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雲之前猜測李阿姨是因為死後還要工作的事情才煩惱,顯然是他猜錯了。


    李阿姨並非那種特別在乎錢的人,也不怕吃苦。當然,能不吃苦是最好的。就像是能不工作,那當然最好。可要真到了沒辦法的地步,需要她一把年紀風裏來雨裏去地上班幹活,她也不是不行。ww


    讓李阿姨發愁的是她已經去世的那些親人。


    她原本想著,人死了就死了,一了百了。就算有個陰間,有個酆都,那也是各自在那兒過上自己的小日子,和陽間還活著的親人是不大相幹了。她去世的那些親人,活著的時候便有了各自的小家庭。就是她的父母,當年最寵愛的不是她這個小女兒,最依仗的當然也不是她。而她的三個姐姐,都已經故去,父母有什麽事情以前就找她們,現在更是應該找她們了,絕不會找她這個陰陽相隔的小女兒。


    卻是沒想到,臨到老了,酆都的規矩變了。


    李阿姨很熱心地跟著黎雲、李叔和江龍昌三個鬼一起做試驗,算匯率,除了幫老龍,為自己和李叔的未來鋪路之外,也是記掛起了自己已經去世的至親。


    這些天,李阿姨跟李叔聊微信,就時不時唉聲歎氣,一會兒說夢到了母親,一會兒說夢到了大姐,不知道是不是她們在給自己托夢;一會兒又說,是不是因為自己這些年沒給他們燒紙,他們在那兒沒有錢,才沒托夢;過了幾天突然想起來自己的三個姐姐都早就兒孫滿堂了,她那些外甥外甥女,還有她家的第四代們,也不知道有沒有給她的姐姐們燒紙錢。


    李叔也是瞧著李阿姨總想著這些事,才在黎雲提出要上郵輪實地調查時,厚著臉皮帶上了李阿姨。


    現在,李阿姨不知厭煩地又一次說起從前,說起沒接到的托夢,李叔便也如之前那樣安慰她:“講不定他們都投胎了,沒去酆都。老爺子那樣的人,怎麽想都不會留在酆都吧。”


    他語氣溫柔,就算總是聽李阿姨相同的抱怨哭訴,仍然耐心地一遍遍重複著安慰的話。


    李阿姨漸漸止了哭泣,也不知道是李叔的安慰起了作用,還是她自己哭夠了。她帶著鼻音,說道:“也是……老頭子要能投胎肯定早就投胎了。他原來就說過,這輩子沒機會了,下輩子要生個兒子。”


    李叔笑了笑。


    李阿姨覺得老爺子不喜歡她,對另外三個姐姐更好,甚至覺得老爺子喜歡李叔這個女婿多過她這個女兒。老爺子對別人的一分好,她都記得清清楚楚。


    可老爺子真要是不喜歡這小女兒,又怎麽會養出來她這樣的性格來?要不是老爺子對李阿姨好,李阿姨這樣性格的人,又怎麽會在老爺子晚年時“突發奇想”要將黎清輝改姓?


    隻是,生活中的瑣事消弭於時光之中,如大浪淘沙,最後留下來的記憶會有哪些,誰也說不準……


    唯一可以確定的是由此打磨出來的人。那些瑣碎的事情塑造出了每一個人不同的模樣。


    李阿姨睜著眼睛看了一會兒天花板,忽然伸手拿過了手機。


    手機屏幕的亮光一下子迸射出來,似要閃瞎人眼。


    李阿姨眨眨眼睛,確認了一下現在的時間,“小黎怎麽一晚上都沒迴來?”


    李叔坐起了身,看著旁邊空著的床,先去開了燈,才拿了手機來,“我給他打個電話問問。”


    “別、別!你沒看過電視劇啊?這種時候打電話,肯定得壞事。你發個消息問問就行了。”李阿姨“經驗豐富”地攔住了李叔。


    李叔從善如流,隻給黎雲發了一條消息。


    黎雲此刻正倚靠在甲板上,望著海平麵。


    他生平頭一迴看日出,還是在海上觀看,那感覺就更加奇妙了。


    海天一色,唯有那小小的亮光,一點點綻放出光芒來,又一層層地在海水上渲染出斑斕光彩。


    數分鍾前還讓人感到孤寂恐懼的海洋忽然變成了另一種模樣。黑暗中的光如同絕望中的那一點渺小希望,雖然渺小,卻給了人繼續活下去的動力。


    黎雲想著,那隻鬼是不是每天看著這樣的景色,才沒有徹底變成厲鬼?


