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雲坐在副駕駛座上,能感受到秘書極端動搖的內心。


    秘書一肚子的問題,卻是不知道該如何開口。事實上,他之前已經問過了,但得到的迴答卻是敷衍,黎雲根本不告訴他易心去了哪裏。他現在是想追問,又無從下手。


    黎雲也是有苦難言。誰能想到易心那位男朋友好巧不巧,偏偏這時候打來電話,說他得了兩天休假,邀易心去北京遊玩呢?接下來的事情還有什麽好說的?易心掛了電話,就打包起行李,啟程迴瑤城了——她需要做些準備,好好打扮,再去見男朋友。這次出行帶的那些衣服、日用品,可不適合去跟男友約會。


    烏經緯的死活,易心不管了。黎雲也不想管。他對烏經緯沒有好感。隻是,黎雲不能坐視一隻未知的惡鬼持續行兇。


    車內的氣氛沉悶壓抑,就像是車外的天空,烏雲蓋頂,好似隨時就會有傾盆暴雨,卻偏偏一直沒有落下。這是最煎熬難受的。


    手機鈴聲稍稍打破了這種沉悶。


    黎雲掏出手機,發現是易心的來電,頓感詫異。


    “喂?”黎雲好奇地接了電話,等著易心開口。


    “之前有件事忘了和你說了。”易心開門見山,語帶雀躍地說道,“殺了那些修煉之人的是——”


    轟隆隆!


    雷聲滾滾。


    下一秒,閃電劈開烏雲,照亮了天空。


    別墅內的燈光全部熄滅,窗外暴雨如注,不見光亮。那一閃而過的雷電光芒將屋內家具拖出長而可怖的影子,又馬上消失,就像是那些充滿惡意的怪物張口露出獠牙,又迅速躲藏起來,伺機而動。


    烏經緯嚇得瑟瑟發抖,蜷縮在桌子底下,雙手死死抓住了桌腿。幸好這巨大的餐桌無比堅固,他篩糠一樣的顫抖沒能震撼這桌子分毫。周圍一圈餐椅遮擋了他的身形,也遮擋了他的視線。再加上沒有燈光,烏經緯隻能看到那些深深淺淺的陰影,不知道哪些是家具的影子,哪些是怪物的。


    那絕對是一隻怪物!


    烏經緯如此確信。


    他已經看到了,看到了門外的那個東西。他還看到那東西滲入玻璃牆,鑽入門縫,擠進了室內。


    它已經進來了。


    它要殺了他!就像它殺了那些高人一樣。他一定會被殺死的!


    快點!快點來救他啊!


    烏經緯在內心呐喊。


    他死死攥著手機,不敢打開察看,怕手機屏幕的光引來那個怪物。同時,在躲藏起來後的第一時間,他就改動好了設置,手機被調成了靜音模式。他雖然沒看過多少恐怖電影,但豐富的社會生活經驗,讓他知道該如何自保。


    現在隻等著秘書把黎雲送來了。隻要黎雲趕來,即使消滅不了這怪物,也能替他擋一擋,讓他有機會逃脫。


    怎麽還不來?!


    烏經緯不知道時間過去了多久,又不敢看手機,隻覺得自己已經等待得太久了。這時間太漫長了,長到他懷疑自己是不是被拋棄了,那個黎雲是不是和易心一樣溜了。


    哢噠、哢噠……


    烏經緯驀地屏住唿吸,側耳傾聽。


    這聲音是……


    哢噠、哢噠、哢噠……當——!當——!……


    是鍾聲。


    是家裏的落地鍾……


    烏經緯有一瞬的恍惚,又很快迴過神。


    別墅裏的鍾是掛鍾,並沒有落地鍾。掛鍾的聲音不是這樣。


    可這聲音,是家中的落地鍾無疑。他對這鍾聲太熟悉了。


    烏經緯的一顆心提了起來。


    他在這一刻想到了“家”。


    他有很多“家”。


    小時候,家是簡陋的土房,還四麵漏風,屋頂漏雨,冬涼夏暖,居住條件不堪迴首。雖說那時候年紀尚小的他根本不知道什麽是苦,周圍人家都是一樣的條件,無處攀比,也就談不上生活艱難。


    等到他和俞麗結婚時,老土房被翻修,還添了些看著似模似樣的家具。作為婚房,在老家那兒已算得上是比上不足、比下有餘。他和俞麗都對此滿意。


    這故鄉的老家幾次推翻重建。自從他和俞麗把兩邊的父母都從老家接出來後,他們就再也沒迴過那裏。


    烏亞男和烏偉民出生的那個“家”則在安北縣,算得上是他們夫妻真正意義上的第一個家。安北縣是個小地方,離老家不遠,他們夫妻二人最初就是在那兒打工。房子最早是他們租的,一室一廳,廁所和廚房都得和鄰居共用。他們在那裏著實住了不少年,後來一咬牙,四處借錢,將它買了下來。誰料到剛買下房子,他們就決定自己做生意,也就離開了那個小縣城。那房子自然是賣掉了,房款全部投入到了剛開設的公司中。


    在此之後,他們在不少地方租過房、買過房,兜兜轉轉,可說得上是居無定所。


    當——!當——!


