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迴太原的路上,雙喜到底還是在車廂內站不住,有些納悶的開口問道:“皇爺,李大寶的案子上,山西雖說無過但到底也不能說有功,而且山西其他方麵也並不出彩,為何還要通令嘉獎呢?”


    對於朱允炆在法理和道德兩個領域之間的決斷,雙喜聰慧已經明悟,唯獨想不明白朱允炆為什麽要嘉獎山西。


    “朕也是沒轍啊。”


    朱允炆搖頭苦笑:“李進這一嗓子算是把山西上下的魂都嚇沒了,朕不替他安撫山西,朕前腳一走黃福他們就得找太原知府的麻煩,那你猜猜太原知府會找誰的麻煩?”


    雙喜頓時不吭了。


    今天這案子固然不大,但影響不小,因為無論是雞毛蒜皮的家長裏短,還是大到滅門抄家的人間悲劇,到了皇帝這裏其實都是一樣的。


    如果攤著山西官員倒黴,恰好趕上朱允炆心情不好,一樣可以把山西官員殺個人頭滾滾,好比洪武年的楊靖案。


    皇帝是不講道理和律法的,因為皇帝的法權大於一切。


    雖然朱允炆不會這麽做,但山西的官員心裏哪裏有底?當時幾百號人嚇得連魂都沒了,那種絕望的等待審判的滋味遠比挨上一刀更痛苦,如果朱允炆不安撫他們,他們絕對會搞死防控不利的太原知府。


    那後者的氣該撒給誰?


    隻能是李進和李大寶兩個告狀的‘刁民’。


    朱允炆畢竟不能一直待在山西保護他倆。


    “朕把自己的大氅留給了李進,又安撫了山西官員,這件事就算是揭了過去,塵埃落定。”


    朱允炆打了個哈欠,側臥在軟塌上:“總不能為了李進兩個人,把山西的官員撤換一遍吧。”


    “皇爺聖明。”


    雙喜捧著杯茶送上去,嘿嘿笑道:“小到此間鄉情,大到家國社稷,無不被皇爺處理的圓滿通透,這份功力,奴婢這輩子拍馬估計都看不懂。”


    車轅在並不平穩的道路上往太原折返,顛簸搖晃的時間一久,朱允炆這眼皮子就開始打起了架。


    四周的黑暗越來越深,直至整個意誌開始沉淪,最後被一道聲音喚醒。


    “皇爺,咱們到了。”


    驚坐起,朱允炆長出了一口氣,接過一杯熱茶一飲而盡,抬手一抹,才發現自己的額頭竟然滲出了不少的汗漬。


    搖頭苦笑:“朕竟然睡著了。”


    雙喜看的滿眼擔憂,接過茶船添上一杯:“皇爺您平素裏太過於勞心傷神,為聖躬計,歇段日子才是。”


    “是要歇歇了。”


    朱允炆起身走到臉盆處擦了一把臉,抬頭看向銅鏡中的自己:“這幾年精力愈發不濟,是警兆啊,好在眼下蒸汽機總算是出來了,朕也算是心頭去了一塊重石。”


    自打登基以來,朱允炆每天基本都要工作到子時,天剛亮就爬起來繼續工作,如此往複十幾年,沒猝死都算是老天賞命。


    “身體是革命的本錢,朕的本錢看來比起爺爺是差遠了。”


    朱允炆苦笑不已:“爺爺三十年如一日的理政,盛時一日三朝,小到縣鄉瑣事都親自批示,朝野事無巨細皆一力操持,朕這整日偷懶反而還比不上爺爺,真是慚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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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整理好自己的儀容,朱允炆才推開裏間的門,慢慢走下車輅。


    身後的雙喜有心上前攙扶一下,到底是沒敢搭這把手。


    皇帝才三十多歲,正值盛年,從來沒讓人搭過手,萬一被人看到,風言謠傳就該甚囂塵上了。


    “今天再見到來送奏本的官吏你給說一聲,除了陝甘退耕和明聯的相關事務之外,國內的事,內閣自己拿主意就不要給朕發來了,一應奏本批完交給通政司留檔,等朕迴去之後再看吧。”


    朱允炆邊走邊交代著,雙喜沒有搭話,倆人身後隨駕的翰林郎倒是一字一句的抄記了下來。


    “再給四叔說一聲,軍務方麵除了西南馬大軍的之外,其他的就一概不要發來了,按照之前製定好的軍改落實就成。”


    一走進正堂,朱允炆也不用在端著,靠進太師椅內,等著隨扈們準備午膳。


    “還有,朕今年過年不迴去了,讓他們自己過吧。”


    不迴南京過年?


