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生前嚐試著接觸手機那會兒不同,李叔這次下決定非常快,也做得很堅決。他說不迴家過年,就不迴家,連遠遠去看一眼兒女、孫輩都沒有,更沒有和李阿姨偷偷約好在哪兒相見。李阿姨念叨他幾句,就默默表示支持了。如此一來,李叔這春節肯定是在瑤城度過了。


    往年春節,都是李阿姨指揮著他大掃除、買年貨、布置家裏的裝飾、準備年夜飯……李阿姨如今不在身邊,又是身處宿舍間,李叔一時也不知道該怎麽準備今年的春節。


    要說大掃除,黎雲每天都在做清潔,比最好的保潔阿姨都勤奮。


    要說買年貨,他們一屋子兩隻鬼、兩隻妖怪,就易心會做點節食代餐,其他人偶爾下下廚,結果也不盡如人意。瓜子花生之類的炒貨和那種包裝喜慶的散裝混合糖果,他們四個人都不喜歡吃;也沒人會來給他們拜年,也就無需準備招待客人的小零食。


    再說布置房間,貼點春聯、掛幾個紅燈籠的事情。李叔想得挺好的,還考慮到一屋子四個人,審美不同,就征詢了一下另外三位同事的意見。


    “我無所謂。”薛小蓮笑笑,不像是假客氣,是真無所謂。說完就閉眼繼續曬太陽了。


    也不知道這冬季的大陰天,她曬得哪門子太陽。


    “俗氣。”易心這段時間以來一直脾氣不好,吐槽了一句後,就追問道,“網上那個人找到門路了沒?能不能給掛上專家號?”


    “他還在打聽呢。”李叔答道,又問,“貼個福字,挺好看的吧?我看現在外麵那些小店貼的,還有動畫片的生肖。”


    “隨你吧。別貼我門上。”易心依舊嫌棄。


    李叔被接連潑了兩盆冷水,轉頭看向黎雲。


    “都行。”黎雲同樣對此不在意。


    他家過年的時候倒是會貼春聯,但那春聯要麽是父母公司裏發的年節禮包裏附帶的,要麽就是銀行、保險公司之類機構送的小禮物。那些大紅的春聯、福字邊緣都印著公司名。他小學的時候有一年,他父親公司準備的春聯套裝還特別“有心”,把公司名字藏在春聯裏頭,祝福意味沒多少,對企業文化的宣傳滿溢而出,看著就很傻。內容具體是什麽,黎雲記不清了,隻記得那副春聯在他家門口貼了整整兩年——第二年家裏沒收到附贈春聯,原來那一副也就沒撕掉——等撕掉的時候,兩張春聯紙都已經褪色了。


    黎雲笑著將這事情給李叔說了,讓李叔也跟著笑起來。


    笑完,李叔就在心中歎了口氣。


    他想起來,他家往年的那些春聯、福字也都是別人送的。三個兒女,加上他們老兩口,總少不得收到些亂七八糟的小禮品。李阿姨之前電話裏還說呢,今年居委會送了春聯,都是他們小區書法班的居民自己寫的。他們家那副就是18還是19號樓一個老太太寫的。才上了一年班,老太太一手字就寫得十分漂亮了。


    這麽一想,李叔總覺得自己買春聯特別沒意思,也就歇了這打算。


    至於年夜飯,李叔知道他們四個都不可能自己做飯,要到外頭預訂的時候,各大飯店的年夜飯早就賣出去了。


    李叔可以預想到,今年春節,他恐怕要吃著外賣,冷冷清清地度過了。


    他察覺到自己的失落,馬上就調整了心情。


    這也算是難得的體驗。以往春節都熱熱鬧鬧、忙忙碌碌的,這樣過一次春節,會有點兒不一樣的感受吧。


    李叔這樣勸說自己,可當他接到尹士康的電話時,仍舊泛起的雀躍之情,讓他知道自己還是希望熱熱鬧鬧過春節。


    “……三院每年除夕都搞活動,春節幾天也有活動。院裏麵很多不能迴家的病人,還有要值班的醫生護士……我們也都在三院過年,每年都有活動。你們要不要來?”


