生的一切都填平。


    那株承受伽羅強大妖血,生長速度極其迅猛的“妖柳”,被潺潺流沙所掩埋,最終露出一角青燦枝節,幾乎很難看見。


    一片喧囂,重歸寂靜。


    柳十一將長氣重重插入地底,雙手按在十字劍柄處,輕輕道:“大隋時常有人瞧不起妖,卻不知......有些時候,那些人尚不如妖靈。”


    三人緩慢轉身,就要離開。


    黃沙震顫。


    青衣裴煩蹙起眉頭,她袖袍裏的金線符,劇烈震顫。


    妖氣大盛。


    那接受了妖君伽羅七朵狐火饋贈的短穗柳,在短暫的死寂之後,繼續生長,三人腳底的黃沙一片沸騰,金燦枝條滾滾而出。


    先前被柳十一擲出的那片符籙,半截符籙身子在沙地之下,瞬間被滾燙的妖氣包裹,侵蝕之下,直接升起青煙,嫋嫋燃燒,最終燃成虛彌,化為烏有。


    寧奕神情微變,他轉身向後退了一步,手指按在細雪劍柄之上。


    下一刹那,看清楚發生了什麽之後......他的神情,稍稍緩和了一些。


    玉門大漠的黃沙地表,有一株大樹破土而出。


    這株大樹,生出如細柔狐火一般搖曳的枝條,看起來像是穹頂的聖潔月華,在黑暗之中,尤為灼目,煌煌不可直視。


    樹下,坐著一位妙齡少女,懷中摟抱著一隻昏昏欲睡的小狐狸。


    一人一狐的身形,此刻被月光籠罩,像是燈火一般模糊,看起來頗不真切。


    阿春抱著睜不開雙眸的小狐狸,緩慢站起身子,她的麵容並沒有絲毫的戾氣,一片平和,來到了寧奕的麵前。


    阿春輕輕揖了一禮。


    “寧先生......多謝了。”


    柳十一和裴煩對視一眼,都看出了對方眼中的惘然。他們有些不明白......這株短穗柳,剛剛對著寧奕揖禮。


    而且道了謝。


    為何道謝?


    寧奕搖了搖頭,同樣揖禮,輕聲道:“我受不起這一禮,姑娘要謝,不如去謝謝那位獅心王......是他出手把妖君的北風打散,抓迴種子......”


    丫頭神情恍然大悟。


    原來如此。


    妖君出手,要送那顆種子一路北行,離開大隋。


    這並非是阿春姑娘的本願。


    那株短穗柳,如今汲取了妖君的妖力,已不再是小妖,她抱著那隻懵懂無知的小狐,仍是深深揖禮,並沒有抬頭。


    那頭小狐狸,看起來嬌俏可愛,但並未是實物,身上的毛發每時每刻都在燃燒,像是由某種神秘的力量,將其凝聚而出。


    寧奕頓了頓,無奈道:“姑娘真的不必謝我......伽羅留下來的狐火,若是平空散去,實在太過可惜,於是我用了一些殘餘的力量,將它凝聚成這隻狐狸......此狐不是活物,如今剛剛啟了靈,阿春姑娘要留在玉門,此地百年無人,常是孤獨,有它相伴,想來會好上一些。”


    阿春懷中的那隻小狐狸,是伽羅即將飛散的狐火凝聚而成。


    那狐火已喪盡了一切修為和積蓄,隻是幽幽的火焰而已。


    散開之後,便化為天地間的虛無,被風吹走,或湮滅在大漠裏。


    但這是伽羅留給自己的唯一的遺物了。


    寧奕看在眼裏,默默以神念,送出了自己神池當中的“神性”,獅心王的結晶消融了一部分,溢出的神性無從安頓,於是讓其自行溢散,不如送出去。


    這些神性的送出,正好幫助伽羅的狐火,凝聚出這麽一具玲瓏身子。


    這一切......其實也是在獅心王的默許下完成。


    或許在那位王者看來,多出來的神性,能給自己當年的對手,一個如此“善終”,也算是一種相當圓滿的結局了。


    寧奕輕聲道:“不打擾了,我們還忙著趕路。”


    阿春搖了搖頭。


    “寧先生......”


