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雯麗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景象,可她內心裏又無法否認自己剛看到的那個男孩。她隻能急忙收迴視線,逃避般地,將注意力放在周圍還在閑聊的鄰居身上。


    然而,她此刻心跳劇烈,撲通撲通直跳的心髒讓她無法轉移開注意力,腦子裏依舊想著剛才瞥見的男孩。


    不知何時,樓下的音樂聲停了下來,下頭傳來了說話聲。


    廣場舞的時間結束了,也意味著樓上的八卦時間結束了。


    有人起了身,說了句“不早了”,大家便默契地停下了交流。


    也不是完全不說話了。


    大家三三兩兩地出門,下樓,路上總是要講幾句話。


    周雯麗挪動身體,來到了劉阿姨身邊。


    劉阿姨今天不光臉色難看,精神頭也很差。


    有相熟的鄰居邊往前走,邊勸道:“劉阿姨你不要想那麽多了。那家人再要鬧起來,就找居委會。你喊上我們,我們和你一起去找王主任。”


    周圍人連連應和,也有人喊了周雯麗,讓她同樣不要擔心。


    周雯麗勉強應了一聲,仍舊不能安心。


    等到了樓下,她沒去找小方,而是拉了一把劉阿姨。


    劉阿姨疑惑地看向她,努力做出鎮定的表情,還安慰了她,“小麗你不要那麽怕。我們之前也很怕的,但什麽事情都有辦法解決,不怕的。”


    周雯麗張張口,壓低聲音,顫巍巍地問道:“劉阿姨,你聽到的那個腳步聲,真的是高跟鞋的聲音嗎?”


    劉阿姨沒預料到會聽到這樣的問題,傻傻看著周雯麗。


    周雯麗難以描述自己剛看到的場景,隻得進一步問道:“那個腳步聲,會不會……會不會是小孩子的聲音?小孩子在家裏蹦蹦跳跳那種……”


    劉阿姨想了想,“你這麽說……也有點像。對哦,可能是小孩子的聲音。我一聽到那聲音就想到以前四樓那個瘋女人,還當她被接迴來了。欸,樓裏麵的小孩……難道是五樓的秦阿姨家的小孫子?”


    劉阿姨順著這思路,琢磨了起來。


    周雯麗的身體有些發軟。


    “周姐,你不迴去嗎?”小方好不容易找到了周雯麗,看她在跟劉阿姨說話,便招唿了一聲,又對劉阿姨問了聲好。


    劉阿姨笑眯眯地點頭,已經沒了先前心慌意亂的樣子。


    她沒再跟周雯麗討論那腳步聲的事情,對小方點點頭,就跟周雯麗告別了。


    周雯麗也沒法拉著劉阿姨不放,隻得眼睜睜看著她走向七號樓。


    周雯麗望了眼近在咫尺的七號樓。


    七號樓那些亮著的窗戶裏,沒有哪一扇後頭出現小孩的身影。


    “你怎麽了啊?”小方奇怪地問道,“不會是跟兒子吵架了吧?”


    雖然是廣場舞的一員,而非二樓八卦圈子的常客,小方依舊有著對他人生活的滿滿好奇心。


    她笑著說道:“哎,我這麽說你別生氣啊。我就經常跟我家裏那個小子吵架。他前段時間,就年底那會兒,說要跟朋友去什麽跨年倒計時,那真是……”


    周雯麗沒仔細聽小方說的話。


    她想著,若她隻是和沙凱吵架倒好了。


    她現在遇到的事情,簡直不知從何說起。


    一路伴隨著小方自說自話的笑談,兩個人走到了居民樓下。


    周雯麗想到了什麽,謹慎地抬起眼皮,看向大門上方的玻璃窗。


    玻璃窗後是黑的,不見人影。


    小方掏了鑰匙開門,正要進去,卻被周雯麗拉住了。


    小方在台階上一個後仰,驚魂未定地說道:“嚇我一跳!”


    她一迴頭,就看到了周雯麗發白的臉。


    小方順著周雯麗的視線看過去,隻見到已經亮起的走道裏,放了一個快遞箱子,裏頭塞著一包垃圾。


    這會兒早過了他們小區倒垃圾的時間,有的人家錯過了時間,有的人家是習慣了第二天早上再扔垃圾,走道上有些快遞箱、垃圾袋也不奇怪。


    “怎麽了?”小方不明所以,又一次問道,轉頭看向周雯麗。


    周雯麗鬆了手,搖搖頭,“我看錯了。我還以為那邊……”