    尹士康朗聲大笑著,像是在招唿老友,語氣親切隨意。


    李叔立刻就心動了。


    “我得問問他們三個。他們……易心和薛小蓮都來,也行嗎?”李叔略微踟躕。


    易心的脾氣自不用說,薛小蓮也不像是那種能融入聚會氛圍的人。再加上二人的身份,李叔怕他們公司一行人去了,反倒會把三院的新春聚會給搞砸了。


    “沒問題、沒問題。”尹士康一口答應下來,“人越多、越熱鬧。過年就是要熱鬧。而且啊……”他頓了頓,“她們來,我們也放心些。你知道的,最近三院外頭好些個鬼。他們都想著過年呢。我也怕出事情。你們都在,我也放心。”


    李叔笑起來,隨即又有些慶幸他們早早結識了尹士康。否則,今年春節可真是要難熬了。


    李叔這樣想著,掛了電話後,就把事情告訴給黎雲他們知道。


    黎雲馬上就答應了,易心卻是玩弄著厚厚一本醫學典籍,沒吱聲。


    李叔看向了薛小蓮。


    薛小蓮閉著眼睛,睫毛投射出一片陰影。


    “我就不去了。老板過年的時候可能迴來。”薛小蓮答道。


    這迴答出人意料。


    李叔發愣地看著薛小蓮。他的新年計劃中從來就沒將老板考慮在內。


    想到自己這數月來拿的工資,以及白吃白住白用電腦的悠閑生活,李叔就感到一陣羞愧。他馬上又想起了另一件事。他去年“入職”,但年底的時候混著混著就過去了,完全忘記了年底總結的事情。這一轉眼,都要春節了,公司裏還沒說要交總結報告,也沒見誰整理過這一年來公司的情況。


    李叔深感不安。


    這樣懈怠的工作環境,讓他很不適應。


    要不是早已退休,過慣了退休生活,他早該察覺不對了。


    李叔陷入了深深的反思之中。


    哪怕公司沒有要求,他個人也是準備寫一年總結的。這半年多,可真是發生了太多的事情,有太多的想法需要整理了。


    黎雲這小年輕就沒有李叔這種老同誌的思想覺悟,開口問薛小蓮:“老板要迴來嗎?他要迴來過年?”


    “我們不過年。”薛小蓮給了個否定的答案,“要過年的隻有年獸吧。年獸早就沒了。”


    黎雲一噎,不知道該怎麽接話了。


    “隻是迴來看看。”還好薛小蓮自顧自說了下去,“這裏好歹算是個……家吧?”


    說到最後,薛小蓮自己的語氣都不太肯定了。她說完,就笑了一聲。


    易心撇撇嘴。


    “他知道最近發生的事情嗎?”黎雲問道。


    “你是說冒出來的許多孤魂野鬼?”薛小蓮又笑了,終於是睜開眼,側頭看了看黎雲,又舒展開頸椎,拉長了自己纖細的脖子,重新躺好了,閉上眼睛,“瑤城沒什麽特殊之處,每一座城市都是與眾不同又是一樣的。老板喜歡到處翱翔,不是躲在深山老林裏閉關。”


    黎雲心中咯噔一下,一種煩躁感油然而生。


    “沒什麽大不了的。”薛小蓮安慰般地說了一句,“天庭地府消失的時候,人間還是好好的——哦,人間那會兒正在打仗呢。不過,也算是好好的吧。”


    黎雲的肩膀耷拉了下來,整個人像是被抽掉了骨頭,隻能靠在椅背上,無奈苦笑。


    “你們去三院玩吧。不用在意老板的事情。他也不一定會迴來。”薛小蓮善解人意地說道,“我不喜歡醫院,就不去了。”


    李叔點點頭,看向了唯一沒給答複的易心。


    易心敷衍道:“看那天心情。”她重新低下頭,將桌上攤開的書籍翻得嘩啦啦地作響,不知道看進去了幾個字。


    到了除夕那天,一大早,李叔就叫起了黎雲。


    黎雲洗漱完畢,見李叔在易心門口麵壁般站著,就主動上前,敲了易心的房門。


    屋子裏,那些幹屍的呻吟痛唿此起彼伏,像是被黎雲給吵醒了。


    李叔聽不到那聲音,隻當易心還沒起來,“要不要再敲敲門,把她叫起來?還是……”


