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文六年的正月大朝會注定會在青史上留下濃重墨彩的一筆。


    因為這一次的大朝會,標誌著大明朝一五計劃正式推行!


    朝堂一片嘩然的同時,地方也是一樣,各省的布政使司衙門完全一副雞飛狗跳。


    他們都感受到了如山似海般的巨大壓力,同樣感受到了朱允炆這個皇帝和內閣破釜沉舟的魄力!


    雖然心中苦澀,但是這些地方的土皇帝卻隻能捏著鼻子,苦笑著向內閣簽署軍令狀。


    不簽不行啊,簽了起碼還能再當五年的官,不簽當場就給你擼掉!


    這個節骨眼,無論是楊士奇還是鬱新,不管是楊黨還是浙黨,誰都紅了眼。


    別說你是楊士奇的同鄉好友,你就算是他親兒子,他也顧不上罩著你了。


    內閣和中樞各部署衙攤派下到各省的任務必須無條件完成,你敢懈怠一絲一毫都直接撤職,眼下的大明內閣眼裏根本沒有什麽盡力與不盡力,不在乎過程,內閣隻想看到結果。


    要麽完成,要麽完不成!


    “沒有退路可言。”


    浙江左布政使王鈍在都察院專員的虎視眈眈下簽下軍令狀,而後第一時間召集了整個布政使司衙門的同僚官吏,並且用簡定不移的語氣說道。


    “通知各府知府、同知來杭州。”


    內閣攤派各省,他就攤派到各府!


    不就是問責到人嗎,軍令狀麵前,誰也不要留臉了,要麽完成任務升官發財,要麽完不成脫掉官袍迴家種地。


    作為大明的沿海富庶大省,浙江的壓力實在是太大了。


    可是在這個時期,哪個省又能輕鬆呢?


    “給我查下去,那些地主老財家裏都有多少田、多少家丁!”


    陝西左布政使劉本是個地道的河北漢子,身上頗有燕趙之地的豪俠氣概,說起話來也是殺氣騰騰。


    “一個狗屁挖煤的,府上養他媽幾百個家丁幹什麽,想造反嗎!全給本官遣散了,這批家丁編成民籍,安排墾荒去,河北大地十室九空,大把的土地還沒人種呢。”


    戶不足要撤職、田不足也要撤職。


    一個五年計劃,算是把全國的官員都逼到了懸崖邊。


    各府縣都感受到了壓力,一個接一個的縣令真正感受到什麽叫連吃飯喝水的功夫都沒有,整天都忙著親臨一線,帶足三班衙役上山下鄉,一個接一個窮鄉僻壤的鑽。


    不知道多少河北經商的豪商欲哭無淚。


    他們不事生產,這幾年全靠著挖煤倒礦發的家,所以家財萬貫都買了大幾百號家丁仆役看家護院,現在全成了埋得雷。


    衙門口就一句話,遣不遣散?


    不遣散就是意圖造反!


    “縣老爺,這都是留來護船押車的啊。”


    山西一大腹便便的煤老板就差給一紅著眼的縣令跪下了:“不能遣散,都遣散了我這商會明天的貨怎麽出啊。”


    “放你媽的屁。”


    縣令一腳就踹了過去,指著鼻子大罵:“你當老子不懂行呢,你一天才出多少煤,用得著養他娘四百多號人嗎?”


    “那您把家丁遣散一半也就是了,為什麽還要連著丫鬟一並遣散啊。”


    煤老板一看蒙不過去,又惦記起府上的俊俏丫鬟來,這可都是他買來通房暖床的。


    “有男無女,這丁口哪年上得去?”


    這縣令早都紅了眼,因為他算是被頂頭知府逼上了絕路,西北漢子性格都暴,簽的軍令狀可不是撤職,而是充邊!


    山西左布政使丁景福早年是行伍出身,本身也是山西數得上號的大戶,名副其實的坐地虎。


    作為煤業大省,山西的情況如何內閣心裏門清,這地方有錢啊,都是大大小小的煤老板,搞得官紳勾結現象嚴重,賬麵上趴著的田畝數跟丁口數絕對比實數差的多。


    當年元末明初,山西作為河北碩果僅存的人口大省,前後五次遷民數十萬充河北、河南等地,但保留下來的人口數仍高達四百萬之巨!