    他的手機在這時候響起,是李叔發來的詢問。


    看來他們這對老夫妻是結束臥談了。


    黎雲低頭,一邊給李叔發去迴複,一邊往客艙走去。


    他還得迴去拿身份證呢。


    雖然他現在有能力選擇性地讓普通人看到自己,但這種做法到底是麻煩,也沒什麽必要。


    黎雲走到半路,收起手機,抬頭望去。


    悠長的走廊上沒有一個人,旁邊的房間內也沒傳出什麽聲音,可黎雲還是聽到了一聲刺耳尖叫。


    那聲音來自於更遙遠的地方。


    黎雲吐出一口濁氣。


    又來了……


    莊雪霞又跟她父親莊寶力吵起來了。


    這才天亮呢,他們也應該是剛起床吧?怎麽又鬧起來了?


    黎雲揉了揉眉心,想要掐斷他和莊雪霞的這種聯係。


    原本是因為擔心她,怕那鬼魂再襲擊她家,才一直維係著這種聯係,誰能想到這小姑娘動不動就激動起來,跟父親吵架都鬧得像是要被殺了一般,動靜特別大。


    是這個年紀的小孩都這樣,還是莊雪霞尤為過分?


    黎雲一時間都迴想不起來自己的初中時代了。他初中的時候並沒有發生什麽刻骨銘心的事情,能讓他一直記憶猶新。印象中的學生時代就是普通的讀書、考試、讀書、考試,偶爾的遊玩也是去一些熱門景點,走馬觀花地遊覽。他對此興趣寥寥,他父母也沒有特別的興趣愛好。他和同學關係平平,並沒有什麽特別要好的朋友。成績也是一般,不上不下,這也讓他成了老師眼中的路人,沒遇到無良老師,也沒遇到過那種改變自己一生、讓自己銘記感恩的老師。至於家庭關係,則一直和睦,並沒有發生過巨大的爭執。不開心的事情當然是有的,開心的事情也有很多,但迴憶起來,又仿佛是置身於深海之中,除了海水劃過皮膚的觸感,摸不到具體的東西。


    黎雲的想法就此戛然而止。


    因為莊雪霞的情緒變得愈發激烈了。


    黎雲甚至借著和莊雪霞的聯係,聽到了莊寶力的怒喝,還有羅蘭君無力的勸說。


    女孩子的尖叫哭嚎和中年男人的怒罵聲交織在一起,夾雜著摔砸東西的聲響。


    黎雲下意識地將注意力放到了莊雪霞那邊。他想要利用自己的能力撫平莊雪霞的歇斯底裏。


    說不上來是一時的同情、好心,還是被吵得煩了,黎雲難得管起了別人的家務事。


    他的情緒一過去,就聽莊雪霞的哭嚎低了幾分,變成了啜泣。


    女孩子低著頭,揉著眼睛,哭得泣不成聲,比她之前猙獰的尖叫要顯得更為可憐。


    莊寶力喘著粗氣,好像也是迴過神來,不應該如此對待女兒,卻是一時之間難以開口。


    羅蘭君疲憊地說道:“好了好了,都少說兩句。待會兒霞霞還要上學,你還要上班。這才幾點……鄰居都還沒醒來了,不要吵到別人了……”


    竊笑聲在此時不合時宜地響了起來。


    屬於男人的陰陽怪氣的笑聲突兀地在房間內迴蕩,帶著明顯的惡意,還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暢快發泄意味。


    黎雲心頭一凜,意識在莊雪霞家搜尋。


    他看到了站在房間角落的男人。


    那個男人並非莊寶力夢中穿著夾克衫、牛仔褲的男人,而是一道模糊人影。


    朦朦朧朧的影子讓人看不清麵目,好像罩了一層紗,又像是被覆蓋了某種奇怪的馬賽克濾鏡,帶著保護的意味。無論怎麽看,這都是故意為之。


    就像是那天的出租車……


    黎雲的意識立刻飛了過去,卻在捕捉到男人的刹那,被直接掐斷了聯係。


    不,不是被掐斷了聯係,是對方消失了。


    時機太過不好,對方似乎是看到莊寶力的父女倆鬧劇結束,就如散場的觀眾般徑直離開了。他應該沒留意到黎雲。


    黎雲的眉頭皺了起來。


    雖然沒有捕捉到對方,但就那短暫的接觸……


    果然不是什麽殺人的厲鬼。


    那鬼魂就像是在惡作劇,不是要人性命,隻是想看莊寶力家的亂子,並樂在其中。


    黎雲慢慢收迴心神。


    他的意識重新迴到了郵輪上。


    手機震動了一下。


    牛海西的早安消息雷打不動地準時到達。


    黎雲唿了口氣,隨手將手機塞入口袋,繼續往客房走去。


    “小黎迴來了。”李阿姨坐在床上抹臉,給自己塗上了潤膚乳,還伸手掐著李叔的臉,給他也抹了一層。


    李叔腦袋後仰,露出了嫌棄的表情,又看向黎雲,“怎麽樣?”