    “她已經醒了。”黎雲說道。


    他聽出那些幹屍的聲調起了變化。


    那其中,還有床鋪被擠壓發出的吱呀聲,緊接著就是一陣腳步聲。


    易心睡眼惺忪,身上毛絨睡衣將她整個人包裹起來,看起來胖了一圈,卻沒法拔高她的身量。


    “做什麽?網上那家夥聯係你們了?”易心問道,語氣中帶著期盼,如同過年時被早早叫醒的孩子,等著父母給紅包。


    黎雲和李叔麵麵相覷。


    李叔尷尬地答道:“不是。我們準備去三院了,你……”


    易心的臉色一下子沉了下來,和被父母收走紅包的半大孩子一樣。


    啪。


    門板在黎雲和李叔麵前合上了,差點兒撞開門框,砸到兩人的鼻尖。


    黎雲聽到屋子裏痛苦的喊聲愈發響亮了。


    這次,就連李叔都聽到了些微動靜。


    “走吧。”黎雲說道,“她要來,自己會來的。”


    李叔“哎”了一聲,又問道:“她那個男朋友,過年都不迴來嗎?”


    “嗯。過年不迴來。”


    “也沒打個電話?”


    “大概沒有吧。”黎雲不確定地說道。


    他隻知道,易心這兩天易爆易怒,周身上下沒瞧見一個粉紅泡泡,隻飄出來一身血腥味。


    要不是確定易心的房間裏沒有多出一具幹屍來,黎雲都要懷疑易心偷偷跑去過北京,將她男朋友吸幹了。


    黎雲和李叔準備參加的是尹士康組織的除夕聯歡會,那自然不用帶身份證。


    除夕這天的公交車很是擁擠,街上小店關了不少,但人流不見少。一個個的行人、乘客,穿著厚厚的冬裝,提著大包小包的禮品盒,將空間都沾滿了。


    經過一些居民社區的時候,黎雲透過窗玻璃,看到了屋子裏喜氣洋洋的人和冷漠呆滯的鬼。


    “真的變多了。”黎雲唿出一口氣,沒有在冬日的空氣中結出水霧來。


    李叔小心翼翼抓著車頂的凸起,問道:“什麽?”


    “鬼變多了。”黎雲穩坐在車頂,身體隨著公交車的行駛微微晃動。


    李叔看不到那些藏在居民住宅裏的鬼,低頭看向街道,見到的都是活人。


    “也不知道是好事,還是壞事。”李叔忽然道。


    黎雲苦笑,“這怎麽可能是好事?”


    “這也說不定。地府沒了,不是說那個命運也跟著沒了嗎?這算是好事吧?”李叔解釋道,“這人間要充斥了鬼,那三院那樣的地方會變多吧?惡鬼不就變少了嗎?事物都有兩麵性,有壞的地方,也一定有好的地方。”


    黎雲心中一動,再看向那些藏在活人家中的鬼,半晌,搖了搖頭,“我看他們沒法變成新的三院。康叔才是三院的根。沒有康叔,三院有再多的鬼,也隻會生出惡鬼來。”


    李叔想想,也覺得有道理。


    “是我樂觀了。我總想著……”李叔長歎一聲。


    若是能長長久久地留在人間,若是鬼和人之間沒有鴻溝,那也就不用和至親分離了。


    可死亡之所以是一條無可逾越的界限,不僅因為它是不可逆的,還因為它能徹底摧毀一個活人的一切。


    尹士康那樣的鬼,大概百年難得一遇。


    黎雲也碰見過一些保存了理智的鬼,他和李叔就保存了理智,可他自問做不到尹士康現在做著的事情。即使是尹士康,出了三院後,他也什麽都不是。


    想到此,黎雲就覺得心頭籠罩了陰雲。


    大街小巷張燈結彩的除夕氛圍,人們的歡聲笑語,都無法驅散這陰雲,就像是街道上那一家家因老板迴家過年而關門的店鋪,也像是那些團聚的家庭中,不應該存在的鬼魂,總在不經意間讓人感到幾分寂寞。