    這個消息著實讓雙喜有些始料未及。


    “皇爺,咱們這行程基本上都是定好的,三日後啟程,正好可以趕上小年那天迴南京。”


    “不迴去了。”


    朱允炆擺擺手:“山西都來了,朕就順道北上出關,去一趟漠庭。”


    聽到朱允炆要去漠庭,雙喜一邊準備著碗筷,一邊開口勸道:“這個節骨眼,漠庭可是冷的很,皇爺怎得想起去那了。”


    “朕去祭奠一下盛庸將軍。”


    朱允炆捧起碗來,卻遲遲沒有動筷:“當年盛將軍並數萬兒郎埋骨草原,這才有今日三部漠庭,有我大明邊疆今日太平,朕當年祭過一次,這些年就再也沒來過,今日既然已經到了山西,又逢年關臨近,當去一次。”


    “陛下仁義。”


    得知朱允炆北上的緣由後,雙喜也不好再勸了,隻好悶頭說道:“奴婢馬上去通知陳將軍,順便派人通知南京和漠庭三部,準備接駕的事。”


    雙喜口中的陳將軍,是這次北上負責護駕的十萬大軍主將,五軍府的二品上護軍。


    “嗯。”


    朱允炆擺手:“坐下來一道吃點吧,吃完再去說。”


    主仆二人都安靜下來,開始埋頭吃飯,用膳之後,雙喜把隨行的禦醫喚了過來,給朱允炆搭了個脈。


    畢竟朱允炆在車廂時冒出的那一頭虛汗,可是把雙喜嚇的夠嗆。


    好在禦醫看過後也沒有什麽大礙,左右無非是勞累過度,加上神經上老繃著一根弦,這次陡然輕鬆下來,這倦意就止不住的往出冒。


    “每日酉時臣會煎一副養神的藥,屆時還望陛下為社稷著想,服之將養聖躬。”


    看著眼前這碗騰騰冒著熱氣的苦藥,朱允炆不想喝也沒轍,隻好捏著鼻子一飲而盡。


    “有勞了。”


    朱允炆揮手,禦醫知趣告退,把前者留在床榻之上。


    藥雖苦,卻著實是良藥。


    還沒過多久,朱允炆就覺得自己這眼皮有些睜不開了,躺在榻上唿唿大睡起來。


    這一覺,竟讓朱允炆從傍晚直接睡到了翌日破曉。


    真正牛氣的,是朱允炆這漫長的一覺睡下來,竟然連夢都沒有做一個。


    這比起他之前,一夜七八個、甚至十幾個破碎夢境的睡眠質量來說簡直是不可思議。


    藥隻是一味引子,真正起到作用的,還是朱允炆思想上那根繃了十幾年的弦鬆了下來。


    但不管怎麽說,朱允炆又在太原逗留了幾天,直到整個人的精神幾乎完全恢複到了巔峰狀態,才在黃福等山西文武官員的列送下,開啟北上的道途。


    入了冬的草原沒什麽好看的風景,加上朱允炆一進入漠庭區域,三部都護十幾萬大軍就加入進了護駕的隊伍,這一下就更沒有什麽好逛的了。


    烏泱泱全是人頭,周遭更全是衝天的銳氣。


    “漠庭三部這些年發展一向穩定,向北向東,也擴張了不少。”


    三都戶之一的劉錚向朱允炆做了個簡短的匯報:“自捕魚兒海往北臣等前後滅、降了大約十幾個族群,這些族群都已經被遷往了遼東,少部分男丁比較多的,送去了北平修路。”


    捕魚兒海往北。


    那不就是深入到西伯利亞地區?


    幅員之廣,估計可以比肩整個大明了,但這時期的人口估計還沒半個遼東多。


    實打實的跑馬幾千裏見不到一個村莊。


    開發是不可能開發的,一百年之內都不可能具備開發的能力,但扔掉不管又太可惜了,起碼在做地圖的時候,版圖會少掉一大塊,估計會有七八個江浙的麵積。


    “既然那片土地上的生存種族已經被驅逐,你們三部如果有心的話,可以分一支遷徙過去慢慢繁衍。”


    在這件事情上,朱允炆選擇給漠庭三部高度的自治管轄權。


    占吧,占的越大越好。


    中央已經有了蒸汽機,早晚火車都會誕生,隻要從北京建一條通往西伯利亞的鐵路,那就可以永遠的把漠庭拴住。


    這就是中國自古以來神聖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了。


    “是。”


