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有輕重緩急,詢問老板顯然並非什麽急需要做的事情。更何況老板如果無意迴答黎雲的問題,那即使黎雲再怎麽逼迫都沒有用。


    黎雲一出金榮大廈就振翅高飛。


    身邊的景物飛速掠過。


    黎雲有一瞬的恍惚。


    他好像忽然明白過來老板為什麽將翅膀借給自己了。老板早就預知到了這些。或者,一切如他猜測的那樣,這本身就是老板主導策劃的。


    眨眼間,黎雲就落在了沙凱家。


    沙凱恐慌的情緒已經穩定了許多,但依然在害怕。


    黎雲的視線落在了屋內多出來的那個女人身上。


    不,應該說是女鬼。


    女鬼白衣黑發,是最經典不過的鬼魂模樣。隻不過此時她身體癱軟地靠在沙發上,失了阿飄的氣質,也和黎雲上次見到她時截然不同。


    女鬼抬頭望過來。


    沙凱後知後覺,順著女鬼的視線看向黎雲,吃驚地張了張嘴。


    女鬼的輕笑聲先一步響起,打斷了沙凱到嘴邊的問題。


    黎雲發現自己的能力迴來了,他輕易而舉地看到了女鬼的內心。


    她在那天被黎雲和易心趕走後,並沒有老老實實地遠離周暖一家,而是去而複返,又蹲在了那小姑娘的房間內。不過,這一次,她掩蓋了自己的行蹤,並沒有故意嚇唬那小姑娘。


    昨夜,她也遭遇了餓殍襲擊。不幸的是,她不像三院裏的鬼魂那般有夥伴並肩作戰,也不像是黎雲有老板這個大靠山。


    她傷得很重。


    直到太陽初升,圍殺她的餓殍化作煙塵,她才得以喘息。陽光凝固了她身上的傷,但她傷得太重了,遠超三院那些同樣奮戰一夜幸存下來的鬼魂。


    女鬼隻是凝視了黎雲一會兒,就好似她也擁有超強的感知能力,窺探到了黎雲的內心一般,她輕輕移開了視線,發出一聲歎息。


    這歎息聲像是她剛才的笑聲。


    事情都如她所料。


    黎雲的出現,以及,她從黎雲上探知到的……


    “那些大人物,動動手指,我們就像螞蟻一樣被碾死……不,不是他們故意碾死了我們……他們根本看不到我們……”女鬼氣若遊絲,仿佛就在剛才那一聲歎息中,卸掉了自己最後一點生機。她露出了更明顯的疲態,眼中的光一點點黯淡下來,“我們隻是正好站在他們前進的路上……被踩到……被拋下……這麽多年……我逃過了一次……又一次……我知道,我隻是暫時逃過一劫……”


    女鬼的身影變得虛淡。


    她抬眼看向了黎雲,黑沉沉的眼珠中是一片死寂。


    “你真是好運,也真是……可憐……”


    隨著那最後的話音落下,女鬼收迴視線,閉上了眼睛。


    她消失了。


    沒有化作齏粉、煙塵,也沒有什麽光芒指引,她就這麽悄無聲息地永久地消失了。


    留下的,是黎雲腦海中的一段段影像,也是她臨終時所見的走馬燈:


    她出生在很久很久之前的戰亂年代,出生時的記憶已經模糊,唯一記得的是饑餓的感覺。


    接著,記憶中出現了一座被籠罩在黑暗中的園林,沒有一點兒人氣,樹木枯萎,雜草叢生,廊道假山上都是灰塵。


    這裏應該很久都沒有人來過了。


    穿著短衫的她跟著同樣衣著破爛的小夥伴們從狗洞裏鑽出,踩著雜草,進入了這園林。


    “看吧!人早跑了!”


    “我那天看到看門的老頭把些家什都賣了。他們鐵定不迴來了。”


    他們的說話聲似乎驚動了園內的活物,有水聲傳來。


    一群人興奮地摸黑找到了園中的池塘。


    “我就說這裏肯定有魚!他們以前養了好多鯉魚!”


    孩子們興奮地嚷嚷著,圍著池塘打轉。


    像是迴應池塘裏的魚,他們的肚皮咕咕叫著。


    池塘裏的魚也發現了孩子們,習慣性地浮到水麵,探出頭,如嗷嗷待哺的小鳥。


    人和魚都很餓。


    她咽著口水,跟著小夥伴們一起撿樹枝,摸池塘。


    水聲嘩嘩。


    小孩們不得章法。


    就在此時,她好似聽到了一聲悠長的歎息。


    她抬頭望去,就見月光下的池塘泛起粼粼波光。水紋舒展開,池對岸浮現出一尾漂亮的錦鯉。它剛鑽出水麵,就化作了人形。


    長袍的男人身影模糊,頭上似乎插了簪,又猶如頭頂長了巨大的犄角。他嘟嘟囔囔,說著什麽“天上不安生,人間也不太平”,一步跨出了池塘。


    隻有她注意到了那個男人,看到他上岸後,池塘那一頭出現了滿天的黃沙。


    嘭!