    小方笑道:“看成狗了?我們樓裏沒人養狗。你知道隔壁樓,三樓那個胖男人嗎?就農貿批發市場上班的那個胖男人。他有次晚上迴家,聲控燈一開,看到家門口蹲著個影子,還以為蹲了個人,嚇得從樓梯上摔下去了。結果那是他女兒帶迴家的一隻狗,特別大一隻,黑白花的,什麽品種的我忘了……”


    小方說著,就進了樓。


    周雯麗也跟在了她身後。


    小方沒看見,她說到“以為蹲了個人”的時候,周雯麗一瞬間發抖的身體。


    等走過一樓樓梯,周雯麗停止了顫抖,忍不住低頭看了眼一樓走道。


    那空箱子和垃圾袋還在原地。


    順著樓梯欄杆的縫隙,周雯麗看到一隻手從旁邊伸了出來。


    周雯麗一腳踩空,身體一歪,雙手死死抓住了樓梯扶手,才沒有像隔壁樓的胖男人一樣滾下樓梯。


    一雙小孩的手碰觸到了垃圾袋,有些費力地解開了袋口,在裏麵翻找。


    那雙手的主人好似發現了周雯麗的視線,動作頓住。


    周雯麗聽到了樓下窸窸窣窣的響動,還有自己頭頂上,小方令人煩躁的腳步聲和說話聲。


    周雯麗不敢再看,急忙快走幾步,追上了小方。


    “我迴去了啊。明天見。”小方並未察覺剛才的異常,正好到了周雯麗家所在的樓層,便如往常一樣告別,繼續往上走。


    那腳步聲一直往上,不緊不慢,還能聽到小方哼歌的聲音,唱的是她廣場舞的那首配樂。與之相對的,是從樓下傳來的腳步聲。那小小的聲音,像是一個人刻意放輕了腳步,又像是和皮鞋不同的運動鞋聲音,天然比較輕,或者是上樓來的那個人體重很輕,不跺腳就發不出巨大的腳步聲。


    明明有腳步聲從下頭傳來,下麵的聲控燈卻是一層層熄滅了。


    周雯麗哆嗦著手,慌亂掏出家門鑰匙,第一下的時候,都沒能將鑰匙插入鎖孔之中。她更加驚慌了,手忙腳亂地試了幾次,才將鑰匙插入,擰開了門鎖。


    不敢去看從樓下上來的究竟是什麽東西,周雯麗拉開門,一個箭步就進了室內,又猛地將門關上。


    巨大的關門聲震得屋子裏麵都有了迴音。


    周雯麗喘著氣,按著自己震動的胸口。


    她又聽到了腳步聲。


    腳步聲從房間裏傳出來。


    恐懼讓周雯麗瞪大了眼睛。


    她的這副模樣,嚇了沙凱一跳。


    “你搞什麽……”沙凱從臥室裏走出來,驚訝地問道,“剛關門的時候怎麽那麽大聲?你……身體不舒服啊?”


    周雯麗心下稍安,身體輕輕顫抖著,支支吾吾說不出話來,隻能指了指背後的門。


    沙凱走上前,拉開了周雯麗,往貓眼上看了一眼。


    “外頭沒人啊。”他這麽說著,已經拉開了門。


    周雯麗就要驚唿出聲,卻隻看到沙凱沒事人一樣往外左右張望了一下,又踏出房間,到了樓梯邊上,上上下下看過。


    沙凱滿臉問號地迴到了屋內,關上門,“外麵沒人。剛有人追著你?是你晚飯時候說到的小孩?”他眉毛擰了起來。


    周雯麗想要點頭,頸部僵硬的肌肉卻是紋絲不動。


    “到底怎麽了?”沙凱漸漸不耐煩起來。


    “沒什麽。沒什麽……你早點休息吧。我也早點睡了。”周雯麗還是不敢說出自己看到的東西。


    她至今不太相信自己看見的男孩。


    真有那樣的東西存在嗎?


    周雯麗心中驚疑不定。


    沙凱見狀,也不問了,嘟囔了句什麽,就迴了自己房間。


    周雯麗心有餘悸,再加上今晚很早就躺在了床上,就翻來覆去地睡不著。


    她想要放下這件事,讓大腦別去迴憶了,可之前所見的每一幅畫麵,都不聽使喚地在腦內循環播放。


    周雯麗不禁想到了許多年前,還是她懷著沙凱時候發生的事情。


    那時候她不住在這小區,住的是婚房,也是她前夫買的那套房子。當時,她因為妊娠反應,渾身都難受。有一天上班,她提前請假迴家,剛躺到床上,就迷迷糊糊睡了過去。她記得那天她聽到了敲窗戶的聲音。外麵有個人孜孜不倦地敲著臥室的窗戶,一下、一下,終於將她吵醒了。


