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海軍的遺體告別儀式在瑤城中心醫院的病理科進行。


    徐仁康同意了醫院對徐海軍進行病理解剖的請求,也就沒有了舉辦追悼會的時間。


    對於病理解剖,徐仁康不是完全不了解。母親病逝時,徐海軍便要求對她做病理解剖,解剖完成後,才進行火化落葬。


    徐海軍的狀況則有所不同。在完成病理解剖後,他的遺體還會被捐贈給中心醫院。中心醫院的院長親自見了他,為他介紹了徐海軍遺體之後的處理方式:徐海軍會作為大體老師,供中心醫院的醫生們學習,其後他的一部分器官會被做成標本,留在中心醫院作為教學樣本,另一部分會正常火化,將骨灰交還給家屬。


    徐仁康將得到徐海軍不完整的骨灰,可以將父母合葬在一起。


    隻是這個過程,會比普通人火化落葬的過程漫長一些。


    如果徐仁康願意,可以旁觀整個解剖和製作標本的過程。


    院長希望打消徐仁康心中的顧慮。


    “……徐主任的遺願很偉大。我們的醫學,人類的醫學,就是這樣一點一滴建立起來的。我們對他病變器官的研究能補充我們臨床上的不足之處,讓我們醫生能直觀地看到病變器官,看到疾病的發展變化。我們對徐主任的情況束手無策,但在研究之後,下一位病人,我們可能就有了救治的辦法。這就相當於徐主任去世之後,依舊在救死扶傷,還能夠不斷地救治新病人。”院長言辭懇切。


    他不是故作姿態,而是了解過徐海軍的病情後,和幾位主任討論過,確實覺得徐海軍情況特殊,需要做詳細的病理解剖,了解他的病情。


    上一任院長提拔徐海軍當普外科室主任的時候,院長還是副院長,徐仁康被徐海軍放在辦公室做作業那會兒,院長還是個小醫生,所以他對徐海軍比較了解,對徐仁康的事情隻是有所耳聞。即使如此,院長也聽說了徐仁康對他們中心醫院的抵觸,這才親自出馬,做徐仁康的思想工作。


    徐仁康看起來好說話,醫院什麽安排他都答應,但拒絕的情緒肆意散發出來,任誰都能看出他的不滿。


    如果可以的話,院長並不想徐海軍這位中心醫院的老主任死後還和親兒子鬧矛盾。


    這份人情味,不全是出於職責,還有幾分院長自己作為一個父親的感同身受。


    徐仁康沉默不語。


    院長又說道:“小徐啊,我能理解你作為家屬的想法。我們中國人,總想著人走了,能完完整整、體體麵麵地離開。外國其實也差不多,都希望家人生前死後不要再受苦難。這種情感我們醫院也能理解。我們醫生也是一樣的。隻是比起我們個人的感情,還有更重要、更有意義的事情……”


    院長尚未說完,就被徐仁康的目光打斷了。


    “院長,你不用再說了。我爸的遺願就是做大體老師,捐出遺體。醫院怎麽處理,我都沒意見。”徐仁康淡淡道,“我以前就不聽我爸的話,跟我爸對著來。我其實不喜歡中心醫院。”


    院長啞然。


    徐仁康看向了窗戶。


    窗外是大白天都燈火通明的住院部大樓。


    “我也不喜歡醫生。”徐仁康接著說道,“我爸做的研究、做的工作,我都沒了解過。他生病之後,我陪著他看病……我硬帶著他到外地求醫問藥。我知道他其實不想這樣折騰。他隻是不想讓我為難。”


    院長張了張嘴,“小徐,徐主任他……”


    “他最後就那點願望,我肯定會滿足他。”徐仁康看向了院長,視線又越過院長,看向房間裏忙碌準備的醫生護士,透過醫生護士,看向了躺在解剖台上的徐海軍,“我希望他離開之後能安心。”


    院長默然良久,點點頭,歎了口氣,“你放心。我們還聯係了瑤醫大,聯係過徐主任的同門師兄弟。他們待會兒就會趕過來。我們會好好珍惜徐主任的心意,會研究出東西的。”


