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莫遠站起身,稍稍等了一會,“告辭了”,便轉身,徑直走向門去。


    右手指尖觸到門把手時,背後傳來白鷳的聲音:“還有一件事。”


    “哦?”,莫遠右手握住門把,“一件事?”


    “在你腦中,所有和剛才談到的‘篡改記憶’相關的記憶,都將被模糊化處理”,白鷳語氣平靜,卻不容置疑,“這是必須的措施。”


    “嗬,終於有點科學家的樣子了”,莫遠打開了門,“這些事情,自然是要忘卻的”,身子便到了門外,他背對著門縫,“我們最終都不可避免地成為了別人的工具,想想,真有點遺憾”,便拉上了門。


    白鷳扶了下眼鏡,盯著合上的門——白色幹淨而結實的門,門外,紛紛擾擾的世界——半晌,“科學家嗎?”她轉頭望向桌邊的迴收裝置,打開操作界麵,手指在“恢複”和“徹底刪除”的按鈕間滑過。


    -


    莫遠,雙手插在褲袋裏,百無聊賴地向綜合事務大樓的出口走去。身邊偶爾有人經過,有的躊躇滿誌,有的失魂落魄。“這裏就像一個十字路口”,莫遠心裏念叨,“如果是你,你會因為我而選擇離開嗎?”


    門,越來越近了,門外的陽光幹淨刺眼,畢竟,炎熱的夏天,還在繼續。


    一個人影斜靠在門邊的牆上,莫遠,瞥了一眼,不由得揉了揉肚子。


    “這麽結實的一拳還不夠嗎?”莫遠遠遠地問道,大步流星地穿過了大門。


    項宇,跟了上去,走在莫遠的左邊。


    “我去巨鯨咖啡館坐了一會。”項宇說道。


    “冷靜了?”莫遠問道。


    “你有計劃的,對嗎?”項宇問道。


    “嗯。”莫遠答道。


    項宇一副釋然的樣子。


    “做好交接工作”,莫遠慢慢說道,“然後,離開這裏。”


    “你真的就這樣辭職了嗎?”項宇聲線抬高,“像個懦夫?你完全可以提高自己,再……”


    “我已經說得很清楚了”,兩人走到了之前相遇的地方,“你的怒火……或者,再來一拳?”


    “我不是莽夫”,項宇右手拉住了莫遠的肩膀,“我不是因為憤怒,才給了你一……”


    “我知道。”莫遠轉頭注視著項宇,栗色夾雜著金色的頭發,認真時猶如狩獵的獅子,身形敏捷健壯。


    項宇收迴了右手,等待著莫遠繼續說下去。


    莫遠向路邊的林蔭走去,“天太熱了”,他說,“還是樹蔭底下舒服。”


    項宇耐著性子,跟著。


    “a國首都s市的行道樹”,莫遠停住了腳步,抬起頭,望著大片的梧桐樹葉,“可不是這千篇一律的梧桐,好像叫苦練……我知道應該不是練習的‘練’”,眼前忽地浮現出了曉嵐抬頭仔細觀察樹葉的情形,不由地說不出話來,良久,“好像,也沒機會知道到底是哪一個‘練’了。”


    項宇隨著莫遠停住了腳步。


    “到了秋天”,莫遠繼續說道,“金黃色的樹葉,翩翩落下,你覺得……”莫遠眯著眼睛,讓樹葉間的陽光破碎在自己的眸裏,“是葉子枯萎到了極限,不得不落下,還是,那越來越凜冽的秋風,凍壞了它的枝脈?”


    項宇表情倏地嚴肅起來。


    “失去的,已經失去”,莫遠低下頭,望著路麵上,斑駁的葉影,“那是不可改變的結果。我以為我的目標是關於我一個人的,但現在,總覺得,有點不甘,有點不安,老頭說得很對,我沒有做到我該做的,我太弱了。”


    項宇歎了口氣:“在這裏,你可以做的事情,更多。”


    “我,不覺得”,莫遠搖搖頭,“或者說,做得再多,也沒有意義,何況,那種弱小,是改變不了的。”


    “你知道離開這裏的代價嗎?”項宇問道。


    “模糊和組織機密相關的記憶。”輕描淡寫地,莫遠說道。


    “那是剝奪記憶!”項宇克製著自己的聲音,“很多人,因為不願失去記憶,最終,放棄了辭職。”


    “不就是一些記憶嗎?”


    “你!?”項宇莫名地望著莫遠,“你覺得一個人最重要的是什麽?一個人之所以是自己,而不是別人,憑借的是什麽?”


    “你想說,失去那些記憶,我就不再是那個完整的我了,或者說,成了另一個人?”


    “組織機密相關的記憶,嗬”,項宇不屑道,“標準由誰來定義?”


