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底下對於許不忌的議論聲依舊在持續著,並且開始呈愈演愈烈的趨勢,而真正掀開這場戰爭帷幕的,則是一道來自河南的奏疏。


    寫這封奏疏的官員身份倒不算怎麽太顯赫,隻是一名左參議,五品的官員,出身也很簡單,翰林郎出身,還曾經當過江西大學的校長,典型的學院派官員。


    這位官員給朱允炆直接寫了一封奏疏,其內容大致的意思,就是眼下東宮未立,沒必要先定太子太師。


    可以暫緩幾年,等到東宮議定之後,根據儲君的情況擇優錄師,末了又言朱允炆正值春秋鼎盛的歲數,膝下皇子也個個優才,可以暫且擱置立儲的想法,再考定幾年,等除卻文奎、文圻之外的幾個皇子都長大成人並入仕鍛煉之後,根據國情統籌考慮。


    乍一看,這隻是一封和稀泥,拖字為主的奏疏,卻徹底成為了一場官場大動蕩的端始。


    朱允炆參加了一次大朝會,並在大朝會上將這道奏疏讓雙喜讀了出來,末了問了一句。


    “可否?”


    作為事件的直接當事人,許不忌的迴答當然是避嫌謙讓。


    “臣德薄才微,何顏忝居三公之位,還望陛下收迴成命。”


    幾乎就在許不忌謙讓的話音落下的下一刻,同為蘇州府籍出身的吏部尚書就站了出來,開口表態。


    “太子太師乃固國本之重位,豈有姑妄言之的道理,何況陛下既然欽命恩封,那便是對許閣老執政之績的最大肯定,臣以為許閣老擔任太子太師是足可勝任的。”


    一時間,朝堂之上頓分兩派,先是內閣之中,王雨森和鄺奕和先後站出來認為許不忌加太子太師銜是適當的,沒有任何德不配位的道理。


    朱允炆的目光投向了朱文奎。


    “內閣閣臣、各部尚書先後開言,文奎,你是禮部尚書,也發表一下意見吧。”


    趕鴨子上架實沒法緘默下去的朱文奎隻好站出來硬著頭皮說道:“兒臣竊以為,許閣老做太子太師是恰當其位,完全可堪重任的。”


    大局已定!


    當朱文奎開口表態許不忌之後,這堂朝會便全無繼續議論下去的必要了。


    朱允炆嗯了一聲,淡然道:“河南這道奏疏,完全是不識大局的發言,罷黜迴鄉吧。”


    第一個因為這起事件被罷官的官員出現了!


    朝堂之上,那些早前公然反對過許不忌的京官便覺得渾身都緊張了起來,大有末日臨頭之感。


    他們竟然犯了最最嚴重的政治路線錯誤。


    俗稱,站錯了隊。


    雖然朱允炆沒有當朝來找這些官員的麻煩,但散朝離開之後,許不忌當頭走出奉天殿迴頭觀看的那一刻,這群朝官心中便徹底涼了。


    果不出他們所料,大朝會之後沒過一月,內閣便開始以各種各樣的明目,前後陸續降級、調動、罷免了在京近一百名官員。


    一場注定波及全國的政治風暴開始醞釀。


    “閣老,這新的官員該怎麽擢選?”


    官場之上,一個蘿卜一個坑,走一個舊的,自然會有新的頂上,永遠不缺少後備梯隊補上的官員。


    當吏部尚書找到許不忌府上征求意見的時候,後者便直接罵了迴去。


    “怎麽擢選你是吏部尚書,還需要來問我?


    是吏部和都察院沒有條陳,還是你這個吏部尚書家裏有什麽親戚故舊需要安排,誰有能力就換誰,誰能做好履新後的新職責就擢選誰,連錄官的基本原則你都不知道還能腆著臉來問,我看你這個吏部尚書也別做了。”


    就這般,本是許不忌老鄉的吏部尚書,就因為這麽自作聰明的一問,第二天就被許不忌罷了官,成了官場笑話。


    但許不忌這番作態也讓所有人明白,此番大動蕩,並不是許不忌打算著手排除異己,而是因為政見的原因,一大批政治路線錯誤的舊官僚必須要裁撤,至於換上來的,隻要是大明的官,許不忌並不在乎到底是哪黨哪派。


    亦或者,許不忌之所以這麽做,隻是為了苟且保命,在朱允炆麵前,做出一副剛正不阿,不偏不倚的姿態,來盡量不使自己在皇帝眼中落下一個擅權權臣的形象。


    不管真假,朝堂眾臣還是對許不忌肅然起敬,唯獨泉州的朱文圻。


    當得知南京方麵的消息之後,朱文圻便徹底癱坐在自己的辦公室內。


    任憑朱文圻想破了頭,都想不明白,到底是什麽原因能讓自己的父皇如此的信賴許不忌這個人,甚至不惜擺出這麽一堂大戲,目的竟然是為了替許不忌掃清其為官的所有反對者?