    很快,病理科就久違地熱鬧了起來。


    人群熙熙攘攘中,有壓抑的悲歎,有無奈的哽咽,有沙啞的問候……


    徐仁康隻是偶爾對上前的人點點頭,一言不發。


    他並不認識這些人,這些人卻似乎都認識他,也或許,他們隻是從他和徐海軍相似的麵容上感覺到了親切熟悉。


    時間在悼念者絡繹不絕地到來期間匆匆而過。病理解剖不能拖得太久,十幾個小時後,那些無法趕到、無法通知到的人,中心醫院就不再等待了。


    病理科擠了不少人,停放徐海軍遺體的房間裏臨時搭建了直播設備,隔壁房間則投放大屏幕,其中坐得滿滿當當。徐海軍就坐在前排,身邊身後都是醫生,隻有他一個外行。


    來的都是醫生,都有解剖經驗,不過眾人還是商量著推舉出了一個主刀來完成這場特殊的手術。


    主刀華慶元並非中心醫院病理科的人,甚至不是中心醫院的現任醫生。他是瑤城人,如今不住在瑤城。這次接到電話,就千裏迢迢從外地飛了迴來,在前來告別徐海軍的醫生中,不是資曆最老的,也不是和徐海軍最親近的,卻是從年齡、技術、經驗上,都最合適的一位。


    中心醫院的院長並沒有糊弄徐仁康。對於徐海軍的這次病理解剖,中心醫院的確是盡了心力。


    “徐老師,您可能不記得我了。我以前跟著林老師學習,本科實習的時候就跟著林老師了。第一次上手術,林老師安排我跟得您的手術。他說啊,您天賦高,手特別巧,讓我多看看您的操作,能學到一點就是賺一點。我當時那叫一個緊張啊。您看都沒看我,就盯著我的手,叫我放鬆一點,別怕。就很普通的話,我記了一輩子。我後來念了林老師的碩博,林老師做主任那會兒,我給他幫忙,他一閑下來就問您在幹什麽,擔心您閑著了,又不務正業跑內科去……”華慶元對著臉色蒼白的徐海軍說道,“您當了主任之後,沒多久吧,我跟您說北京那邊有醫院聯係了我,您說一定得去,林老師那時候推薦我去國外學習,就想著我能更進一步……其實在那之前我就找過林老師,他也是這麽說。他還說,讓我放心來找您,您肯定不會攔著我……”


    華慶元看著徐海軍這時有些變形的臉,迴憶如大壩決堤,一瀉千裏。


    “林老師的告別儀式上,您就坐在我前麵。這麽說可能不太對,但我那時候就覺得,曾教授還在、林老師也在的時候,您才是最開心的。醫院裏都叫您小師弟。我們幾個實習生、年輕的醫生,有時候開玩笑說起來也叫您小師弟……您當了主任後,曾教授走了……林老師也走了……”


    普外如今的大主任辛主任就坐在隔壁房間,聽著直播放出來的聲音,也不禁陷入了迴憶。


    他之前還跟華慶元打過招唿呢。兩人也算是同齡人,那時候同在中心醫院的普外工作,隻不過師從不同的前輩醫生。如華慶元迴憶的,他們曾經一起在私底下嘀嘀咕咕,叫徐海軍小師弟,對徐海軍的一些行為哭笑不得,也羨慕他能有個好老師、好師兄庇護著。


    徐海軍的好老師離開了,好師兄也離開了,他老師的那些徒子徒孫也散了,隻剩下他一人留在了中心醫院。


    最後,徐海軍也離開了。


    給華慶元做助手的中年醫生擔憂地問道:“華老師……”


    華慶元擺擺手,“沒事。我就是跟徐老師告別。”


    他忽然笑了一聲,“林老師以前有一次還拉著我的手,叮囑我要多看著點徐老師,說他死腦筋,脾氣又強,離了曾教授,他又不在身邊,沒人照顧著他了……他還歎氣我們幾個師兄弟沒一個留在中心醫院,應該留一個人給徐老師……許老師那時候死活不答應,說自己當主任了,好不容易沒人管著了……那次吵架,我就在旁邊呢……”


