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鹿洞書院,諸多君子留下來的脈係傳承,各自有洞府,靜室。


    水月先生是劍器近一脈的傳人,劍器近一脈本就低調,修行劍道,行居之處,偏僻而又安寧,書院內有一座小山頭。


    春來花開,鳥雀長鳴。


    寧奕看著在前方背著雙手蹦蹦跳跳的丫頭。


    他抱著裴煩的那柄古樸長劍,神情有些古怪,跟傅凜分別之後,原本悶悶不樂的丫頭,忽然就變得活潑起來。


    水月先生住在“藏劍山”。


    這座小山頭,是蘇幕遮贈予水月,山頭的命名,自然也是她自己取的。


    寧奕第一次聽到水月的修行之山名為“藏劍山”時,心神被這個名字輕輕觸動了一下,藏劍二字,若是拆開,便是一個“藏”字,一個“劍”字。


    藏,可以是寶藏的藏,可以是徐藏的藏。


    水月喜歡徐藏。


    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


    二人之間的關係,其實並不算差,當年的大隋,彼此都是一方傳承的佼佼者,互相欣賞,已經不僅僅隻是朋友。


    後來徐藏開始逃亡天涯,與所有的過往全都斬了個幹淨,不連累蜀山,也不連累白鹿洞書院,為了保全自己曾經的朋友,他斷去了與世俗的所有聯係。


    包括水月。


    十年無音訊,不再見麵,不再交談,兩人之間的關係,被徐藏一劍斬得幹幹淨淨,水月數次走出白鹿洞書院,在江湖上尋覓徐藏的下落,始終未果。


    徐藏不想見她。


    寧奕默默地想,對於這位耗盡了自己青春年華的白鹿洞書院師叔,徐藏怎會不知道對方的一往情深?有時候,情之一字,拎得起,放不下,背負太多,已經不能再辜負別人。


    聶紅綾因為徐藏,被聖山圍攻而死。


    徐藏心中已放不下第二人,作為舊友,他隻希望水月能夠好好活著,不要受到自己牽連。


    ......


    ......


    藏劍山下。


    風雲匯聚。


    丫頭輕聲說道:“天地星輝的氣息,變得紊亂起來了。”


    寧奕抬起頭來,遠遠看見藏劍山,就有一種異樣感覺。


    如今走到山下。


    兩旁草木搖曳,劍氣絲絲縷縷上升,順延著山路,向著山頂流淌而去,路上不斷有霜草拔地而起,隨著驟風席卷而上。


    一位黑衫女子,輕紗遮麵,坐在石階之上,高高琴匣擱在身下,抬起一臂,就放在琴匣頂端,身子曼妙,黑紗隨風搖晃,腰間栓了一個桃木酒壺,袖袍間彌漫著酒氣清香。


    “寧奕先生。”


    琴君的聲音帶著一絲微醺,朦朦朧朧。


    她修行的大道,與琴音有關,此刻半醉半醒,說話聲音,直抵神魂。


    “我們此行是來找水月先生。”寧奕直接表白來意。


    “水月師叔......正在閉關,今日衝擊星君境界。”琴君胸膛起伏,嫣然一笑:“二位,來的真是不巧,恐怕。”


    身為白鹿洞書院的大君子,她素來端莊冷靜,今日竟然把自己喝了半醉,坐在山路石階之前,輕聲吐出一口氣,幽幽道:“恐怕要兩位等上片刻了。”


    寧奕看著聲聲慢,認真說道:“江姑娘,今日模樣,實屬罕見。”


    “罕見?我喝醉的樣子很罕見嗎?”江眠楓低聲笑了笑,道:“何以消愁,唯有......唯有這酒了。”


    她一隻手卸下桃木酒壺,麵紗被星輝震碎,露出那張清秀麵容,仰麵坐在石階上,劍氣吹動長發,眯起雙眼,又喝了一口酒。


    看這樣子,竟然還有七分頹態。


    寧奕想到自己與聲聲慢的上一次見麵,是在自在湖畔,這位大君子邀請自己同行一段距離,欲言又止,最終隻是草草問了兩個問題,就此分別。


    他攏了攏袖袍,望向藏劍山上,劍氣流轉,風雲聚變,山上的水月,恐怕真的掙開一線,即將破入星君境界。


    寧奕看著江眠楓,道:“這酒當真能消愁?”


    琴君一隻手拎著酒壺,壺口向下,已經滴不出酒液,她自嘲笑道:“不能,酒隻能讓人醉倒,無論如何酩酊大醉,總還有醒過來的時候。”


    丫頭看著江眠楓,覺得這個女子的眼神裏,竟然有一絲灰暗的絕望。


    究竟是何事,竟然讓她頹廢至此?


    “寧奕先生從不喝酒?”


    “喝的。”寧奕平地坐下,看著琴君,平靜說道:“從不會醉。”


    聲聲慢笑了笑,道:“那是你的酒次。”


    她頓了頓,道:“寧奕先生,上次在自在湖畔,有幸得見天人一劍,不知今日,可否賜教一二?”


    ......


    ......


