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座完全被白色裝裹的殿宇,這裏是太後呂氏停靈的地方。


    在停靈七日後,呂氏的靈柩就會被移到孝陵下葬。


    因為興宗皇帝朱標的靈柩就停在孝陵中的一座偏室,自然如呂氏等朱標生前的正妃要合葬。


    等什麽時候朱允炆也葬進去,祖孫三代就算團圓了。


    當然,以孝陵之大,足夠老朱家曆代皇帝葬到二十一世紀。


    殿內沒有太多的人,也沒有誦往生經的和尚道士,隻有朱允炆這麽一個兒子,帶著文奎、文圻兩個孫子在守靈。


    爺仨都很安靜的跪在靈柩前的蒲團之上,這種姿態已經從辰時持續到了申時,中午隻進了一些吃食和水。


    過了這停靈的最後一天,明日一早,靈柩就會轉向孝陵而去。


    “父皇您已經連著幾天沒說話了。”


    朱文圻守在他爹跟前,看著後者連著幾天默不作聲,終於按捺不住心頭的疑惑,開口問道:“是為了奶奶而傷懷吧,您多次說過,生老病死乃世間常事,無需因此而動心懷,還望父皇保重龍體。”


    朱允炆側首,輕輕搖了搖頭:“你爹我不是在傷心,隻是在想爺爺當年跟朕說的話,這七天難得的靜下心來,便一直在想。”


    “是曾祖父高皇帝嗎?”


    文圻來了興致,他出生的時候朱洪武已經賓了天,小家夥還真沒有機會見到這位傳奇一生的曾祖父,即使是文奎,也沒有了什麽印象。


    畢竟那個時候的他才隻有兩三歲。


    他們卻不知道,朱允炆口中的爺爺,是腦海中那些破碎的記憶碎片中,那個老紅軍。


    那段記憶破碎的實在是太嚴重了,朱允炆能夠記住的,隻有自己當年在仕途青雲直上,正直意氣風發少年得誌的時候,爺爺臨終前感慨萬千的那句話。


    “我對你沒有太多的要求,也不需要你光耀門楣,隻望你將來做官能對老百姓好一點。”


    對老百姓好一點。


    而後,這一塊碎片消失,爺爺的臉變成了朱洪武。


    一樣的老態龍鍾,一樣的倒臥病榻。


    兩者的身份天差地別,後者的威勢也遠比前者要盛隆太多,但說的話卻是一模一樣。


    “你做了皇帝,要對老百姓好一些。”


    這兩句囑咐出自不同身份,跨越了時間和空間的囑托,卻意外的產生了競合。


    也因此被銘刻進了朱允炆的骨子和腦海中。


    前世的記憶,朱允炆已經模糊了太多,但這句話卻恰恰因為這次意外,而一直留存著,從不曾因為時光的洗滌而淡化。


    相反,隨著時間的沉澱,朱允炆自身歲數的增加,而變的越加深沉。


    “對,是你們的曾祖父。”


    朱允炆說了一個模糊的身份代詞,而後歎了口氣。


    “朕很小的時候,他就教朕孝信仁義,說百善孝為先,講烏鴉反哺羊羔跪乳的故事,這些故事,陪了朕二十多年,等到朕也有孩子之後,就更加明白什麽叫做養兒方知父母恩。”


    跪在呂氏的靈前說孝這個字,身旁已經長大的朱文奎便覺得渾身都很別扭。


    他不是小文圻,他已經大了,這皇宮裏發生的事,對他來說基本沒有秘密可言。


    “你們沒有見過你們的曾祖父,朕也沒有見過朕的曾祖父和曾祖母。


    記得很多年前,朕問爺爺,曾祖的故事。


    爺爺便流了淚,後來朕才知道,爺爺當年在前線打仗的時候,曾祖母已經患了病,但那個時候沒有軍餉。爺爺到處去借,才湊夠了一筆稀薄的錢寄迴去,而一個月後,這個包裹又被寄了迴來,裏麵的錢變得更多了,而且,還多了一口糧食。


    原來那個時候山河破碎,曾祖母就把自己買藥治病的錢,連著最後一口糧食打成了包,都交給了爺爺。


    自己選擇了在病痛和饑餓中離開這個世界,好讓爺爺可以安心的在前線打仗。”


    兩個孩子聽的糊塗,這不太像是朱元璋的故事,但朱允炆那情深意切的口吻也絕無有杜撰的樣子。


    這是一件真實發生在朱允炆身上的故事。


    “如你們曾祖父這樣的故事,那個時代無可計數,一個偉大的母親,選擇將自己四個孩子全部送上戰場,後來四個孩子都陣亡了,這個母親便把四份撫恤錢送到軍營,援助國家,還搭上了一隻陪著自己很多年的貓。