    這還是洪武十三年時的統計,而在洪武二十六年時,山西的人口反而不增反減,降到了三百七十萬,最離奇的便是建文四年末五年初的全國人口核查,山西的人口竟然又降了十萬,隻剩下三百六十萬!


    人呢?


    內閣心裏就明白,鐵定是山西本地的豪強在買口充奴。


    山西的豪商,就算身家弱一點的,也能有個幾十萬兩,老百姓家裏孩子多的,賣個閨女能換上三五十兩銀子的話,誰會拒絕。


    閨女都賣到地主豪商家當暖床丫鬟了,山西人口比例男多女少,再這樣下去,十年二十年之後,恐怕山西的人口就更少了。


    所以內閣在攤派山西上下的手最狠:“五年之內,山西在冊人口達不到四百三十萬,一省主官全部革職抄家。”


    四百三十萬,恰恰是洪武十三年時的記錄。


    丁景福一看這架勢,還想著給他前兩年剛拜的老大哥楊士奇請示一下,結果後者派來的都察院監察官吏已經為他帶去了楊士奇的意思。


    “如果山西不能完成計劃指標,下場一定會很慘。”


    五年之內,全大明要保證完成六百七十萬丁口的增幅,而山西不過才攤派了七十萬,要是完不成,楊士奇保證不會放過丁景福!


    丁景福也是個狠人,知曉此間之事沒有轉圜餘地後,便殺氣騰騰的召見了各府知府。


    “那些喜歡買丫鬟小子的煤商,除去給他們留下每日通商押車的家丁之外,全部給我遣散了,尤其是丫鬟,誰也不許再買丫鬟。”


    矯枉過正也好、偏左也罷。


    中原的國情就是如此,一項新的政策出台,要麽是東風壓倒西風,要麽就是西風壓倒東風。


    當然即使如此,丁景福也沒有敢趕盡殺絕的把所有家丁都遣散,嚴令地方必須要給這些煤商豪強留下足夠他們商業運轉的人手,不然這些煤商不能運煤,商稅就會下滑,到時候一樣是任務不達標,還是死路一條。


    丁景福雖然懶得管那些豪商大戶的死活,他的眼裏隻有他自己的死活,但在這件事情的處理上,他還是拿出了一省布政使的智慧來的,該狠的地方毫不留情,但該留餘地的地方,他也是嚴格要求府縣一級,並且派專人時刻監督查辦。


    “對於膽敢不從的,定罪抄家!”


    破家縣令、滅門府尹。


    在古代,一個府的知府主官都可以輕易定黎庶百姓一家的生死,何況丁景福這般的一省封疆?


    他不把計劃指標完成,他自己就得上斷頭台。


    上行下效,有什麽樣的領導就有什麽樣的下屬。


    丁景福發飆,他手下的知府、縣令則就快發瘋了。


    既要抓丁口田畝、還要抓經濟發展,兩手都要抓,兩手還都要硬。


    以前怎麽沒發現,原來我們這些當官的這麽能幹呢?


    就在這麽短短不到三個月的功夫,在保障山西煤商總會的煤運沒有受到影響的基礎上,山西愣生生清理出來將近十萬名半大小子和姑娘!


    楊士奇說的沒錯,事在人為!


    隻要大明這群官僚想做,就沒有做不到的事。


    隻是他們平素裏懶散慣了,怠慢慣了,真把他們逼上絕路,他們就能爆發出比平時強大十倍不止的幹勁和鬥誌。


    “先幹他一個小目標。”


    幾乎各府縣一線都扯起了橫幅,楊士奇這句金句成為鞭策基層官員胥吏奮鬥的箴言,所有人都在為五年計劃而努力。


    而像沿海清理出來、多出來的大批家丁仆役,則被遣送到河北編戶,那些幾百上千年來跟官僚階級沆瀣一氣、一體同心的地主豪紳在這一次大規模的清查運動中,被他們曾經依附的官員狠狠的捅了一刀。


    “做買賣就好好做買賣,養那麽多下人幹什麽?出個門前唿後擁的,你到比本官還氣派了。”


    一個福建的富商,占地近百畝的宅院裏養著幾百名下人,當地的知府知道後都覺得不可思議。


    什麽時候大明的商人都那麽囂張了?