    “在船上沒什麽發現。倒是剛才……”黎雲將自己剛才的發現說了一遍。


    “這種鬼……見不得人好嗎?生前是什麽流氓混混吧?男人這樣的不多吧。一般都是那種年紀不上不下的女人喜歡這種事情。嘿,我跟你們說,我們小區健身器材那棟樓底樓的,就是那個姓曲的,”李阿姨來了興致,兩眼放光,抓了李叔的手,“你記得吧?那個女人到處說閑話。幾年前被人打上門。就是五號樓的那對夫妻。人家退休了,跳跳廣場舞,她到處說人家勾三搭四。人家夫妻兩個上門抓了她頭發,啪啪兩個耳光上去……”


    “你說這個幹什麽?這跟現在這事情又不搭界。”李叔無語,拉開了李阿姨的手。


    “這不就是差不多的嘛。就是那個女人活著,伱們碰到的是個死鬼男人。”李阿姨大聲說道,又看向黎雲,“肯定是個蔫壞的老男人。這種喜歡挑撥人家家裏事情的男人少,但也不是沒有。哎呀,你說是不是那個男的的同事啊?還是老同學?講不定是他老婆的老同學……你記得以前廣經理那事情吧?是姓廣,還是姓光來著,就以前阿輝那個單位的……”


    “好了好了,你還說人家喜歡挑事情呢。你自己這不也在說閑話嗎?”李叔又一次打斷了李阿姨的八卦熱情。


    李阿姨不滿了,“我跟你們說說,怎麽是說閑話啊?再說了,這都老黃曆了。人現在也不知道在哪兒呢,坐牢了也該出來了吧。”


    李阿姨仍不盡興,還是抓了黎雲,將那位不知道姓廣還是姓光的經理的八卦給說了一遍。大致就是那位經理在多年後的同學聚會上和老同學重逢,不知道怎麽的,學生時代的不快也跟著接續上了。他的老同學報複心起,一邊給他戴綠帽,一邊從他太太那兒拿到了他挪用公款的證據,寄了舉報信。中間夾雜了捉奸、鬧離婚、拉橫幅、警察銬人等等圍觀群眾喜聞樂見的撕逼戲碼。


    因為事情鬧得太大,前因後果以及發酵的後續,在單位裏傳遍了,黎清輝這個普通員工也跟著看了幾天的熱鬧,迴家後就在餐桌上跟李阿姨他們講了起來。


    “……坐牢的時候辦的離婚。小孩也被女的帶走了。不知道有沒有跟那個同學再婚。那同學也有老婆的吧……”李阿姨說著說著,還認真迴憶了起來。


    李叔將李阿姨推到一邊,“小黎,你別她那些有的沒的的事情。主要還是這個鬼魂。它不是衝著那一家的命去的,那接下來,我們要怎麽辦?”


    黎雲對此就有些無奈了。


    不是殺人的厲鬼,那就是黑白無常來了,大概也沒什麽好辦法。


    “這種人,隻能比他們更狠。就像是五號樓的那樣,好好教訓教訓,讓他們知道你是不好惹的。得比他們更加無賴才行!你想著跟那種人好好講道理,是沒用的。報警都沒用呢。”李阿姨插嘴道。


    “他是鬼。”李叔提醒。


    “鬼也一樣嘛。教訓一下,他就不敢了。”李阿姨理直氣壯地說道,“不過啊,要是那個鬼跟廣經理的那個同學一樣,蔫壞蔫壞的,不到事情全給辦成了,就不冒頭,那可就難辦了。隻有千日做賊的,沒有千日防賊的……實在不行,惹不起,躲得起,隻能搬家了。哎,它這個是鬼,那搬家也不頂用吧?”


    李阿姨自己絮絮叨叨的,講得起勁。


    李叔皺眉思索。


    黎雲也是思索了片刻,掏出了手機。


    的確是沒有千日防賊的,可安裝個防盜門、防盜窗什麽的,還是很有必要的。


    黎雲給孔冬梅發去了消息,看到微信上牛海西的名字,略一遲疑,也向他發去了消息。


    李阿姨之前講的也不無道理。


    碰到這種無賴,那隻有比它更無賴才行。


    而要說無賴,這方麵,牛海西估計比孔冬梅更有經驗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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