    說她家裏已經沒有什麽能夠支持國家的了,隻有這麽一隻貓,殺掉吃可以填肚子。”


    兩個孩子聽得麵上發麻,鼻翼發酸。


    “所以當聽聞這兩個故事的時候,朕就明白為什麽爺爺要求朕要孝順了,因為他覺得他不孝,他沒有能夠照料自己患病的母親,甚至沒有時間去安葬處理自己母親的後事,他的良心煎熬了他的一生。


    他希望朕將來能做一個孝順的兒子,將朕當成了他生命的延續,寄以此彌補他心中的虧欠。”


    朱允炆靜靜的訴說著,追尋著自己腦海中零星的記憶碎片。


    “當年,他們毅然決然踏上戰場的時候,何曾想過要留在高堂身邊,依膝奉孝,他們的選擇,整個國家的選擇,都是舍小家而保大家,沒有他們,就根本不會再有後人大談百善孝為先的資格了。這不是不孝而是大孝,是將整個國家每一個人的父母都當成了自己的父母,而去舍命保護。


    這就是這群沒有文化的百姓在做的事,他們不會說出國家興亡匹夫有責這種有水平的話,也不懂什麽高深層次的學問。


    他們簡單的相信國家的宣傳,國家說國亡則家滅,他們就放下鋤頭去打仗,去奉獻自己的一切。


    等到仗打完了,國家又說,要挖渠築堤,修路建設,他們又一次義無反顧的投入進去,直到血灑堤頭,魂斷異鄉。


    老百姓一年下來就打下那麽點糧食,還要交給國家,剩下的勉強糊口,連賣掉換身衣服的餘錢都沒有,更別說聽個曲喝個閑酒了。


    但就是這麽一群人,頂起了這個國家,保護了生存在這片土地上的,每一個民族!這是一群真正偉大的人,真正應該被歌頌萬歲的人,但享福的時候永遠輪不到他們,他們隻配繼續迴到泥土田間,去揮汗如雨的地裏刨食。


    去繼續忍受達官顯貴們的欺壓,忍受富豪商賈的盤剝壓榨。”


    兩個孩子聽得眼眶發紅,小文圻更是咬牙切齒:“那群達官顯貴、欺壓良善的混蛋都該大卸八塊,兒臣恨不得將他們剝皮實草,千刀萬剮。”


    “我們即使知道這樣不公平,但也無能為力,因為這就是現實,是必然,是一個社會形成體係下必然的選擇,一個國家,一定會劃分出統治階級和被統治階級。


    如果均天下,那就是無序的天下,隻會造成更大的毀滅和破壞。


    而我們應該做的,就是盡自己的所能,對這群百姓好一點。”


    即使已經跪了七天,但朱允炆的脊梁仍然挺得筆直,筆直的脊梁恰如他此刻的心,堅定不移,無怨無悔。


    “國家的大義麵前,每個人都應該有最起碼的覺悟,連一點文化沒有的百姓都有這種覺悟,那朕做皇帝更應該有,你們做皇子的也應該有。”


    朱允炆的話沒有說完,但朱文奎聽懂了。


    皇帝皇子應該有,太後也應該有!


    當你要求國家為你讓路的時候,那你隻能為這個國家讓路!


    不能讓天下所有的事都指望老百姓來無私奉獻,而最大的利益獲得者的天家,卻安之若素,滿嘴暢談仁義道德。


    “朝廷的公權力基於民眾的信任,當民眾不信任朝廷的時候,政權結構就會崩潰和毀滅,繼而引起一係列大的災難,無數人會毀滅,所以無論什麽時候,都決不能夠動搖民眾對朝廷的信任。


    民眾信任朕、信任朝廷能夠將某些事情做好,所以他們支持朕和朝廷交代下去的任務,所以,某些事情才能做好。


    實際上做事情的人還是民眾,朕和朝廷隻是提出這個想法而已,是因為他們信任才去做,繼而做好。


    如果連信都不信了,那這事還怎麽去做,做不好,百姓更不信,如此惡性循環。


    等到外敵入侵的時候,朝廷號召百姓去打仗,百姓還願意去嗎,他們隻會為了保全自己而自發組織抵抗,最後的結果就是被外敵各個擊破。”