    發愣的她被小夥伴撞到,一下子栽進了池塘。


    池塘許久無人清理,岸邊都積滿了淤泥,長了水草、苔蘚。


    她無處著力,也不會遊泳。


    她慌張地撲騰四肢,觸摸到的除了冰冷的水,還有在自己身邊瘋狂逃竄的魚。


    她的頭時而浮出水麵,時而又沉入水底。


    她在恍惚中看到那個男人迴了一下頭。


    她沒能看清那個男人的麵容,就又沉入水底。


    有東西頂在了她的身上。


    嘩啦啦!


    “哇——”她吐著水,被魚群頂出了池塘,扔到了岸邊。


    她喘息著,從地上爬起來。


    迴頭看去,小夥伴們還在絞盡腦汁地抓魚,沒人注意到她。


    她身上有些水漬,卻隻是之前抓魚時候打濕的。剛才的一切仿佛是一場夢。


    再抬頭看去,池塘對岸也沒有什麽男人……


    她卻好似著了魔,踉蹌著跑到了池塘對岸。


    那裏什麽都沒有。


    夜風吹皺了池塘。


    水聲不斷,小夥伴們的叫喊聲也沒有停止。


    那一夜他們有沒有抓到魚,她已經記不得了。再往後的記憶也非常模糊。


    剩下的,便是自己的死亡。


    一場傷寒,要了她的命。當時一起抓魚的小夥伴們早已死了七七八八,她已經算是好運,隻是終究躲不過一死。


    她臨死的時候迴想起了池塘邊的那一夜,迴想起了那個沒看清麵目的男人。


    再之後,她變成了鬼,遊蕩於人世間。


    再再之後……便是昨夜,便是現在……


    她在第二次死亡前,又想起了那個男人。


    女鬼複雜的情緒殘留在了黎雲心中。


    黎雲垂下眼睛,一時間心中百感交集。


    沙凱有些發蒙,看著女鬼消失的地方,又看了看黎雲,茫然地問道:“她……死了嗎?她……她之前說的……這到底是怎麽迴事?”


    黎雲迴過神,抬眼和沙凱對視,忽的想起了老板對自己說的話。


    “鬼沒了,對活人來說是好事吧。”黎雲輕聲說道。


    這話並沒有錯。可這話從老板這個大妖怪嘴裏說出來,總感覺還隱藏了什麽秘密,還會有什麽事情發生。畢竟,老板可不是站在活人這一邊的。他不是人類,非我族類,甚至可以說是和人類有著滅族的血海深仇。雖然平時看不出來老板有這樣的恨意……但,誰能說得準呢。


    沙凱又看了看女鬼原先坐著的沙發。


    小鬼死了,女鬼也消失了。


    說起來,他第一次給“怪談異聞”投稿就是因為在舅舅周文俊家裏見到了女鬼,誤以為她是自己剛過世的舅媽,再後來周雯麗招惹來了小鬼,他又以為那小鬼鬧出來的怪事都是自己“舅媽”給自己的警告……最後發現女鬼不是舅媽,小鬼則想要害自己……