    她輕柔道:“那位劍湖宮的大劍修,若是不出意外,很快就會反應過來.....以他的修為,你們會被追上。”


    寧奕沉默下來。


    丫頭若有所思,她一隻手輕輕倒握住厚格劍的劍柄,幾張纏緱,在玉門的追逐戰中火力全開,符籙消耗地相當巨大......那株短穗柳說的不錯,命星境界的大修行者,境界高出自己三人太多,真正追趕起來,要不了多久。


    自己憑借劍藏,還能稍微斡旋一二。


    但長久以往,她也不敢托大,就算能抵達西境,恐怕路上也是危機橫生,馭劍而行,總會招惹一些是非。


    “寧先生......或許,阿春可以幫到你們。”


    抱著小狐狸的女子,輕輕開口道:“不知先生三人,要去哪裏?”


    寧奕略微沉吟,道:“西境,漓江。”


    柳十一的神情凝重起來。


    “漓江......”女子將那隻小狐狸,輕輕托起,放在自己肩頭,此刻已經安然入眠的小狐狸,毛發不再燃燒,而是緩慢落定,像是一隻奶貓,鼻息淺淡,頭顱偏轉,在秀發裏輕輕嗅了嗅,異常的安靜。


    做完這一切,阿春閉上雙眼。


    她的眉心,那抹殷紅顏色,緩慢亮了起來,與丫頭的“劍藏”不太一樣,眉心散發淡淡熒光的時候,更像是鮮血真實溢了出來。


    整座玉門大漠,妖君伽羅昔年鮮血曾經流淌過的大地,沙粒都輕輕震顫。


    遠方的客棧,牽馬的人群,此刻都惘然望向玉門大漠的中心。


    月華以樹下的女子為中心,形成了一個淡淡的渦旋。


    伽羅積攢了許多年的力量,本來是想送她離開玉門,一路北行,直到掠過北境長城,翻越倒懸海,落在妖族天下的土壤裏......可以想象,那是一種何等磅礴的力量。


    雖然要送出的,就隻是一顆種子。


    但是路途迢迢。


    如今,這股力量,被阿春重新調動而出。


    玉門距離漓江,並沒有那麽遙遠。


    這股力量,足夠支撐著送出寧奕三人。


    她望向前方,認真說道:“寧先生,還請收斂修為,不要抵抗。”


    肩頭的小狐狸,恍然驚醒。


    它輕輕舔了舔唇角,眉眼惺忪。


    月華的中央。


    寧奕眼神誠摯,揖了一禮,裴煩同樣如此,柳十一神情鄭重,學著兩人做了相同的動作。


    三人都收斂了修為。


    妖君的殘餘力量,隨著大漠的風兒吹過,掀動黃沙和金燦的樹葉,與月光一起,包裹了三人。


    如沐春風。


    空間徐徐燃燒。


    小狐狸呀呀叫了幾聲,它本身其實隻是一團火焰,但啟靈之後,靈智極高,看著對麵三人的動作,福至心靈,學著寧奕三人的動作,直立起來,學著人形,兩隻前爪抱在一起,輕輕鞠了一躬。


    阿春微笑道:“若有緣......寧先生,裴姑娘,柳公子,期待下次的見麵。”


    寧奕動容,認真道:“會有的。”


    柳十一神情凝重,道:“願姑娘妖身,四季長春。”


    丫頭揮了揮手。


    阿春看在眼裏,同樣笑著與寧奕三人揮了揮手。


    春風拂過大漠黃沙。


    三人的身形,被妖君力量包裹著消失在此地。


    玉門大漠,那株燃燒著的金燦枝條,在風中消弭。


    女子摟著懷中咿咿呀呀的小狐狸,身形一點一點被風吹散。


    風沙裏,破土而出的大樹,緩慢下沉,沙粒墜落。


    地平線外。


    日出東方。


    駝鈴響起。


    ……


    ……


    千裏迢迢。


    良夜遙遙。


    黃沙大漠,有狐輕笑。


    胭脂水粉,江南歌謠。


    山可窮盡,海不枯凋。


    此去經年,燈火曳搖。


    隻是不知。


    再相見時,君可認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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