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麽?


    寧願一死,也不願意迴到東境長城外。


    寧奕看著老宦官,道:“海公公.......我出身西嶺,在西境長城外,清白城長大。”


    老宦官怔了怔。


    寧奕笑道:“這不是一個秘密,我來天都之前,就已經有很多人借著這個機會貶低我,嘲諷我,說我是西嶺無父無母的孤兒。”


    老宦官隻是沉默。


    “西境長城外很苦,東境應該好不到哪裏去。”寧奕最後一眼望向石柱陰影下幹淨而又殷紅的血跡,就像是一抹蚊子血,被拍死了,不會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他認真說道:“不知道這件事情,會有多少人感慨說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又會多少人嘲諷說這個宮女脆弱不堪,竟然因為此事尋死自盡......明明有十二兩銀子,明明還可以活下去。”


    “但其實有時候,希望和絕望,隻隔著一線。”寧奕低垂眼簾,笑道:“或許她經曆了很多無人知曉的苦難,而走到這一步已經耗盡了全部的力氣,她討好宮裏的貴人,被逐出宮去,觸碰了規矩,即將被遣迴東境長城外,重新淪為流民......她若是還活著,一家人都要過著‘生不如死’的日子,可若是她死了,至少可以保全親人。”


    海公公望向寧奕,輕聲道:“她臨死之前,向我求情,別無他願,隻有此求。”


    寧奕木然道:“那便是真相了。”


    老宦官道:“四境之外,當真如此之惡劣?”


    寧奕沒有第一時間應答,他看著老人有些質疑的眼神,笑道:“四境我不清楚,一直沒有行走大隋,是個遺憾......但是西境之外,比您老想象中還要惡劣上一些。”


    海公公抿起嘴唇,道:“原來竟是個可憐人。”


    ......


    ......


    一路再無他言。


    小片刻後——


    “到了。”


    海公公忽然開口。


    二人停在了一處別院之前,寧奕的神情有些精彩,這處別院的修葺相當古樸,並沒有任何大氣磅礴的地方,紅牆白磚,不僅僅是古樸,甚至有些古舊。


    如果不是那塊四四方方字體娟秀的“素華”二字,寧奕根本不敢相信,這裏是南疆那位娘娘的棲身之所。


    “素華宮?”寧奕喃喃開口,笑道:“怎麽像是素華苑,還沒東廂來的大氣。”


    海公公瞥了一眼身後年輕人的困惑眼神,笑著解釋道:“是這裏沒錯,素華宮的那位娘娘向來清簡,深入淺出,小侯爺進去便知曉了。”


    寧奕沒有急著進入,他笑道:“雖然猜到了會是這位娘娘,但我還是想請教一下海公公,可知素華宮娘娘找我,所為何事?”


    海公公搖了搖頭,道:“四方邊境,四位娘娘,各有不同,除了皇後娘娘,就屬這位最好說話,脾氣最為溫和,從不打罵下人。小侯爺大可以放心,先前時候素華宮娘娘便想見你一麵,念叨已久了。”


    寧奕搖了搖頭,自嘲道:“聽起來,我像是天都的大紅人。”


    海公公樂了,“小侯爺不是,誰是呢?”


    ......


    ......


    寧奕推開院門,“素華宮”裏倒不算是破敗,小橋流水,潺潺而過,綠竹興茂,百草搖曳,院內空地,停著一張小圓青檀桌,一丈距離,擱著一張青竹馬紮。


    熱煙嫋嫋,紅泥小火爐上煨著慢火,紫砂壺的壺口悠悠冒著熱氣,宮內的貴人不興喝酒,講究喝茶,茶葉品級優劣好壞,都有著極為考究的說法。


    寧奕一心在修行上,其他方麵算是粗人,讀得不多,記得也不多,他推開木門之後,一時間有些怔然,院子裏的物事擺放的整整齊齊,看起來剛剛才有人打理過,但是院內卻空無一人。


    素華宮終究是素華宮,哪怕門麵看起來再簡陋,也是一座寢宮。


    殿內傳來了一聲輕柔的婦人聲音。


    “來者可是寧小侯爺?”


    寧奕對著殿門揖了一禮,不卑不亢道:“寧奕見過娘娘。”


    那人笑了笑,道:“甚好,我還以為......寧奕先生不會賞素華宮這個臉。”


    寧奕無奈道:“娘娘說笑了。”


    他仍然拘謹站在門口,沒有向內前行。


    “寧奕先生,何必拘謹?”素華娘娘仍然用了一個敬詞,她的聲音從殿內飄來,輕柔道:“鄙宮無人,僅你我而已,再無閑雜,本宮不方便挪身。”


    寧奕心底默默歎了口氣,向前走去,路過那座小火爐之時,紫砂茶壺嗚嗚嗚震顫起來,他抬頭望向不遠處。


    素華娘娘平靜道:“煩請先生拎壺,內有茶盞。”


    她頓了頓,道:“青檀桌上掛著白布毛巾,壺燙。”


    她又頓了頓,笑道:“忘了寧奕先生是星辰榜的頭榜頭名,自然不會在乎這些......先生拎壺時候輕柔一些,不要熄了爐子裏的火。”