    朝廷放開商禁才六年,這群資產階級就開始迫不及待享受奴隸主的高高在上?


    也是這個發現,都沒等內閣立法,地方反倒開始出台臨時條例。


    “非商運行為需要,一戶不允許超過十名家丁仆役。而需要行船、押車的商戶,持有效經商許可至衙門申報家丁數量,實際清點中不得超出申報數量。”


    官僚階級算是正式跟豪強鄉紳階級走上了對立麵。


    而在這種局麵下,很多事情也在向著好的方向發展。


    就比如江南清理出來的人口因為沒有多餘的土地耕種,就會被充到河北墾荒,這樣一來就算是一方出人口、一方出土地,雙方合力實現新增在冊丁口和田畝數計劃。


    通力合作,大局為重。


    “集中力量辦大事。”


    求是報每一期的刊文都在渲染這種如火如荼的社會氛圍,讓朱允炆甚至有一種恍惚,這種全天下悶頭向著一個目標奮鬥的氣氛,就好像他小時候,他的爺爺,一名老紅軍的老年迴憶時那般。


    “當年那位大手一揮,全國一心,都有著移山填海的昂揚鬥誌,這天底下,也就沒有什麽難事,因為人民的力量是不可戰勝的。”


    那個五零年代、六零年代創下的奇跡嗎?


    朱允炆抄起內閣的抄報,看著這幾個月內各省陸續匯總的成績,陷入沉默當中。


    如果這輩子在這個時空,他能有這個榮幸致敬偉人做幾件大事出來,倒也是死都瞑目了。


    念及至此,朱允炆心旌神搖,召來了胡嗣宗,他要刊文登報。


    “記大明建文五年國家財政歲入,糧四千二百萬石餘,銀四千餘萬兩,布匹絲帛若幹、水銀茶葉朱砂若幹.......


    收入雖再創新高,已超唐之天寶,然其通算下來。天寶年間,朝廷一千萬貫歲入可購七千一百萬石糧,糧價比今朝便宜近一半。


    而在銀錢的歲入上,我大明建文五年,甚至還沒有追上南宋半壁江山。”


    在最新一期的求是報上,朱允炆這個皇帝罕見露麵,親自書筆,給當前火熱的形勢澆了一勺滾燙的開油。


    “兩百年的歲月,我大明還趕不上南宋朝廷。不僅丁口不及、稅賦不及,連百姓之生活所需的開銷物價,甚至還沒有八百年前之大唐低廉。


    朕不禁想問一句:自先民之今朝,無數明君能臣都在做什麽?時間,又都被我們浪費在哪裏了,遺失在哪裏了呢?


    時間,被我們失去在戰爭上,失去在異族入關這幾百年,每個晝夜交際時驚惶於鐵蹄聲聲之下。


    春秋苦短,再無青驄。


    我們這一輩懶惰下來,則子孫後代就要忙碌起來,我們這一輩奮鬥起來,則子孫後代便可輕鬆下來。


    而今朕定五年計劃,其心為天下蒼生計。隻盼假日功成,朕必永不加賦,以盼百姓麵上再無饑色苦寒。


    自古以來,唯上下同心者勝,隻要朕、內閣和百姓能夠站在一起,齊心協力,擼起袖子加油幹,則我們曾經失去的這幾百年時間一定可以重新搶迴來!朕對此深信不疑。


    大明萬歲,大明人民萬歲。”