    甲申國難的痛苦,最大的責任永遠都要被記在無能的明末政府身上。


    數億的大明子民,但凡能夠拿出抗戰時期十分之一的勇氣和團結,堆都能堆死那群異族。


    但結果卻是,外敵入侵的同時,內部還各自為營大打出手,最後崇禎吊死,闖王李自成魂斷九宮山。


    而江南建立的南明朝廷,還在君臣猜忌、爭權奪利大搞政治傾軋,甚至還要盤剝百姓修繕宮殿閣宇。


    最後的結果,就是江南被屠戮一空,那幾十起不遜於南京的大屠殺,成為了漢民族無法忘記的痛苦。


    這個苦果,是明末政府自己一手種下的,最後,自食苦果。


    而眼下的大明,全國上下的老百姓都在信任朱允炆這個皇帝,也相信大明這個朝廷。


    假使一個戰鬥力遠超明末女真十倍的異族來入侵,他能打得贏大明嗎?


    誰都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他最多留下一記傷口,咬下一塊肉,而絕沒有資格毀滅大明。


    便是有數千門重炮,也轟不斷幾千萬大明子民鑄起來的血肉長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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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就是國家的凝聚力和戰鬥力。


    “朝廷的一五計劃當前,內閣下了軍令狀一定可以完成,如果因為某個人,明明能夠完成的而無法完成,民眾會怎麽看待咱們的朝廷,信任力是會下降的。


    動搖一次信任基礎,不會毀滅這個國家,這就像是千裏大堤出現一個小小的蟻穴。


    一次不經心,兩次不經心,時間長了,後來者亦不在乎,最終大堤崩潰。


    所以要防微杜漸,一次都不能出現。”


    兩個兒子神情各不一樣,但都點頭表示受教。


    恰恰這個時候,殿外報了時辰,戌時到了。


    七日的守靈到這一刻算是結束。


    “陛下,入了夜早些休息吧。”


    雙喜上前來攙扶起已經完全跪木的朱允炆,後者明日一早還要爬起來送靈。


    “你倆早點各自迴屋去歇著吧。”


    朱允炆眼下走路都費勁,扔下這句話便在雙喜的攙扶下,一點點的往乾清宮磨蹭。


    等朱允炆離開,兩個孩子沒有讓內侍扶著離開,而是改跪為坐,先緩解兩條腿的麻木感。


    跪久了確實不是好站起來的。


    “大哥,你覺得父皇做的對嗎。”


    突然,小文圻看向朱文奎,問了這麽一句,讓後者麵色一緊。


    “父皇做什麽了?”


    下意識的,朱文奎隨口搪塞了一句。


    “拆霞雲寺啊。”


    朱文圻雙手用力,支撐著自己從地上爬起來:“南京城裏就沒有不知道霞雲寺對於奶奶的意義,也沒人不知道奶奶這些年的身體狀況,那天楊士奇入宮,就是為了找父皇說這事的,內閣明明能自己辦,卻非要把這件棘手的事推給父皇,你說是不是其心可誅。”


    “二弟今年九歲了是吧。”


    沒有正麵迴答朱文圻的問題,朱文奎轉移話題告誡了一句:“不小了,聽說今年就要去湖畔學堂上課,既然是大孩子了,就沒有童言無忌一說,內閣和父皇之間的考量,還沒到你置喙的時候。”


    “聽說母後已經開始著手為大哥選妃了。”


    見朱文奎轉身要走,朱文圻在身後又跟了一句:“現在開始物色,用個一兩年時間正好,到時候大哥成了親,再想聆聽大哥的教誨怕是就難了。”


    朱文奎的背影頓住,而後側迴頭:“你不覺得你有些表現的過於早慧了嗎,你那麽聰明,再過幾年,哪裏還用我這個當哥哥的教誨你。


    哦是了,等本宮一成親,勢必要搬出乾清宮,那麽到時候,就該輪到弟弟你伴駕禦前。


    教誨的事,自然由父皇來,確也用不到本宮。”


    “宮裏人都說我打一落生就表現的不同尋常。”


    臉上露出人畜無害的赤子般笑容,但一個小小八歲兒童嘴裏的話,卻跟赤誠完全沾不上邊。


    這更像是一種炫耀。


    “那就看你今年湖畔學堂入學的時候能考成什麽樣子了。”


    朱文奎冷哼一聲:“可別怪我沒提醒你,這湖畔學堂雖說你我兄弟二人仰仗父皇可以直入,但考不過,終究是要丟父皇顏麵的。”


    是小聰明還是大智慧,到底要上了台麵才能見識出來。


    但兄弟二人之間說起話來,早已是夾槍帶棒,火藥味十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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