    現在,兩個“罪魁禍首”都死了,一切好像都結束了。他不用再擔驚受怕了。而且,聽黎雲的說法,他有可能是永遠都不用再害怕碰到類似的事情了。


    沙凱看向了周雯麗的遺照。


    黎雲轉身,準備離開,突然聽到了沙凱的聲音。


    “那我媽媽……不會迴來了嗎?”沙凱問道。


    黎雲腳步一頓,展開的翅膀也停住了。


    黎雲不知道該如何迴答沙凱這個問題。


    沙凱似乎也沒期望黎雲能迴答自己。


    他望著周雯麗的遺照,沒有說話,但黎雲能聽到他的心聲。


    黎雲煽動翅膀,直接離開了沙凱家。


    ※※※※※


    孟思南站在路燈邊,望著掙紮著在地上匍匐的鬼魂。


    它的半邊身體都被身後的餓殍吃掉了。東躲xz逃了一整夜,甩掉了一些餓殍,殺死了一些餓殍,但仍然沒能幸免於難。


    追趕著它的幾隻餓殍如同豺狼,一擁而上,將它最後那點軀體分食幹淨。


    它們意猶未盡,雖然仍然隻是幹癟的屍體,模糊的五官無法做出表情,肢體的動作也依然僵硬,但孟思南觀察了它們一夜,已經清楚知道了它們的本性。


    貪婪,沒有止境。


    它們會聚集在一起形成肉山一樣的怪物,也會分散開,四處追獵奔逃的鬼魂。


    孟思南第一次知道自己居住的這地塊有那麽多孤魂野鬼。


    不隻是孤魂野鬼。


    孟思南還看到了被它們吃掉的邪祟妖魔。


    那些畸形的生命體也是它們的食物來源。它們撕咬沒有肉體的黑氣,吞食怪異扭曲的陰影,將活人外的所有東西都視作獵物。


    這就像是一場清洗。


    它們正在清洗人間的惡靈。


    如此,它們應該代表正義。


    可孟思南注視著它們時,卻無法克製自己心中的恐懼。


    這大概和很多人看到屍體時的感受一樣。


    明明那隻是同類的肉體,可能在上一秒,他們還會擁抱、親吻對方,為對方哭泣,但當對方死亡,失去了靈魂,隻餘下逐漸冰冷的軀體,一切就變得不同了。


    當然,也有少數人對同類的屍體抱有其他心思。但那隻是少數人的怪異癖好。


    孟思南逐漸意識到,麵前的這些餓殍幹屍很可能是由人變成的。


    這並不奇怪。


    鬼也是由人變成的。


    那些奇形怪狀的邪祟也是由人心凝聚出來的。


    這世間上很多東西都是人造的。


    人類創造了它們,最終又會懼怕它們。


    孟思南望向那些重新行動起來的餓殍。


    這片區域殘餘的餓殍隻剩下這麽幾隻,其他餓殍已經離開,如同逐水草而居的畜群,離開了沒有食物的地界。


    孟思南覺得自己應該鬆一口氣。


    隨著這幾隻餓殍離開,他所居住的這片區域將變得“安全”。這是他原本夢寐以求的環境,可現在,他沒有丁點兒高興的心情。


    他觀察了一路,奔波了一晚,追逐著這些餓殍,隻為確定一件事:彭雲沒有被襲擊。


    他的確沒有看到彭雲。


    彭雲是今夜沒有迴魂,還是,出了其他事情?


    這種餓殍總不會是天生天養,突然出現在人間的吧?


    這麽大的動靜,這麽多的數量,不可能是一夜之間繁衍出來的。它們原本應該不生活在這兒……它們是被故意引導到此,或者,是被故意投放到這裏的?


    孟思南心情煩躁。


    彭雲若隻是沒迴來,那還好說,如果是其他情況……


    孟思南不願去想那種種的可能,可在得知彭雲的死訊後,他腦海中就有了揮之不去的猜測。


    那都不能說是“猜測”,那是他這些年積累下的經驗和知識所帶來的一種直覺。在這些天“記憶恢複”的過程中,他越來越無法否認自己的這種直覺了。


    彭雲不是普通人,不是突然猝死的普通人,不是突然遇到靈異事件的普通人,他有著無與倫比的能力……


    孟思南忽而又想到,這些餓殍的出現會不會和彭雲的死有關?彭雲死了,有什麽人才在這裏投放這些餓殍,就是故意針對彭雲。那麽彭雲沒有迴來,是因為他發現了端倪,故意躲開了嗎?


    孟思南強迫自己順著這思路思考下去,勸說著自己彭雲的靈魂安然無恙,就像他之前強迫自己不去調查彭雲的真正死因。


    如果什麽都不知道,那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幻想種種美好的結局。


    前方的幾隻餓殍忽然狂躁起來。


    孟思南一驚,下意識地想要躲避,但他跟了這些怪物一路,摸清了這些怪物的底細,早就放下了防備,剛才又陷入思索,不知不覺已經靠得太近……


    餓殍好像迴過頭,看向了自己。


    孟思南在這一瞬冒出了一身冷汗。


    不及逃跑,他就發現了不對。


    那些餓殍揮動幹癟的雙臂,像是在阻擋什麽。


    孟思南愣住了,一點點轉身。


    東方,太陽升起。


    清晨的第一縷陽光不知何時躍出天際。


    “啊——啊啊——”


    “嗷嗷……”


    餓殍發出了哀嚎之聲。


    當孟思南轉迴頭,就看到那些幹屍一樣的軀體在微亮的天色中化作了齏粉,慢慢消散。


    孟思南被手機鈴聲喚迴了神,發現這會兒已經天光大亮,蟲鳴鳥叫以及人類活動的動靜在他周圍此起披伏,昭告著新一天的開始。


    孟思南摸出了手機,沒看來電是誰,就接通了電話。


    “孟思南,抱歉,昨天晚上發生了很大的事情……你應該也是因為看到了那些東西才打電話給我的吧?”孔冬梅的聲音從手機中傳來。


    孟思南沒有迴答。


    孔冬梅自顧自說道:“那些餓殍是原本酆都城外的孤魂野鬼,它們應該是被人放到了人間,來清理人間的……鬼怪。接下來天地可能要大變了。我太師父當年曾經曆過類似的事情。你不必擔心,這些對活人來說,不會有太大的影響……”


    孟思南開口打斷了孔冬梅的話:“我知道了。”


    他直接掛斷了電話。


    他再也無法迴避心中的那個猜想:彭雲死的時候便已經魂飛魄散了。


    彭雲那樣的能力,被人發現,隻有死路一條。也隻可能是因此,他才會和鬱明星前後腳猝死。而且,動手的人肯定不會留下任何隱患。


    迴想彭雲曾經玩笑般講述給自己聽的那一個個“故事”,孟思南甚至能猜到動手的人是誰……


    他握緊了手機,熬了一夜幹澀發紅的眼睛裏流淌下淚水。


    這是他自從遇到彭雲後,第一次哭泣。


    因為,那個為他編織了數十年美夢的人,永久地消失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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