    寧奕依話照做,踏入宮內,他立刻嗅到了一股清香,這不是女子身上聞到了便會想入非非的旖旎香氣,而是一種清淡大方的藥香,聞起來沁人心脾,整個人的頭腦都清醒了許多。


    一張屏風。


    屏風後有模糊朦朧的光影,能夠看得出來,是一個盤髻背對寧奕的窈窕女人,隻看背影,看不出來是一個婦人,身段玲瓏剔透。


    “放在茶海上便可。”


    素華娘娘伸出一隻手來,指了指不遠處。


    一副雕琢著白鶴仙木的茶海,看起來筆力深厚,幾近入骨,寧奕將紫砂壺輕輕置放在茶海之上,這是富貴人家才能玩得起的“玩具”,宮裏喜歡講究,食不厭精膾不厭細,若是真要靜下心來修行茶道,那麽用的每一樣茶具,茶盤,自然都是最頂級的。


    引起寧奕注意的,不是這副恢弘壯闊的仙鶴出雲海茶盤,而是那隻伸出屏風的雪白素手。


    他皺起眉頭。


    宮內的袖袍,自然垂落都要遮過手腕。


    但是這位娘娘伸出了雪白的半截手臂。


    他看著屏風裏的那道綽約影子,似乎半解羅裳,露出一個搖曳的背影。


    寧奕眯起雙眼,目光落在屏風外擱在木桌上的針囊,一字型攤開,裏麵的銀針已經被取用地差不多了。


    “本宮懂些醫術,雖然隻是皮毛,也好過一竅不通。”


    那位娘娘平靜說道:“已經針好了,再等片刻。”


    約莫十個唿吸。


    寧奕看著屏風裏的那道影子,緩慢挪動一邊手臂,將褪落下去的衣衫重新拉迴,然後屏風緩慢綻開。


    寧奕本以為,屏風的那一邊,會是一張絕世好看的女子容顏,素華宮娘娘的聲音很是溫柔,手段又如此玲瓏。


    但是他沒有想到。


    兩道疤痕,在這位素華宮娘娘的臉上交錯縱橫,在眉眼之下,交叉裂開,繞過口鼻,隻在肌膚上遊掠,將這張本來可以說是國色天香的麵孔,如瓷器一般割分開來。


    縱然眉眼平和。


    一眼望去,仍然觸目驚心。


    猶有三分猙獰。


    寧奕注意到,娘娘的手邊有一條黑色紗巾。


    沒有係上。


    她竟然毫不忌憚的對自己展露出來?


    寧奕連忙低下頭來,他本以為自己很好的掩蓋了乍見之時的那份錯愕,但未曾想到,這一切仍被娘娘看在眼裏,她隻是一笑置之,道:“既然給你看了,便沒有遮掩的意思,這是本宮自己割的。”


    寧奕輕聲道:“我與娘娘......素未相識,這樣是否不妥?”


    素華宮主站起身來,以紫砂壺微微在茶海上搖曳,茶水傾斜而出,整座茶海瞬間變了顏色,渲染出一副驚人景象,白鶴所處之處,雲霧升騰,一片銀白,真真如若置身仙境,騰雲駕霧,薄薄一層茶水,讓茶海景色躍然而出。


    她倒了兩盞茶。


    寧奕緩慢推迴了自己的那一杯,平靜道:“我就不喝了。”


    “行走江湖,知人知麵不知心,故而防人之心不可無。”素華宮娘娘伸出一隻手,緩慢繞過麵紗,笑道:“寧奕先生,你我素未相識,我卸麵相見,算是誠意,這一杯茶,若是擔心有恙,大可以易杯而喝,給本宮三分薄麵。”


    說完,她便將自己的那杯推向寧奕。


    寧奕有些無奈,隻能捧起茶盞,象征性抿了一小口。


    素華宮娘娘見狀,輕柔笑了笑,以手掀紗,輕輕小啜。


    “這是從天都武夷山上摘下來的母樹大紅袍,母樹已有三千五百年高齡,每年的份額都隻有些許......”她剛剛開口,寧奕就放下茶盞,手指輕輕敲打桌麵,認真說道:“娘娘,我想您喊我入宮,不是為了喝茶的吧?”


    素華宮娘娘微微一怔。


    寧奕開門見山道:“我不懂茶道......但我懂得一些醫術。”


    婦人的神情很快就恢複了鎮靜。


    寧奕的目光望向她的一條手臂,剛剛在屏風後麵,素華宮娘娘自己給自己施針,一針一針都紮在手臂之中,按理來說,銀針驅寒,把濕氣逼出體內,隻留寸餘,但是娘娘如今合上衣袍,手臂上完整如初,不見絲毫褶皺高低起伏。


    銀針已經盡數沒於體內。


    “素華宮內沒有一人,是因為娘娘信不過任何一人,煮茶,施針,都是如此。”


    出身南疆的女人,望著寧奕,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


    不得不說,黑紗遮麵之後,隻看露出來的部分,這是一雙極其靈動的眉眼,眼眸裏蘊著靈氣,天生帶著三分濕潤,令人心生憐惜。


    這是一種默認。


    寧奕看著眼前的女人,他的道心沒有絲毫動搖。


    寧奕平靜問道:“娘娘信得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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