    先加許不忌太子太師銜,然後鼓搗地方各省官員發表政見,最後,將所有反對許不忌的全部汰換或直接罷黜。


    “父皇這簡直是拱手將江山社稷送給許不忌!”


    朱文圻氣的咬牙切齒,在辦公室跳腳大罵許不忌。


    “奸臣當朝,禍亂聖聽,該殺,該殺!”


    罵完了,朱文圻還是心中怒火難消,當下衝身旁那個打小便陪著自己的大伴說道:“備車,本宮要去南京麵聖!”


    這是準備最後一搏了。


    入京一片坦途,包括進承天門的時候,朱文圻都沒有感受到一絲一毫的阻礙,車輅一路抵到了乾清門外,並等到了朱允炆的傳召。


    “誰讓你迴來的?”


    看到自己的兒子,但朱允炆的麵色並不好看,一臉冷峻。


    “泉州的事那麽多,你說扔下就扔下了,你還做哪門子的官,混賬!”


    麵對朱允炆的批評,朱文圻毫無知錯之意,跪在地上梗著腦袋,兀自滿是不服。


    “父皇,兒臣此來,隻為求父皇正視朝堂之變,許不忌此獠,斷不能再做內閣首輔了,若父皇繼續驕縱此人,將來咱們朱家江山,就改姓許了。”


    “你放肆!”


    朱允炆屬實是氣炸了肺,蹬蹬幾步走下禦階,一耳光便扇在了朱文圻臉上,將後者抽的身子後仰,但很快又跪直脊梁,嘴角掛著血絲,眼裏含著淚看向朱允炆,滿滿的委屈和不服。


    “家國大事,江山社稷,什麽時候輪到你來教朕怎麽辦了!”


    朱允炆氣的唿唿直喘,指著朱文圻的鼻子痛罵:“別當老子不懂你小子心裏想的什麽,你永遠別想在老子麵前瞞住你心裏那些狗屁伎倆。”


    “父皇如果就這般想兒臣,兒臣無話可說,但兒臣就是不服。”


    朱文圻咬著牙,嘴硬的狠:“許不忌確有幾分能耐,但此人驕狂霸道成性,此番加封太師之後,短短一個月,自中樞到地方,竟然生生罷免、動換了將近三千名的官員,陛下若在不管管,這天下的官,都該同出許府門第,成了他許不忌一個人的私臣門生了!


    父皇您活著還能壓得住他,您要是不在了,大哥做皇帝、老三老四做皇帝,誰還能壓得住他。”


    一語出,整個暖閣一片寂然,雙喜都驚愕的瞪大了雙眼。


    朱允炆更是氣的渾身發抖,扶著桌麵坐下。


    “你現在都開始盼著朕死了是嗎。”


    “兒臣絕無此念。”朱文圻一頭砸下,須臾便通紅一片,滲出幾絲血滴。


    “世人皆喚皇帝萬歲,但高祖父皇帝被喚了三十餘年,仍是病重離世,這是不爭的事實。父皇如不早做準備,難道非要等到許不忌尾大不掉的時候才學高祖父,大開屠刀,清除不臣嗎。


    若是如此不講法理,大興冤案誅連瓜蔓,那父皇這二十多年的心血豈不是白費了,所以兒臣隻想請父皇,罷免許不忌。”


    “嗬嗬。”朱允炆冷笑了兩聲:“罷免了他,你來做內閣首輔怎麽樣?”