    鍾聲一直沒停止,早就敲過了十二下,卻是繼續響著。


    落地鍾是十二小時製的,可不是二十四小時製。何況晚上八點到早晨八點這十二個小時,落地鍾是不會響的。買下那落地鍾的時候,他就請人調製過。自從那落地鍾進了家門,就沒有出過一秒鍾的差錯。


    不對……是錯過的。聽說是出錯過的……因為到了時間,卻遲遲沒有響,家裏的保姆前去查看,然後……


    烏經緯的心跳不斷加快,迴憶也洶湧而來。


    他和俞麗那時候完成了一項工程,賺了一大筆錢,買了堪稱豪宅的別墅。裝修的時候,兩人一眼看中了一座鑲金的巨大落地鍾,隻覺得豪華貴氣。鍾的價格上也的確很貴,還有什麽名家手工製作之類的頭銜。


    他們夫妻倆那時候就是暴發戶,不僅買別墅,豪擲千金做了裝潢,還……


    當——當當當當……


    鍾聲突然卡頓,像是齒輪被卡住了,鍾的聲音便也跟著走調。


    烏經緯渾身哆嗦起來。


    他無法抑製自己的動作,伸手抓住了餐椅,將之前小心翼翼拉好的椅子推開。


    椅子和地毯摩擦,發出了輕微的聲響。


    烏經緯似被這聲音驚醒,忙停住動作。


    鍾聲戛然而止。


    別墅裏變得死寂,就連外頭轟隆的雨聲都消失不見了。


    突然,窗外驟然亮起。


    沒聽到雷聲,隻見閃電掠過。


    烏經緯又看到了那些不規則的陰影。


    他盯著地麵,慢慢瞪大了眼睛。


    那些被拉長的家具影子中,有一個人形,尤為清晰。


    人……不,是那怪物!


    烏經緯嚇得縮了縮身體,卻見那影子動了起來。


    他這才看清,那影子似是兩個並立的孩子。孩子蹦蹦跳跳,踩著地毯、踩著地板,發出了不同的腳步聲。


    小孩是一高一矮兩個孩子,矮的那個一頭短發,可能是男孩,高的那個後腦處辮子一甩一甩,該是個女孩。


    烏經緯腦中靈光乍現。


    他突然意識到這兩個影子是誰的了。


    “……你就藏在這裏!”女孩的聲音響了起來。


    吱呀一聲,某扇門被打開了。


    悉悉索索的聲音背後,還有小孩含糊的說話聲。


    “讓你進去就進去!”小男孩大聲說道。


    “別吵!”小女孩也發出了尖利的叫聲。


    房間裏安靜了一會兒,緊接著,兩個孩子一同“噓”了一聲。


    烏經緯好似能聽到他們劇烈的心跳。


    “哥哥、姐姐……”


    含混不清的叫聲在烏經緯耳畔炸響。


    他全身哆嗦了一下,眼睛瞪大,伸長了脖子。


    他又抓住了餐椅,這次卻是沒有將餐椅推開。


    他受驚般縮迴到了餐桌下。


    那都是怪物的陷阱。


    就像是之前門口出現的辛助理和秘書,都是假的。


    這是……這是以前發生過的事情。這是在“家”發生的事情,並非在這別墅發生的事情。何況,那時候,他根本不在家裏,他沒見到事情的原委,找兩個孩子問話的是俞麗,察看監控的也是俞麗。實際上,隻有俞麗和姐弟三個知道那天究竟發生了什麽。一大三小四個人中,也隻有俞麗知道事情的全部經過。至於那落地鍾,則在數日後就被人處理了,還做了法事……


    烏經緯的思維到此中斷。


    他突兀地想到,當時做法事的是他家以前供奉著的馬大仙人。他們供奉了他很多年,結果他在馬嘉怡的事情上毫無辦法。那說不定就是個騙子。當年的做法,也可能是一場無用的表演。


    烏經緯的肌肉痙攣起來,不受控製地抖動。


    那個孩子……那個孩子……


    嘭。


    關門聲嚇得烏經緯原地彈起,腦袋差點兒撞到餐桌。


    他想到外頭正在發生的事情,不禁毛骨悚然。


    在養老院的父母、兒女、親戚都死了,同一時間,他請來的那些高人也都死了。他們真的都是“馬嘉怡”殺的嗎?“馬嘉怡”又沒有分身術……不對,不僅是這個問題。那個黎雲說他們一直在追蹤那惡鬼,那是一對惡鬼母子。史娟見到的鬼卻不止是一對母子。那些高人都說是想要投胎的孤魂野鬼盯上了馬嘉怡的肚子,那惡鬼也是盯上了馬嘉怡的肚子。會不會……會不會還有鬼盯上了那肚子?就比如……


    烏經緯的唿吸一窒。


    嘎吱、嘎吱……


    機械摩擦的聲音從外頭傳來。那聲音斷斷續續,好像零件卡殼,無法自如運轉。


    除了金屬的摩擦聲,還有奇怪的聲響夾雜在其中。


    烏經緯的腦海中浮現出了血肉被攪動的場景。


    他打了個哆嗦。


    他想到了自己被俞麗催著迴家後,看到的一點血跡。


    血跡在地板上。俞麗說,是從落地鍾裏麵滲出來的……


    他沒掀開罩著落地鍾的布。之後做法事,他也沒去看。


    當——!