    “忘了不更好嗎?”莫遠笑了,苦澀地。


    “即使你離開了這裏”,項宇認真地注視著莫遠,“失去記憶的你,連微風都不如。”


    “在這裏,這麽弱的我,毫無用處,你所謂的‘提高’,本質上,改變不了什麽,換其他角色,其他職位,也是沒有意義”,莫遠抬起腳,輕輕地踩在了那婆娑的光影上,“所以,排除這些選擇,剩下的選擇,便是唯一正確的選擇!”


    “即使,它更荒唐,更不合邏輯”,頓了頓,項宇慢慢說道,“更殘忍……你也依然這樣選擇嗎?”


    莫遠拍了拍項宇的肩膀,一點點極其微弱的自信,從他的眼神裏透了出來:“我還有事要做,先走了。”


    沒等項宇迴應,他獨獨地踏上了去往信息戰略戰術小組屬地的路。


    “對了”,莫遠輕輕的說道,“我不會忘記那一拳的。”


    項宇聽得很清楚,他的嘴角動了一下。


    “放心。”莫遠心裏繼續說道。


    -


    走得很慢。


    走得很穩。


    莫遠繞了路。


    去往那片草坪。


    在那裏,夜晚,隻有,他和她,抬頭仰望星空,辨認著方位和星座。


    兩個無聊的人。


    -


    “我們現在看見的星光隻是幾百年前的迴憶罷了,那遙遠地方的喜怒哀樂,誰會在意?”


    “就像我們的喜怒哀樂,又有誰會在意?”她很自然地附和道。


    “如果一定要有搭檔,還是你比較合我心意。”莫遠淡淡地說道。


    -


    一些熟悉的聲音迴響在腦海裏,久久不願散去。


    炎熱漸漸褪去,陽光不再刺眼,夕陽斜照,青草的尖尖上,泛著一層金色。


    莫遠,就那樣,呆呆地站立著,望著空無一人的草坪——被人遺忘的冷杉圖書館的一角,“這些,應該會留下來吧”,他問自己,微風吹過,青草散發出陣陣清香,伴著落日的餘暉,一切似乎都在迴答著他的問題。


    “突然,覺得,日子過得好快”,莫遠心裏念道,“大概這就是無所事事吧”,想著,他邁開步子,留下身後無垠的迴憶。


    -


    終究,莫遠的目的地出現了他的眼前。


    夜幕下,熟悉的輪廓,散發著久違的親切。


    “做一下身份識別吧。”通訊設備的另一頭說道。


    “請在提示音後,朗讀屏幕上顯示的文字。”警備裝置提示道。


    莫遠看了一眼屏幕上的文字,“自由的代價是什麽?”


    他笑了。


    屏幕上,空無一物。


    “唿”,莫遠靜靜地站在門口,“自——由——的——代——價——是——什——麽?”他一字一頓地念道。


    抬起頭,望向屋子的二樓,窗簾沒有拉上,室內昏暗的燈光,溫暖而靜謐。


    莫遠忽然意識到了什麽,立刻轉身,正欲離去,空氣忽然凝固了。


    一對中年男女,出現在了他的麵前。


    六目相對,莫遠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壓力,雙腳似乎重得陷入了地麵。


    女人,冷若冰霜的眼神,恨恨地盯著他,嘴唇緊閉。


    男人,隻是坦然地望著他。


    莫遠的視線,不知該安放在何處,雙手,忐忑不安地垂在腿邊,他想開口,但大腦一片空白,半個字都想不到。


    “你先進去吧。”男人說對女人說道。


    “好的。”女人答應道,慢慢向屋子走去,視線灼燒著離自己越來越近的莫遠,走至莫遠身側時,她停了一下,終究,還是繼續走了下去,莫遠聽到了背後門開的聲音,他舒了口氣,門關上的聲音傳入了耳中。


    “她是我的愛人,曉嵐的母親。”男人說道。


    莫遠點點頭,卻不知該說什麽。


    “我是曉楓”,男人自我介紹道,“曉嵐的父親。”


    莫遠想說,我認識你,你是首席技術專家,你的資料,我早已查過。但,終究,這些都是愚蠢的說不出口的話語。


    “還記得,那屆學院的新生聯歡會,小女伴奏,你的即興演講,讓人印象深刻”,男人繼續說道,“很遺憾,不能再看到你們的合作了。”


    莫遠感覺自己就要崩潰了,他可以挨住結實的拳頭,卻無法承受這些簡單的話語。


    “我很報……”話到嘴邊,卻哽咽了,滾燙的淚水,就在決堤的邊緣,“我是真的寧可我自……”


    “我知道。”男人穩穩地注視著莫遠,像是用眼神安撫著他。


    “我不打擾您和您的愛人了。”說罷,莫遠低頭,向著曉楓走去,視線小心翼翼地落在男人的腳邊。


    男人,沒有動。


    莫遠走進了男人,刹那間,他感到全世界的引力都集中在他的身上,他咬著牙,越過了男人,“不可以停下來”,莫遠聽見了自己的聲音。


    “以我的身份,調動你的工作,是沒有問題的”,背後傳來男人的聲音,“你的計算機技術不錯,來我這裏工作吧。”


    莫遠停住了腳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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