    “兒臣不配。”


    “你還知道你不配!”砰的一聲,朱允炆拍案而起:“你配什麽,太子配不配!還是說老子直接把位置讓給你更合你心意。”


    “那首鼠兩端就配了嗎。”朱文圻昂著脖子反問,便讓朱允炆怔住了。


    沉默了片刻,朱允炆才沉聲道:“你說誰首鼠兩端。”


    “除了大哥,還能有誰。”


    也是徹底沒了退路,朱文圻幹脆把一切都擺到了明麵上:“大哥心裏就服許不忌嗎,父皇您應該是最清楚的,今朝事,大哥竟然轉而支持許不忌,這不是首鼠兩端嗎。他為了順應父皇您的意願,公然無視許不忌坐大對社稷的危害,這般做派,跟那些媚君佞臣有什麽區別。”


    “所以,朕現在在你眼裏都成昏君了是吧。”


    這一刻,朱允炆真的感覺自己心都涼了:“看來朕讓你做泉州知府是錯的,朕該讓你做南京戍備指揮使,這樣你就能帶著兵到朕這來,拿著刀舉著槍逼朕這個昏君退位了。”


    “兒臣斷無此想!”


    朱文圻雙目垂淚:“自古君要臣死,臣不死是為不忠,父要子亡,子不亡是為不孝。便是父皇賜死,兒臣也絕不會苟顏於世,落個不忠不孝。


    但兒臣所言,句句肺腑,大哥此番做派,隨意變動自己作為一名皇長子的立場,豈是人君所為,兒臣自知有錯,也願一錯到底,至死不悔。”


    “你倒還教起朕來了。”


    朱允炆笑容更冷:“朕當年醉酒犯錯後便戒了酒,十幾年從未染指,誰說做人君的就不能知錯悔錯了?


    知錯不改的不叫帝王霸氣,那不過是嘴硬硬往自己臉上貼金罷了。


    江山之重,哪裏輪得到皇帝任性而為,錯了必須要改,不然天下幾千萬、上億百姓的民生活計怎麽辦。


    你自己在泉州的時候還說,扛起一個國家的才有資格叫皇帝,那焉有讓百姓為皇帝的過錯而遭受痛苦的道理,現在你反過來跟朕說,做皇帝要一錯到底,要乾綱獨斷,我看你才是首鼠兩端!這麽多年的基本政治都學到狗肚子裏去了!


    不要一嘴的冠冕堂皇,什麽為國家、為社稷,你心裏那點自私,朕是你爹,一眼看得通透,你的狐狸尾巴在朕這裏根本藏不住。”


    又罵了幾句,朱允炆便是徹底累了,揮手:“你也別迴泉州了,朕看你是當幾年知府當的早已不知天高地厚,但你要記住,這是朕給你的,朕可以給你就可以全部收迴來,從今以後你是當工人、當農民,都隨便你,滾吧。”


    朱文圻到底是出於什麽原因硬要反對許不忌。


    真的隻是跟許不忌私下生隙,或者如朱文圻自己說的那般,是擔心許不忌坐大,危害朱明皇權嗎。


    隻從動蕩後的選官來看,許不忌並沒有借著這個機會安插自己所謂的黨羽、同鄉、故舊,這也是許不忌為官十幾年來的一貫做派,眼裏錙銖必較,隻看重實事求是的成績,沒有什麽山頭、黨派之分。


    朱文圻一貫聰明,沒道理看不出來。


    隻是這孩子聰明之餘,私心太重。


    因為他想做皇帝。


    不想做皇帝的皇子不是好孩子。


    天底下誰不想做皇帝啊。


    朱文圻想做、朱文奎也想做,朱允炆其他的幾個兒子哪個都想做。


    這很正常。


    但朱文圻想做的是真正的皇帝,一個跟朱允炆一樣的皇帝。


    而不是釋權給內閣,如趙宋王朝那般,均天下的皇帝。


    內閣的權力不停的加大並分釋皇權,那這樣的皇帝還有資格叫做皇帝嗎。


    閱兵的時候,朱文圻無限崇拜自己那如神一般的父皇,所以朱文圻也想做這樣的皇帝。


    那麽,至高無上的權力是必須要攥在手裏的。


    口含天憲、言出法隨。


    基於這一點,朱文圻選擇了破釜沉舟,寄希望讓朱允炆收迴成命最好鬥掉許不忌。


    但目前來看,他得置之死地而後生,應該是失敗了。


    門外,幾名小宦官走了進來,拖起一臉淒然的朱文圻便走。


    這相當於直接宣判了朱文圻的下場。


    當工人、當農民?


