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羅刹城頭的平等王,麵色忽然寒了下去。


    他雙手抬起壓下。


    四座雷音鼓驟然飛起,鼓身上紋刻的猩紅勾玉,瞬間光芒大綻,帶出幽幽大紅,一派鮮豔亮麗。


    滂沱大雨,雷光驟現。


    四座雷鼓高懸城頭,鎮壓柳十一四方。


    煌煌雷霆從九天落下,地麵凹陷,不斷有雷光濺射。


    平等王瞳孔收縮。


    以他的目力所見,柳十一的方圓三尺之內,被雷霆砸中,似乎有一座無形屏障籠身,竟然隻是微微凹陷,便如之前雷鼓那般迸濺出熾烈劍氣,將雷霆劈得倒射而迴。


    一時之間,天地大暗,瞬間又大明。


    漫天雷光,被四座小鼓召喚而來,劈在柳十一頭頂,這是純粹的天地之力,幾乎無可抵禦,尤其是這種大雨天。


    雙手扶在城牆上的陰森男人,忽然想到了一件事情——


    柳十一的那張符籙。


    辟水符!


    滴水不沾身!


    雷法無從落在柳十一身上,隔著三尺,便被一道又一道幹淨利落的劍氣打得破碎開來,無數雷霆聚攏而來,此刻砸向柳十一的,並非是宏大雷劫。


    據說天地之間有冥冥感應,若是修行鬼術的南疆鬼修,素日裏食人心肝,煉屍還魂,行偷天之事,逢上大雨天,被雷霆感應,便會變本加厲,算是勒令其償還舊債。


    但其實並非是天地感應,而是那些鬼修自討苦吃,南疆所修行的功法,偏向於陰森,見不得光,亦見不得雷霆,無論殺不殺人,隻要修行此類功法,就算是個從未染血的閻羅小鬼,也要平白無故招惹雷法,五雷轟頂。


    若是此刻站在羅刹城頭的不是柳十一,而是南疆的某位七境鬼修,恐怕已經形神俱滅。


    然而漫天雷霆,被鼓麵上的猩紅勾玉召來,最終持續了小半柱香的功夫。


    煙霧升騰。


    平等王的額頭,青筋鼓起,他盯著煙霧之中,那道毫發未傷,甚至連衣袂都沒有損失一片的白衣身影,眼神裏滿是駭然。


    “怎麽可能......這怎麽可能?”


    柳十一的雙手,搭在羌山長氣的狹長劍鞘兩邊,羌山四柄長劍,“長養浩然氣,靜觀無字書”,所行之道,是天地之間至正至純的劍氣大道,雷霆不會沾身,光明自然湧來。


    劍氣劈開雷霆,隻不過是一念所動,甚至都沒有花費太多心力。


    世間萬物,相生相克,便是此理。


    柳十一看著城頭平等王,冷笑一聲,道:“地府中人,竟然還會雷法?”


    平等王的額頭已經止不住滲出冷汗,他隱約之間,已經猜到了這柄長劍的來曆。


    地府中人,與南疆鬼修,在世人印象之中,很是類似。


    但其實截然不同。


    地府中人,從不出現在陽光之下,這並不意味著,他們不可以站在陽光下。


    地府是太宗掌中被允許存在的強大勢力,他們生活在大隋天下的地底。


    他們可以是白日裏街坊上的一個豬肉販子,可以是花店的老板娘,可以是客棧裏擦桌端水的小廝......在他們出手刺殺之前,他們可以是任何人。


    他們可以有一千張麵孔。


    其中九百九十九張都是假的,隻為了掩藏那致命的一劍。


    從來沒有地府殺手,會與人公正一戰,分出勝負,決出生死。


    今日的羅刹城,是一個例外。


    ......


    ......


    長氣就插在地上。


    柳十一沒有拔劍。


    他雙手隨意搭在劍柄上。


    雷霆劈得他的四周,方圓三尺之外,地麵上多出了許多坑窪,大雨砸落,冒著熱煙的大小凹坑,濺起泥珠。


    平等王看著那柄名為“長氣”的羌山名劍。


    他也看著柳十一。


    他的腦海裏有些混亂。


    他很清楚,柳十一沒有急著出劍,便是在給自己思考的時間。


    於是他用力攥攏雙拳,掌心傳來掐痛,平等王咬了一口自己的舌尖,在鮮血的刺激下,混亂的思緒,逐漸變得清晰起來.......


    羌山有四柄名劍,“浩然”,“長氣”,“靜觀”,“無字”,據說分別可以免收“風”、“雷”、“水”、“火”的侵蝕。


    長氣是羌山四劍之一。


    長氣在王異的手上。


    天都的消息很多,但是重要的消息,他都有途徑知道......前不久,王異賭劍敗給了一個人,並且將羌山長氣,輸給了那個人。


    自己棲身在羅刹城,絕不可能會被柳十一察覺......擁有著世上最強感知功法的,是蜀山的千手星君。


    而那個人......