    她心煩意亂地醒過來,當是有小鳥在外麵啄玻璃。側躺床上迴頭之後,她看到了半張人臉。


    那張臉究竟是什麽模樣,周雯麗現在已經不記得了。隻記得對方有個尖尖的鼻子,如同前夫給沙凱買的外國童話書裏的某張插圖上的小人。敲擊玻璃的正是那家夥的尖鼻子。


    周雯麗一瞬間都被凍住了。


    等她迴過神,窗外的人臉已經不見,她前夫也下班迴家了。


    她將這事情跟前夫提起,前夫笑著問她是不是睡迷糊了。她當時也是這麽認為的。


    隻是,這麽多年過去了,沙凱都成年工作了,她仍然記得那“叨叨”的敲擊聲。


    那聲音……


    叨……


    叨……


    時隔多年,周雯麗的身體又一次僵住了。


    她以為自己聽到的是自己的記憶,可那清晰的聲音,近在耳畔。


    周雯麗測躺在床上,如多年前那樣,慢慢地、慢慢地轉過頭。


    她沒看到窗戶,看到的是背後的大衣櫃。


    叨……


    叨……


    聲音從床邊的大衣櫃中傳出來。


    周雯麗甚至能想象出,那張有著尖鼻子的麵孔一下下撞著衣櫃門內側的全身鏡。


    叨……


    叨……


    周雯麗身上的血液都要停止流動了。


    恐懼達到了臨界點,她就要放聲尖叫,卻發現那聲音變了調子。


    敲擊聲持續著,但變得清脆了幾分,位置也有所移動。


    那張臉從鏡子移動到了木頭門板,從左邊移動到了右邊。


    可是,帶有全身鏡的櫃門旁邊,和那另一扇櫃門之間,是一道沒留出縫隙的隔板。


    那張臉穿過了一道木頭隔板……


    周雯麗驀地想起了晚上在活動中心看見的男孩。


    那男孩就是穿過了牆,從一麵玻璃,到了另一麵玻璃窗後。


    周雯麗再看向大衣櫃,發現那聲音不知何時已經移動到了櫃子邊沿。


    再往旁邊,就出了櫃子,是牆麵了。


    骨頭敲著實心牆壁的聲音響了起來。


    像是一個看不見的人走到了牆邊,百無聊賴地隨手敲擊牆麵。


    然後就到了門口。


    出了門,就是客廳,轉彎就是沙凱的房間。


    想到隔壁的兒子,周雯麗身上的血液好像又流動了起來。


    她從床上爬了下來,跌跌撞撞地赤腳衝向了門口。


    她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麽,隻是胡亂衝著敲擊聲傳來的方向伸出了手。


    “你站住……”虛弱的聲音剛從喉嚨裏擠出來,周雯麗就感到自己的手抓住了一隻瘦弱的肩膀。


    能捏到骨頭的肩膀在她胸口的位置停住,還帶著向前的牽拉感,然而再往前一步,周雯麗就會撞上臥室的門板。


    周雯麗看到一個小男孩在夜色中逐漸現出原形,單薄的身體夾在自己和門板之間。


    小男孩仰起頭,露出了自己黑亮亮的大眼睛,眼中沒有一點兒情緒,就像是所有這個年紀的孩子,定定看著人的時候,成年人隻能從他們的臉上看到水汪汪的眼睛。


    男孩忽然咧開嘴,露出一個笑,調皮地從周雯麗手下掙脫,跳躍著,撲在了周雯麗的床上,打兩個滾,將自己的身體藏在被子下,從被窩裏又露出了那雙大眼睛,偷眼瞧著周雯麗,似等著周雯麗再來捉他。


    周雯麗愣住了。


    ※※※※※


    馬嘉怡躺在醫院病床的時候,還有些不能相信之前數日發生的事情。


    她一雙眼睛瞪大了,因為長時間沒有補妝,臉上五官看起來有細微的不協調感。


    被她瞪視的史娟好脾氣地勸道:“馬小姐,我看烏先生人挺好的,也很在意你。他特地找到我,問了很多事情,之前還跟我說,要我好好照顧你。我的那些證書,他要了原件去看,很仔細地都查過了。”


    馬嘉怡臉頰泛紅,氣得胸口一陣陣起伏。


    “你現在肚子裏有個小寶寶了,不能動氣。就是不為了自己身體著想,也要想想肚子裏的寶寶吧?”史娟說著,又將醫生剛下的醫囑複述了一遍,居然一字不漏,還特別解釋了一些醫生沒有詳細說的地方,“……考月嫂證的時候,我也學了怎麽照顧孕婦。我以前也照顧我兒媳婦生小孫女,還照顧過兩位雇主家的孕婦。我很有經驗的。”


    馬嘉怡一口牙齒都要咬碎了,“你怎麽騙經緯的?你少給我裝模作樣了!我都知道了!你就是那個女人派來的!你能糊弄住經緯,別想糊弄住我!”