    劉錚雖然已經做了漠庭的大都護,但舉止言談都充滿了濃厚的軍人作風,脊梁挺得筆直,陪在朱允炆的身邊亦步亦趨的緊跟著。


    像一個警衛多過像邊疆重將。


    還是楊溥這位文人都護官跟朱允炆聊得更火熱些。


    “陛下的氣色越來越好,真是我大明乃至整個明聯的大喜事啊。”


    緩步前行的朱允炆笑著擺起了手:“朕在太原睡了足有七八天,整天吃完飯就喝禦醫給煎的安神藥,喝完倒頭就睡,這氣色當然好了。”


    聽到皇帝連服了幾天藥,幾人的臉色都有些隱憂,楊溥感慨發聲:“當年臣剛剛錄進翰林院的時候做翰林郎伴駕禦前,那時陛下常常理政至深夜,天不亮就醒,禦醫多次勸諫,陛下言‘江山社稷之重,不敢懈怠絲毫。’以此為拒。


    今日得見陛下願意安心將養聖躬,說明我大明總算是到了四海承平、蒸蒸日上之日,也說明我等為臣子者,足可以讓君父省心,這是對臣等最大的肯定啊。”


    同是姓楊,連這拍馬屁的套路和水平都相仿。


    朱允炆啞然失笑,倒也不以楊溥之媚而存偏見。


    做臣子的不拍皇帝馬屁,那才是說不過去。


    一行人走了能有大半個時辰,便是來到了東勝衛城外的英烈陵,到了這裏,大家夥的神情都端肅了起來。


    戍守陵園有一個百戶的精兵,即使是見到朱允炆來了,也並沒有產生騷動的和任何雜音,仍舊眼神專注的盯著正前方,隻是把自己的身板,挺的更加筆直了些。


    陵園是一扇拱形門,且高且寬,門頭為石刻的大字。


    “大明民族英烈陵。”


    門頭的左右兩側豎著刻了兩行大字。


    “民族大融合萬歲。”、“民族大團結萬歲。”


    這兩句是當年朱允炆親筆提的,肯定了盛庸和幾萬將士,與馬哈木、阿魯台等人通力合作,攜手抵抗帖木兒的東征,並取得了一場偉大的勝利。


    為了保護草原各部族的安寧,盛庸和三萬餘名大明健兒,不惜犧牲掉自己寶貴的生命,證明了以漢族為主體的大明海納百川,團結和保護各民族的偉大胸襟。


    朱允炆在門口肅立了一陣後,才收拾好自己的心情,邁步踩著一級級的台階,向著陵園內進入。


    雙喜、劉錚、楊溥等並京營、漠庭大小武官數百人緊緊簇擁著。


    “當年盛將軍奉命為燕王爭取時間,以四萬騎硬撼十餘萬敵,殺至險些盡墨,這才有了一戰定乾坤,開我大明北疆萬世太平。”


    一行人走過一排排的墓碑,直到最後來到山頂,這是一處寬敞的亭台。


    亭台的中心樹立著一塊巨大的豐碑,詳細介紹了盛庸的生平和他的功績,最後是一句朱允炆親寫的落款。


    “拯救草原各部的偉大的民族英雄盛庸將軍靈寢!”


    這座墓碑由一個小旗負責保衛,每每換班,在左右兩旁時刻都站著兩名護衛的兵士。


    朱允炆從右側的長案上取了三根細香,燃起後鄭重其事的微微鞠了一躬,身後眾人則無不脫下頭盔,深鞠一禮。


    禮畢,朱允炆上前將香插放進去。


    “所謂居安思危,越是生逢太平,越是要珍惜太平,感念太平之不易,感恩英烈之偉大。”


    朱允炆鄭重其事的說道:“所謂英雄,不過也是一群普通的血肉之軀,他們的生命一樣脆弱且隻擁有一次,沒有重來的機會。而他們之所以是英雄,便是在危險來臨的時候,會勇敢的頂上去,為身後的同胞親人,將一切危險重擔扛起來罷了。”


    說罷,朱允炆注目又站了片刻,才折身走到一旁的長案邊,抄起一根狼毫,揮灑間寫下了四句短詞:


    “茲念英烈,高歌長行。


    魂斷埋骨,魄歸青冥;


    山河易貌,草木秋榮。


    維爾英靈,永照大明!”


    雖說水平拙劣不堪,但卻是朱允炆真情實感,眾人觀之,無不感受到皇帝在看向這座英烈陵時,眼神中那濃濃的深情與悼念。


    朔風很冷,但所有人的心,卻是暖的。


    (偉大的人民英雄與革命先烈們永垂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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