    每個時代,總會有每個時代的信仰。


    建文天下的信仰,就是建文皇帝朱允炆。


    一個能夠鼓動民心,號召天下人的領袖一定是一個好的領導者,哪怕他的能力隻是一個放牛郎,但他帶領下的國家,一樣可以迸發出令天地側目的偉力。


    太祖高皇帝如此,他的後繼者亦如此。


    “人民頌陛下萬歲,陛下說人民萬歲。”


    楊士奇放下報紙,為朱允炆之氣度不禁心神折服。


    有這一把火,大明這一次的五年計劃,斷然不會有失敗的可能。


    龍江船廠、福州船廠、泉州船廠、平津船廠。


    大明的幾大船廠,成千上萬名工人喊著口號,光著膀子,揮汗如雨的來迴穿梭,龍骨之上懸掛著那句‘擼起袖子加油幹’的宣傳標語,而這些工人也憋著一個共同的念頭:


    要把失去的時間搶迴來!


    沒有華夏民族創造不出的奇跡,因為這個民族四千年的光輝歲月中創造的奇跡太多太多了。


    一艘接著一艘的戰船下海、而建造最為簡單的漕運船,甚至可以做到一個月一艘!


    一個月一艘,四個船廠幾十個塢口,魏均甚至不敢計算下去。


    照這種效率和熱情,一年的時間,五年計劃中的六百艘漕運船他就可以完成!


    “先全力加工漕運船,福船和戰船押後建造。”


    第一時間,魏均就做出了最正確的決定。


    先將漕運船建造出來,然後用這些新下水的漕運船往來輸送物質,既可以加快其他工期的物資輸送,也能幫助支援兄弟省份的工作。


    也是在這個全民高度熱情的當口,聰明的楊士奇出台了一項以田置田的政策。


    江南人生稠密,相應的人均耕地稀少,而河北和遼東人口稀薄,足有數以百萬頃的土地無人耕種,這是一個移民屯墾的好機會啊。


    “以河北平原、遼東平原十畝地置換江南一畝!”


    政策第一時間麵向南直隸、浙江、江西開放,地方的宣傳也是趕上了朱允炆這波東風。


    “時間不等人,五年墾荒百萬頃,必須全民齊心協力,田越多則國越富,國富才能民強。


    陛下金口玉言,假日功成,必永不加賦。”


    上有皇帝鼓舞民心,下有政策扶持,還有什麽好猶豫的?


    三省一些貧困家庭一咬牙,還真就登上了北上的漕運船,走長江口往平津義無反顧而去。


    大明版的闖關東!


    “江南三省,共計移民四十萬戶,計兩百三十五萬餘。”


    夏元吉找到朱允炆上稟時,後者手裏的茶碗差點摔在地上,饒是如此,晃動之餘也澆了自己一身。


    “多少?兩百多萬?”


    這是大明朝,是重視鄉土情結的古代社會啊。


    “百姓視陛下如父,皆願相應陛下之號召,開荒墾田,繁榮地方。”


    朱允炆長吐一口氣,隻覺頭皮炸裂一般的酥癢。


    兩百多萬的百姓北上,這能墾出多少田來?


    多麽質樸、可愛的百姓,


    自己一句口號、一句永不加賦的許諾,他們就願意離開祖祖輩輩生存的家鄉,去往一個他們這輩子從來沒有見過、甚至沒有聽說過的異鄉。


    “這些移民的百姓要免了今年的賦。”


    朱允炆感動不已,趕忙交代道,複又急聲說道。


    “對了,北方不比江南,北方更冷,讓遼東織造局給他們每人多送幾件禦寒的衣物,千萬莫要凍到了,國庫緊張的話,朕自內帑出。”


    百姓視君如父,君亦愛民如子。


    夏元吉一陣眼眶紅熱,看了半輩子書的他,從未曾在書籍中窺探過這般君民相宜魚水情深的時代。


    “請陛下放心,臣以項上人頭擔保,這兩百餘萬百姓,無論男女老幼,都會安然度過他們在北方第一個冬天。”


    以頭搶地,夏元吉精神煥發的離開乾清宮。


    他現在精力充沛,渾身充滿了鬥誌。


    能看著這個國家大踏步的前進,實為臣工者之畢生殊榮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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