    史娟歎了口氣,拉了椅子坐下,誠懇地說道:“馬小姐,我之前真的不知道你的事情。我一直當你是富二代……”她說到此,對上馬嘉怡想要吃人的眼神,想閉嘴的,轉念想到她現在拿的是烏經緯開的工資,便繼續道:“烏先生找到我的時候,我以為他是你父親。”


    馬嘉怡雙手死死揪著被子,水晶美甲輕易地在被套上戳出一個洞來。


    “我跟他說了那天晚上的事情。”史娟才說到這一句,便見馬嘉怡的臉色由紅轉青,還微微發白。


    她愣住了。


    史娟給馬嘉怡打掃衛生、準備三餐有段時間了,見過馬嘉怡或怒或笑的樣子,最常見的是她微抬下巴,仗著自己的高個,高傲地垂眼看自己的模樣,卻是從沒見過她這樣變換臉色。


    說起來,馬嘉怡之前一直保持著濃妝狀態,想看到她層層化妝品下的臉色,也是不容易。


    馬嘉怡顫抖著問道:“你告訴他監控的事情了?”


    話問出口,她馬上抿緊了唇。


    史娟沒遮掩自己恍然大悟的神情,坦白道:“嗯,告訴了。”


    馬嘉怡的手指穿過了指甲戳出來的小洞。


    “我隻說了客廳的監控。”史娟又道。


    馬嘉怡心慌意亂,抓了自己的手機,低頭操作起來。


    史娟像是沒看見她的動作,接著道:“我還告訴他,你可能是懷孕了,有了妊娠反應,才會突然夢遊。”


    馬嘉怡動作一頓,問道:“他什麽反應?”


    史娟答道:“他挺驚訝的,問了我為什麽會這麽想。我告訴他你有些症狀,你自己可能都不知道。後來他就走了。然後沒幾天,他重新找到我,要我帶證書去見他,給我說了照顧你的事情,隔天就帶我來醫院看你了——就是昨天。”


    馬嘉怡神色陰晴不定,又在手機上操作了一會兒,才退出了監控軟件,將手機放下。


    烏經緯應該沒查房間裏的監控,也沒發現她在臥室裝監控的事情。對於她的懷孕,烏經緯看起來既不是特別開心,也不像是覺得麻煩。


    他應該是希望她將孩子生下來的。


    男人不都是這樣嗎?


    安排她進這家私立醫院接受治療,請了史娟來照顧她,也是為了她的身體和她肚子裏的孩子。


    烏經緯大概以為史娟細心地發現她懷孕的事情,是個不錯的保姆,再看史娟各種證書、履曆,就滿意地雇傭了史娟。


    想到此,馬嘉怡就氣悶。


    “馬小姐,我真不是你想的那樣。”史娟說道,“醫生也說了吧,你有可能是壓力過大,夢遊了。那些事情不是我做的。我就是一個保姆,給人做保潔、做飯、照顧老人小孩,沒那麽複雜。”


    馬嘉怡打量了一會兒史娟,像是在衡量她有沒有說謊。


    “行吧。你就按照經緯說的做吧。”馬嘉怡想到她現在住在醫院裏,稍微放下心來,再一想,肚子裏的這孩子就是沒了,也無所謂,便點頭同意了史娟的照顧。


    她後仰靠在床上,正要吩咐史娟給自己切個橙子,就感覺到一隻小小的手按在了自己的小腹上。


    馬嘉怡驚訝地伸手覆蓋在自己的小腹上,露出了困惑的表情。


    “你不舒服嗎?肚子不舒服?”史娟眼尖地看到了馬嘉怡被子下突起的手背痕跡。


    馬嘉怡猶豫了一會兒,問道:“我這個月份,能感覺到孩子動嗎?”


    “胎動要四、五個月才能感覺到。不過,兩個月的時候,小寶寶就會在你肚子裏稍微動一動了。現在這時候,他動了,你也應該感覺不到。是不是肚子不舒服?還是想上廁所?你頭一胎,可能分辨不清胎動和腸子蠕動。”史娟溫柔地說道。她語氣和以前一樣,溫柔之處是她特地加上最後那句話。


    史娟覺得,馬嘉怡這樣眼高於頂的大姑娘,恐怕根本分辨不清孕期胎兒的存在。要不是如此,她也不會懷孕快三個月了,還對此一無所知。


    馬嘉怡靜靜感受了一會兒,又迴憶了一下剛才的觸感,不確定地放鬆下身體。


    “給我削個橙子。”她重新吩咐史娟。


    史娟點頭答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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