    也不知道林老師那時候是老糊塗了,忘了這一點,還是隻想抓個人迴憶從前……華慶元想著,記憶漸漸遠去。


    隔壁房間不少人如他一樣陷入迴憶。他們能迴憶起來的和徐海軍的事情就更多了。


    滿屋子的中老年人都不由悲戚起來。


    “好了,開始吧。”華慶元收斂了情緒。


    一行醫生圍著徐海軍站好,對著徐海軍彎腰鞠躬。


    隔壁房間看直播的醫生們也站了起來,為徐海軍默哀、致敬。


    人群中,隻有徐仁康還坐著。


    他摩挲著手上殘留的紅痕,出神地望著投影屏幕。


    華慶元口中的徐海軍,對他來說如此陌生。


    他印象中的徐海軍永遠嚴肅、永遠匆忙、永遠專注於家庭之外、永遠忙碌於醫院中,永遠是那個高大到能遮住他頭頂太陽的父親。


    哪怕徐海軍年老後身形佝僂了一些,動作遲緩了一些,精神不濟了一些,仍是他需要仰望的父親。


    原來,還有一個那樣的徐海軍。


    那個徐海軍停留在了他討厭的中心醫院中。


    “小徐,接下來……”院長緩緩坐下,瞥了眼屏幕上的解剖過程,擔憂地看著徐仁康。


    接下來的畫麵恐怕普通人都難以接受,更別說是家屬了。


    照理來說,病理解剖也不該做直播,不會全程錄像。


    徐海軍身份上到底是特殊的,尤其是在中心醫院這個他工作了一輩子的地方,就更有特殊待遇了。


    徐仁康沒有動,“我還從沒看過我爸上手術台。”


    院長一愣。


    辛主任就坐在另一邊,能聽到徐仁康的話。


    事實上,安靜的現場,所有人都能聽到徐仁康說的話。


    徐仁康的情況不少人都知情,他可以說是一個翻版的徐海軍,一樣的好天賦,一樣的不愛自己擅長的領域,甚至比徐海軍更進一步,他連手術刀、醫學書都不願碰一下。


    徐仁康目不轉睛地看著屏幕上的畫麵。


    那上麵沒有流淌的鮮血,沒有多少紅色。


    就像是徐仁康手上殘留的血痕。


    當人死後,代表生命的血液會逐漸淡化。


    記憶也可能隨之沉入不見天日的黑暗,消融於時間之中。


    “會有多少被做成標本?”徐仁康忽然問道。


    院長斟酌著,“得看器官的情況。一般,骨架都能做成標本,器官的話,比較典型的、有醫學價值的器官才會被做成標本。大體老師和這些標本會被用作教學……兩三年。條件差一點的醫院和學校,收到的捐贈比較少,用的時間就會長一些。”


    瑤城這座城市沒什麽得天獨厚的優勢,但多年積累,經濟不算差,比上不足、比下有餘,硬件條件好了,軟件才能提升上去,能宣傳宣傳遺體捐贈的事情,瑤城安居樂業的老百姓近些年來也很適應接受這種新觀念。瑤醫大作為本地最知名的醫科院校,時常能接收到遺體捐贈。瑤城中心醫院就沒那麽多資源了,不過他們作為醫院,對大體老師的需求並沒有那麽大。


    “兩三年嗎……”徐仁康輕聲道。


    院長也猜不透徐仁康到底是覺得這時間太長,還是這時間太短。


    “如果你願意的話,也可以將徐主任留在醫院,或者留在瑤醫大。瑤醫大有專門的陳列室。沒有交還家屬的無語良師會留在那裏,被每一屆醫學生紀念。”院長最終還是沒忍住,主動說道。


    他在這件事上沒有私心。他本科瑤醫大畢業,碩博可都不在瑤醫大了,對瑤醫大也就沒那麽深的感情。


    院長很坦誠。中心醫院並沒有瑤醫大那良好的環境。整個瑤城,對大體老師來說最好的歸處就是瑤醫大了。


    辛主任聽到這話,打消了自己剛才的念頭。


    院長既然已經說了,他待會兒也就不必再找徐仁康了。


    辛主任不禁想起了徐仁康還是小孩時候的樣子。那時候徐仁康在徐海軍辦公桌上寫作業,他還幫忙帶過徐仁康去醫院食堂吃飯呢。


    眨眼間,他從小醫生變成了科室大主任,徐海軍則躺在了解剖台上……


    也不知道他死後,會由哪位同仁來主持他的遺體告別。


    辛主任一邊想著,一邊聽到了徐仁康隔了很久才發出的聲音。


    “好。”