    藏劍山頂。


    竹樓屋閣,門戶大開,劍氣倒射,氣衝鬥牛。


    如穹頂一般湛藍色的道袍,被氣勁撐得圓鼓,木髻拴著長發,女子的麵容安靜而又淡然,雙手搭了一個圓,擱放在膝蓋前。


    她的膝蓋上,隔著一把古樸紅傘,落了許多灰塵,看樣子已經有了很久的年份。


    麵容無悲也無喜。


    水月沒有睜眼,輕聲喃喃道:“你來了啊。”


    墨色的影子,在地麵流淌,緩慢凝聚,蘇幕遮站在水月的背後,這已是涅槃境界大能的手段,破開星君境界,是一件極其重要的事情,容不得有絲毫的打擾和出錯,蘇幕遮來到此地,布下陣法,親身為水月護法。


    蘇幕遮的聲音帶著一絲猶豫,咬牙提醒道:“水月,不可有雜念。”


    水月的頭頂,已經有兩顆命星凝聚而出。


    第一顆本命星辰,出自於劍器近一脈的修行功法。


    第二顆伴生星辰,已經凝聚有十年之久。


    她與那個人斷去聯係,也有十年之久。


    第三顆星辰,隻有一道虛影,而且此時隱隱約約有破碎的痕跡。


    若是命星凝聚失敗,輕則道法破碎,終生止步此境。


    重則經脈全毀,跌境不止。


    更嚴重的,星辰破碎,就此隕落。


    越往上凝聚星辰,便越是困難。


    凝聚出三顆星辰,便修得命星境界大圓滿,成就星君之位!


    水月如今正在凝聚第三顆命星,這本是一個“一氣嗬成”的事情,可是她卻遲遲不願向前邁進,這些年來,她壓抑著自己的修行境界,久久不去嚐試破境。


    書院之爭,她解開了那道桎梏,於是便壓不住了。


    蘇幕遮知道,水月一直有心願未了,遺憾未解。


    但其實在蜀山小霜山下,這些塵緣舊事,已經算是以一種“圓滿”的方式,落定了結局。


    徐藏已死。


    水月閉上雙眼,她腦海裏迴蕩的,卻是自己與那個男人見麵相識的場景。


    天都城郊,小雨微涼。


    自己初入世俗。


    有人問自己需不需要一把紙傘避雨。


    那個年輕男人,微微彎腰的那一刻,兩人對視,劍眉入鬢,鳳眼生威。


    風聲雨聲,都在腦後,那個男人說的所有的話,都被水月忘記了。


    隻有最後一句話。


    “我叫徐藏,藏劍的藏,躲在傘下,躲在我背後。”


    水月接過了那柄油紙傘。


    徐藏站在了她的麵前。


    再往前,是來自大隋五湖四海的修行者,也是挑戰者。


    她本以為這些人是奔著自己來的,白鹿洞書院處在時運最差的時代,府主蘇幕遮隻是星君境界,被三大書院打壓已久,底蘊淺薄,偏偏名聲極大,若是可以擊敗白鹿洞書院劍器近一脈的傳承者,便可以名揚四方。


    彼時,徐藏還未出名。


    那一日後,徐藏便出名了。


    一柄鐵劍,打殺了同階所有修行者,直登星辰榜,與扶搖周遊齊名。


    後來水月才知道,那柄鐵劍,就隻是一把普通的鐵劍,神兵利器之所以鋒利,是因為主人劍氣強盛,無可匹敵。


    那柄鐵劍很普通。


    自己接過的那柄油紙傘,卻不普通。


    那是一把真正的名劍,真名為細雪,是徐藏最重要的東西。


    她忘不掉那一日的場景,也忘不掉徐藏。


    她拚命修行劍氣,一路擊敗諸多敵手,登上了星辰榜,當年的大隋,諸多天才橫出,蓮花閣的袁淳先生,把她排在星辰榜第八。


    那時候的天都,傳得沸沸揚揚,說白鹿洞水月與徐藏很是相配,兩人同修劍氣,又是星辰榜上赫赫有名的年輕天才。


    他們隻見過一麵。


    卻有人說,徐藏已和一人私定了終生,那人正是水月。


    水月不關心那些謠言,她隻關心徐藏的態度。


    那時候......徐藏並沒有否認。


    於是她滿心歡喜,做了一把與細雪相配的紅色油紙傘,還沒有來得及送出去。


    她第二次看到細雪的時候。


    她看到了擠在那把油紙傘下的徐藏。


    還有他懷中的聶紅綾。


    那一日後,徐藏和聶紅綾神仙眷侶的消息,在天都傳開,徐藏承認了自己真正的戀人,是紫山山主的親傳弟子聶紅綾。


    兩人騎馬同遊,踏遍大隋,斬殺北境大妖,擊敗諸多強敵。


    蜀山的陸聖前輩與趙蕤先生,是交情無二的師兄弟,兩人之間的情誼,勝過親兄弟,留下來兩柄長傘,一紅一白。


    徐藏撐著那柄白傘,聶紅綾腰間掛著一把紅傘。


    一把白傘,一把紅傘。


    一把“細雪”,一把“瘦燭”。


    最是登對,最是般配。


    那一日後,水月埋下自己親手做出來的那把傘。


    原來這一切......


    都是自己一廂情願,有始無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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