    “去一趟你母親那,告個別,將來你想去哪就去哪,朕不會再過問。”


    這是朱文圻被拖離暖閣前聽到的朱允炆最後一句話,同時,朱文圻也知道,在未來的幾十年內,自己很可能都聽不到自己父皇的聲音了。


    等到了後宮內,訴清緣由之後,顧靜直接捂住了嘴,淚眼婆娑的看著眼前跪在自己麵前的寶貝兒子。


    作為一個母親,顧靜怎麽都沒有想到,見到自己兒子這麽一件本該開心喜慶的事情,竟然會是一次生離。


    “你糊塗啊。”


    雖然是貴妃,但顧靜畢竟是宮女出身,幾十年來從沒有有過什麽非分之想,什麽頂掉馬恩慧做皇後,又如何讓自己的兒子去爭儲君的位置,自己將來母憑子貴,當個太後什麽的。


    這些顧靜從來沒有想過,從來都沒有過。


    從宮女到皇貴妃,這對於顧靜來說,已經是這輩子最大最大的一場夢了。


    “你為什麽要忤逆你的父皇啊。”


    顧靜實恨不得扇朱文圻幾耳光,但性格柔弱的她,幾次抬手都最終徒勞放下,氣的隻會哭。


    “因為兒子不服。”


    朱文圻咬著嘴唇:“兒子輸的不服,兒臣從沒有敗給大哥過,包括這件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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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當初自己選擇給朱允炆寫信的時候,朱文圻早就考慮過。


    “大哥當年跟我說過,他一樣對許不忌很不滿,但兒子怎麽都沒有想到,大哥竟然如此沒有主張,看到父皇的心意之後,立刻轉變了自己的立場改支持許不忌。


    如此立場不堅定,怎麽配做儲君,怎麽配在將來領導如此偉大的國家,配領導整個明聯!所以兒臣反其道而行,破釜沉舟行此舉,直接到父皇那裏,是父皇糊塗。”


    “直到現在你還嘴硬。”


    顧靜也是氣急,哭罵著:“你就一點過錯都沒有正視過嗎,快起來,跟為娘去你父皇那裏認錯悔改。”


    “我從來沒有錯過。”


    忍著哭意和委屈,朱文圻咚咚咚連叩了三次首,爬起身來,淒聲告辭:“母親,兒臣要走了,您要保重身體。”


    朱文圻離開的很幹脆,隻有走出的承天門的時候,無限留戀的迴頭看了一眼林立的殿宇宮群。


    看著一直打小守著自己長大的車夫,朱文圻苦笑一聲,從懷裏取出一塊金牌來遞過去。


    “以後,你就不用陪著我了,我也沒什麽好送你的,這塊牌子你拿去熔了,應該也能換下半生富貴餘年。”


    車夫漢子沉默著接過去,似乎已經知道了一切,在他等待的這段時間,禦前司已經派人通知了他。


    朱允炆收迴了朱文圻的一切,這個錦衣衛出身的車夫,自然不會繼續保衛他朱文圻。


    “這有封信,是給殿下您的。”


    看著車夫遞來的信,朱文圻接過看了一眼,片刻後低笑起來,最後仰首大笑,一把撕的粉碎。


    “好一番嘲弄,龍遊淺水遭蝦戲,哈哈哈哈。”


    信是許不忌寫的,內容很簡單,隻有五個字。


    “恭喜二皇子。”


    這簡直是直接在朱文圻的傷口上狠狠的撒了一把鹽。


    而就在朱文圻淒淒慘慘戚戚的時候,文華殿內,一道詔書送了進去。


    “即刻升北平城為北京府,原北平布政使司改為河北布政使司,任命朱文奎為翰林院院副兼北京知府,明日赴任,內閣會同南京各部部院司衙,定於十月初一遷都北京。”


    一旨詔命,大局便定。


    雖然朱允炆沒有直接明詔任命太子,但所有人都認定,朱文奎就是太子。


    翰林院可是中央幹部的儲備學校,做翰林院院副兼首都的知府,妥妥的接班準備。


    而且禮部尚書隻是正二品,翰林院院正解縉可是明確了正一品,院副自然是從一品。


    一品大員,官場的最高職級了。


    所有人的目光再看向的朱文奎的時候,眼神中便帶起了卑微和恭謹。


    隻有當事人的朱文奎卻看向了殿門之外,似乎透過層層的阻隔,看到了一道孤獨淒冷的身影。


    重重的歎了一口氣。


    “文圻,你糊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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