    辛主任下意識轉頭看去。


    徐仁康微微仰著頭,凝視著投影屏幕。


    他一直緊繃著的臉鬆弛了下來,徹底沒了商務精英的架勢和拒人於千裏之外的氣勢。


    這樣的他看起來更像徐海軍了。


    ※※※※※


    孟思南心神不寧了一整天,也疑神疑鬼了一整天。


    然而,太陽西落,夜色降臨,時針分針轉了一圈又一圈後,仍然是什麽事情都沒發生。


    孟思南在租房裏檢查了無數遍,都沒發現異常。


    沒有鬼,沒有怪異,什麽都沒有。


    他亂跳的心髒卻不肯安分下來。


    “難道是心髒出問題了?”孟思南隻能放棄原有的思路,從科學的角度來思考問題。


    他和時下大多數青年一樣,生活不規律,作息不正常,熬夜、缺乏運動、飲食油膩刺激……就是心髒出了問題,也不奇怪,反倒該說一句“終於出問題了”。


    孟思南捂著胸口,決定明早還不好,就去醫院看看。


    可別是大問題。


    他醫保還在瑤城呢,異地看病多少是有些麻煩。


    孟思南難得考慮著一些現實問題,心不在焉地洗漱完,躺到了床上。


    他準備早點睡覺。


    時針與分針重合,時間到了午夜十二點。


    孟思南睜開了眼睛。


    他莫名醒來了。


    盡管看不到客廳的時鍾,也沒看過手機,但他就是知道現在的時間。


    不對勁。


    孟思南心頭狂跳。


    難道之前的心跳紊亂是因為即將要發生的事情,而不是當時有什麽異常?


    叮——


    床頭櫃上亮起一束光。


    孟思南沒有轉頭,隻是斜著眼睛看向亮起來的手機。


    有什麽人發了消息給他。


    會是什麽人?發來什麽消息?


    這種情況……


    孟思南很擔心自己看過那消息後,就會遭遇災難。


    這種事情在鬼故事中不少見。


    但孟思南還從未遇到過這種情況。


    他隻是看到、聽到一些東西,用老人家本土化的說法來形容,就是他開了陰陽眼;用年輕人流行的設定來定義,就是他靈感比較強。


    僅僅是這樣,而不是預知一類的超能力。


    孟思南這樣想著,卻仍然不敢去拿手機。


    手機也很快就關閉了屏幕,室內重新變得漆黑。


    孟思南的心跳沒有因此平複。他也沒辦法繼續睡覺。


    心髒在胸腔內不安分地鼓動,仿佛是在催促他。


    整整一天那種忐忑和擔憂都在不知不覺間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沒來由的惆悵。


    孟思南忽然覺得這樣更不對勁了。


    他從床上坐了起來,終於是正眼看向了手機。


    他直覺那條消息並非他的災難,而是……一個噩耗。


    孟思南喉頭發緊。


    他伸手握住了手機,第一下都沒能將手機成功拿起來。


    手機變得有千斤重,他的手則失去了力道,虛弱無比。


    終於,他將手機拿到了眼前,拇指擦過指紋感應,手機屏幕亮了起來。


    他打開了微信消息。


    紅色的提示標記在一個遊戲人物截圖的頭像邊上。


    孟思南瞳孔收縮。


    手機的光打在他的臉上,讓他的臉看起來異常蒼白。


    他的手哆嗦了一下,碰到了那條新消息:


    【您好,我是鬱小琴,彭雲的母親。我的兒子彭雲在今天早上不幸去世。告別儀式將另行安排,屆時會再通知各位親朋好友。


    【感謝您在彭雲生前對他的關心照顧。


    【我的聯係方式是……】


    孟思南隻覺得手機的白光刺得他眼睛生疼。


    鬱小琴最後寫的聯係方式他已經看不清了。


    他也無需看清那些。


    彭雲家在哪兒他太清楚不過了,他都在那兒住過好多次。


    他們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好哥倆,他母親過世的時候,還是彭雲和彭雲家裏幫忙辦了母親的身後事。


    那似乎還發生在不久之前。


    他們那時候還是剛考進大學的大男孩。


    母親靈堂上的黑白照,和屋子裏燒紙錢的味道,記憶猶新。


    還有自己當時不算太悲傷的心情。


    死亡對母親來說是從長久的折磨中解脫了。


    可彭雲……彭雲還那麽年輕……


    孟思南捂住了發疼的胸口。


    他再看向手機屏幕,隻覺得那一排排文字扭曲成了一個畸形的怪物。


    不對勁。


    彭雲的死,一定不是正常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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