    “到了。”李叔很快就放下了這件事,小心翼翼從車頂的天窗穿了過去,落在人堆中,別扭地擠出了車子。


    黎雲直接從車頂跳了下去。


    李叔笑道:“還是年輕人適應力強。”


    “也不是什麽好事吧。”黎雲看了看自己的手,“我越來越適應鬼的身份,可能以後就會忘記自己是個人了。”


    李叔看著黎雲陰沉的臉色,用力拍拍他後背,“大過年的,不要這麽喪氣。你們這些年輕人啊,真是的……好了好了,快走吧。”


    他拽著黎雲過馬路,還記得左右看看,注意來往車輛,就是沒想過多走十米,去前頭的斑馬線過馬路。


    三院的院門正對著馬路對麵的車站,偏偏兩者之間沒有斑馬線。常走這邊的司機倒是都很有心理準備,知道這路段總有人偷懶,喜歡橫穿馬路,所以車速放得很慢——其實他們想快也快不起來。醫院門口總是車流繁忙,臨時停靠路邊的、進出醫院的,絡繹不絕。想暢通無阻地行駛而過,根本不可能。


    不過,這往常私家車、出租車擁擠不堪的醫院門口,這會兒是徹底冷清了下來。醫院裏進出的人也少了。就是急診大廳裏,都沒了前一天的熱鬧。


    李叔抓著黎雲橫穿馬路後,又一路穿行,踏著草坪,到了行政樓。


    尹士康選的聚會地點自然是過年期間沒什麽人的地方。他們一群鬼能放開了鬧,不怕被人撞見。


    他們還別出心裁,“借”了醫院買的裝飾品,將行政樓的一間大會議廳給裝扮上了。


    尹士康昨天就給李叔發了照片,很是得意自己卓有成效的組織工作。


    黎雲遠遠就聽到了音樂聲,不知道尹士康他們是“借”了音響設備,還是“借”了幾部手機。


    “七樓、七樓……”李叔掏出手機看了看尹士康發來的消息,“樓梯出去左轉第三間大門……”


    “這邊。”黎雲循著聲音帶路,也省了李叔的麻煩。


    推開門,音樂聲驟然放大,就連李叔也聽到了那聲音。


    前頭開門的黎雲卻沒有馬上進去。


    李叔探頭問道:“怎麽了?不是這兒?”


    大會議廳內,長桌上擺放了不少零食飲料。沿著牆壁,是一圈福字和卡通生肖畫,還有幾隻不成對的燈籠,零散地插在福字和生肖之間。播放音樂的不是黎雲所想的音響或手機,而是一隻ipod。那ipod孤零零地落在會議桌下頭,持續不斷地釋放音樂,像是在聲嘶力竭地嚎叫。


    “怎麽沒人?我們來早了嗎?”李叔疑惑問道。


    黎雲這時候邁步走到了會議桌邊,端起一隻一次性紙杯看了看。


    “我們沒來早,是他們不見了。”黎雲皺眉,示意李叔看看那紙杯。


    紙杯中的茶葉已經泡開了,但茶水早就涼了。


    “這……”李叔一怔。


    黎雲的意識徹底放開,觀察著整個三院。


    “他們……在產房。”黎雲麵色一變,“那些鬼都在產房。”


    他急急說了一句,就拔腿飛奔。


    “有人難產了嗎?這可糟了。”李叔緊趕慢趕地在後頭追著。


    “鬼都在產房!康叔、英英、三院的鬼,還有外頭的鬼!”黎雲的迴答從行政樓外傳來。


    李叔的腳步刹在了窗戶邊,低頭看去,就見黎雲輕飄飄落地,快速往住院樓跑了去。


    這一看,李叔也發現了。


    尹士康電話裏還說三院外頭圍著好多孤魂野鬼呢。可他們一路進來,一隻鬼都沒看到。


    李叔打了個冷顫,不敢耽誤,邁著老胳膊老腿,抓著樓梯扶手往下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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