    平等王盯著柳十一,疲倦說道:“寧奕是你的朋友。”


    柳十一沒有迴答這個問題。


    平等王緩慢說道:“他救好了你的傷,給了你這把劍......還順便指了路。”


    這一次柳十一開口說話了。


    他緩慢點頭,沒有否認。


    “是的。”


    平等王一字一句說道:“可是這不公平。”


    柳十一挑起眉頭。


    平等王捋出了今日所有反常的原因,他笑了笑,忽然覺得骨子裏的那股精氣神,被一瞬間抽走了,他抬起頭來,發現大雨太大,他看不清城外的景象,那些搖搖欲墜的古木,被大雨衝刷落在地上飄零的落葉,初春時候挺直腰脊的霜草,地上無數的凹坑,在雷霆閃逝之後,隻倒映出一副景象——


    一城,兩人。


    身為地府第九殿的平等王,知道一個很簡單的道理。


    他要永遠站在陽光下。


    殺手與獵物之間的遊戲,像是貓捉老鼠,但不同的是,殺手也可能是那隻老鼠,當他被對方察覺的時候......他便成了那個獵物。


    漫天落葉,滂沱大雨。


    平等王看不到寧奕。


    他吐出一口氣,說道:“柳十一,如果是挑開身份,就這麽與你一戰......我打不過你。”


    柳十一道:“何止是打不過我,你也跑不過我。”


    地府第九殿忽然笑了笑,提了一個問題:“柳十一,替你指路的那人在哪裏。”


    柳十一沒有迴答他。


    “換一個問題,替你指路的......是寧奕嗎?”平等王再一次開口。


    柳十一仍然沒有迴答。


    “有很多東西可以指路,譬如......符籙,蘊藏著蜀山感知之力的符籙。”平等王聲音低沉下來,他細眯雙眼,俯下身子,目光鎖在那張“避水符”上,道:“他早就找到了我,但若是他親自來了,我又怎可能找不到他?”


    得出了這個答案。


    平等王笑了。


    他重新向後仰去,不再是那個隨時可能跌下城牆的姿態。


    “寧奕根本就沒有來。”平等王眯起雙眼,他手指輕輕敲打著城牆,緩慢說道:“你的傷勢還沒有好,若他真是你的朋友,又怎會讓你帶傷出城。”


    柳十一淡淡說道:“若你隻有這點手段,那麽......我一個人足以殺死你。”


    平等王歎了口氣。


    “是啊。”


    “公平對決,向來不是我們殺手的強項。”


    平等王站在城頭,微笑說道:“知道我為什麽會選擇在這裏等你嗎?”


    柳十一皺起眉頭。


    “因為我知道,你柳十一不僅是一個天才,還是一個心氣極高極傲的天才。”


    平等王的腔調變得漠然,道:“你拿我當磨劍石,拿我精簡劍術,我都看在眼裏......你如果這一次出關了,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殺了我。”


    “我已經試著刺殺你四次,都沒有成功。”城牆頭上的男人,木然說道:“我不會再試第五次......我會一直在羅刹城等著你,若是你沒有找到我,我便會放出消息,讓你來找我。”


    整座古城,開始輕微的震顫。


    柳十一產生了一種錯覺。


    他抬起頭來,從天而落的大雨,似乎在此刻紛紛凝滯,狹長的雨滴,有些將要砸在城頭、樹幹、凹坑,此刻都凝滯一瞬。


    隻有一瞬。


    那座古城裏,有“東西”鑿地而行。


    猶如一條連綿起伏的龍脊。


    “咚咚咚——”


    平等王高聲而笑。


    他抬起一手,黑色袖袍截截化為飛灰,猛力攥攏,掌心一抹雷光。


    身後古城,雷聲扯耳。


    漫天的雷音鼓飄搖浮起。


    不是一座,也不是四座。


    而是數十座,數百座。


    這些雷音鼓,由遠至近,在遠天模糊地猶如虛影,逼趕著某樣物事。


    兩扇破舊的古城城門,瞬間被劍氣和黑沙衝塌,倒飛而出。


    柳十一瞳孔收縮,他猛地攥攏長氣,迎麵而來的,卻不是雷音召來的弱小雷霆。


    羅刹古城的城頭,湧出了一道磅礴的黑氣,猶如一道席地卷來的黑龍卷,其間裹挾著一抹渾厚劍氣!


    是南疆鬼修的陰冷邪氣,包裹著一道朦朧劍氣。


    那抹劍氣實在太過恢弘,平等王無法駕馭,隻能以羅刹古城散落的煞氣來包裹,他走訪了諸多藏身之處,唯有這座“古城”,初來此地,便發現了兩位大修行者激戰後的痕跡,這座古城極為封閉,劍氣和煞氣都未消散。


    以雷音鼓驅趕煞氣。


    以煞氣包裹劍氣。


    羅刹上空,平等王撕心的高喝聲音,帶著憤怒和宣泄,在雷霆之中響徹——


    “柳十一,接我這一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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