    鍾聲在背後炸響。


    烏經緯猛地扭頭,驚恐地圓瞪眼睛。


    背後的餐椅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落地鍾的玻璃櫃門。櫃門後是長長的金色鍾擺。那鍾擺傾斜著,被卡在半空,動彈不得。卡住它的是一個肢體扭曲的小孩。


    小孩睜著眼睛,盯著烏經緯。鮮紅的小嘴動了動,發出了聲響:“爸爸……”


    烏經緯大叫一聲,撞開餐椅,四肢並用地往外爬。


    “爸爸……我好疼……姐姐、哥哥把我塞在了這裏。我好疼啊……”


    小孩的聲音如同附骨之疽,緊貼在烏經緯的身後。


    烏經緯倉皇地迴頭,看到的不是餐桌,而是緊貼他麵門的落地鍾。


    “姐姐和哥哥為什麽要這麽做?”小孩隔著玻璃門,委屈地問道。


    烏經緯身體癱軟,在地上蠕動著,失去了逃跑的力氣。


    “他們為什麽要這麽做?”小孩繼續問道。


    因為……因為嫉妒……


    烏經緯顫抖著,隻能在心中迴答。


    這孩子被接迴家的時候,他和俞麗已經發了財,家裏條件自然是極好。孩子又小,每天吃吃睡睡,二十四小時有保姆看著,嬰兒房裏堆滿了玩具。烏亞男和烏偉民小時候可沒有這樣的條件,而暴富之後,他和俞麗又是趕忙將姐弟二人塞進了那些學費昂貴的私立學校,一邊給姐弟二人的未來鋪路,一邊也是想要借著孩子搭上那些有錢父母的人脈。烏亞男和烏偉民在那裏格格不入,時常受到孤立、嘲笑和欺負。這些他和俞麗都知道。他們不斷教育姐弟兩個該如何和那些同齡人相處,該如何為家裏做貢獻。姐弟兩個雖然過上了富足的生活,但並不能說是過得開心。


    全家上下,隻有這孩子無憂無慮。


    再加上這孩子根本不是從俞麗肚子裏爬出來的。雖然有著他們夫妻二人的基因,對於烏亞男和烏偉民兩個小孩來說,這個弟弟根本是突然冒出來的外人。


    對於他和俞麗來說,這孩子同樣是外人……是一件買來的商品,就像是這巨大的落地鍾……


    “你不喜歡我嗎?”孩子的聲線毫無起伏,“你和他們一樣,不喜歡我。”


    烏經緯說不出話,隻能不停搖頭,惶恐地想要祈求這孩子放過他。


    “你都沒看過我。你看看我。你看看我,是怎麽死的啊。”孩子繼續用呆板的語氣控訴著。


    烏經緯大腦一片空白,視線卻是無法移開。


    “你也會這樣死掉。”孩子突然咧開嘴,露出一個笑。


    烏經緯再也忍耐不住,爆發出了一聲高亢的慘叫。


    慘叫的尾音悶悶的。


    烏經緯一眨眼,發現自己的麵皮貼著玻璃。


    他看到了玻璃外的客廳,看到了玻璃上反射出的孩子身影。


    那上麵,還有他的身影。


    痛感這時候才傳遞進大腦。


    他的四肢扭曲著,胸腹凹陷,鮮血不斷從口腔中湧出,混合著內髒的碎肉,逐漸堆滿了落地鍾內狹小的空間。


    他能感覺到卡在胸骨的鍾擺正在努力移動,碾壓著他的骨頭和內髒。


    “我就是這樣死掉的,爸爸。”孩子的聲音貼著烏經緯的耳朵。


    烏經緯目疵欲裂,生命體征越來越微弱。


    他的視野變得模糊,耳邊聽到的也不再是孩子的低語。


    他看到了一雙腿。


    那雙腿停在落地鍾前。


    那雙腿踩著他有點眼熟的女式皮鞋。


    烏經緯想到了什麽,腦中炸開般變成一片白光。


    落地鍾消失了。他的身體失去了束縛,傾倒在地。


    一隻腳踩在了他的頭上。


    “都是因為你。都是因為你!去、死、吧!”帶著恨意和報複快感的聲音鑽入烏經緯的耳中。


    他的腦袋在同一時間被那隻腳踩裂。


    沒有鬼魂從殘破的屍體中飄出來。


    恐懼、驚愕讓烏經緯臨死前大腦一片空白。


    他的靈魂消散在了充斥著血腥味的別墅內。


    黎雲睜開眼,意識迴歸到了身體內。


    “黎先生,到了。”秘書慌張地催促道,“我們快進去吧。老板應該等急了。”


    黎雲卻是沒動,隻是感受了一下別墅內的氣息,知道那惡鬼已經離開,便開口道:“你報警吧。已經遲了。”


    秘書愕然呆立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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