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英英跑得飛快,而且不用躲避走廊上的人群,甚至不用順著走廊跑,直接穿牆而過,一個眨眼就消失不見。


    林友德沒有料到會發生這樣的事情,都沒來得及伸一下手,就看不見宋英英了。他想要追,卻是接到了錢警官的電話。等電話打完,他心知更不可能追上宋英英了。


    沿著宋英英逃跑的方向追不上了,他隻能推測宋英英可能去哪兒,直奔目的地去尋找。


    最可能的地點就是方曉恬的病房。


    宋英英這幾天雖是不耐煩,卻還是百無聊賴地呆在方曉恬的病房守護。林友德之前也是到方曉恬的病房那兒叫來了宋英英。他還被自己的兩個同事給關心了幾句,現在想想,同事們對待他的態度小心翼翼,都像是生怕刺激到精神病患者一般。


    一想到又要去麵對同事,林友德一顆心就沉了下去,又是無奈,又是委屈。


    不過他總算意誌堅定,沒有因此動搖查案的決心。


    走出精神科的病房區,林友德按下了電梯按鍵,一邊等電梯,一邊琢磨著錢警官那通電話。


    看來唿吸科那位病人提供不了多少訊息,所謂的認識畫像中的惡鬼,也可能隻是隨口吹牛。這樣一來,他們掌握的線索就隻剩下突然發瘋了的徐海軍了。也不知道接下來有沒有機會混進病房,看看徐海軍的情況。如果宋英英肯如實相告,那就省了太多的麻煩了。


    電梯還未到,旁邊樓梯間傳來了一些動靜。


    林友德轉頭看去,就見黎雲的身影從樓梯間一點點顯現出來。


    林友德一驚,和黎雲對上視線,也看到了黎雲臉上的驚訝。


    林友德覺察到的不隻是黎雲此時的情緒。他還在黎雲的身上看到了一種疲憊感。


    這模樣,就像是他們局裏經偵隊的同事帶迴來做筆錄的那些受害者,有一種被人騙走了棺材本的頹喪。


    林友德不知為何,將黎雲和剛才煩躁的宋英英聯想到了一起。


    兩人的心情明顯不同,卻有著一種奇怪的相似感。


    他趁著周圍沒人,給黎雲使了眼色,就往樓梯間走。


    黎雲遲鈍了幾秒鍾,等林友德走到了麵前,才反應過來,退迴到了樓梯間。


    “那個……徐海軍被送進來了。你應該知道吧?”林友德選了開場白。


    黎雲剛才顯然是要進入這一層,這一層隻有精神科的病房,他的目的地不言而喻。


    黎雲點點頭,揉了揉太陽穴,“我看著他發瘋的。”


    林友德驚愕地看著黎雲,“發生,什麽了?”


    他做好了心理建設,準備在這個已經被打開大門的新世界裏,再開一扇門,或是一扇窗。


    黎雲卻是搖頭,“不知道。”


    “咦?不知道……?”林友德詫異,追問了一遍。


    黎雲仍是搖頭,“我不知道他發生了什麽。他……突然就變了。可能是那個惡鬼,也可能是其他東西……那惡鬼背後可能還有東西……”黎雲猜測著,語氣並不肯定,但又有種濃濃的擔憂。


    林友德的表情變得凝重起來,“你是說,這背後可能又另一個鬼,或者是另一個人?活人?”


    他想到了那些封建迷信活動。


    瑤城這座城市沒有搞封建迷信的土壤,一方麵是環境安穩,經濟向來不錯,比上不足、比下有餘,老百姓犯不著求神拜佛地求財求命;另一方麵是文化曆史的底蘊很有限。那種奇聞異事傳說開篇都是幾百、幾千年前,數代、數十代人代代相傳。瑤城可沒有這樣斑斕壯闊的曆史,往前數百年、千年,就沒什麽曆史記錄,各家各戶往前數也都是平頭老百姓,能記得自己曾祖一輩叫什麽,就已經不錯了,族譜和宗族曆史這種東西完全談不上。


    在沒有這種基礎的情況下,瑤城的刑事案件中也就沒有了封建迷信一類的案例。以前還有過清明燒紙將什麽東西點著的火災案件,和過年放炮把屋子點燃的案件差不多,這些年都隨著禁令而消失了。


    林友德所想起來的封建迷信活動,不是瑤城警局辦過的案例,而是影視劇裏的故事,而且這麽一想,就想到了幾十年前的老電影——鬼片落寞多年,林友德能想到的相關新片也是國外的,其中的“做法”當然也是外國的“做法”,他估摸著,國內真有人“做法”也不會用黑貓骨頭吧。


    “跳大神?還是保家仙?”林友德絞盡腦汁,想出了一些可能的手段。


    黎雲搖頭,“不知道。”


    林友德無奈了。


    這是他的知識盲區。


    “那接下來要怎麽辦?宋英英剛才見過徐海軍,看了一眼就跑了。你要去看看徐海軍?能發現什麽嗎?”林友德問道。


    他感覺到了自己的力不從心。


    錢警官說的對,出了命案,這就是他們的職責範圍,他們要保護好無辜的人,然而,他們能有什麽手段來對付這些非人的事物呢?


    “暫時,先看看徐海軍的情況吧。”黎雲說道,語氣低落,顯得很疲憊。他勉強打起精神,問了林友德醫院裏的情況。


    林友德沒有隱瞞,說了徐海軍急救過程中的八卦熱鬧,也說了那個有問題的唿吸科老病人。


    “是嗎?真有人見過那個鬼?”黎雲精神一振。


    “錢警官說他滿口謊話,他說的話未必可信。”林友德又給黎雲潑了盆冷水。


    “嗯……”黎雲陷入沉思。


    微博賬號收到了投稿,中心醫院也有病人說見過那個惡鬼,有目擊者這一點看來是不會有錯了。


    “你剛才說到宋英英……那我還是先去和她聊聊,確認一下情況。徐海軍這邊……”


    “我在這邊守著好了。不過,這邊不讓探視,我隻能守著走廊。”林友德說道。


    黎雲點點頭,“麻煩你了。”


    “這本來就該是我做的事情。”林友德停頓了一下,“該是我謝謝你。”


    黎雲聽出了林友德的話外之意,嘴角不禁流露出了幾分笑意。


    他救的人不知道他的善舉,他燒死的鬼魂飛魄散、不複存在,無論是行兇者還是受害者,都被他自己斬斷了聯係。然而,總有人知道他做過的事情。


    他救人不是為了受到感謝或褒獎,但能被人肯定,無論如何都是件令人高興的事情。


    黎雲的心情好了一些。


    他和林友德分別,徑直去了方曉恬的病房。


    宋英英果然呆在方曉恬的病房中。她盤膝而坐,靠著牆角,雙眼出神地看著方曉恬。


    方曉恬此時醒著,正看著儀器上的心電圖,不知道想著什麽。


    “英英。”黎雲輕輕喊了一聲。


    宋英英茫然地轉過頭。


    黎雲在她身邊坐下,“你也感覺到了什麽嗎?”


    宋英英轉迴視線,望著方曉恬,沒有迴答。


    “徐海軍身上發生了什麽?”黎雲問道。


    隻是說出“徐海軍”的名字,隻是等待一個答案,他卻是提心吊膽,猶如要直麵一隻危險的惡鬼。


    宋英英仍是保持著沉默。


    “是什麽不好說的東西嗎?不能提名字?”黎雲想到了某種可能性。


    宋英英這時候搖了搖頭,“我也不知道是什麽。”她按住了胸口,“隻是看著那個人,看到他的眼睛,就覺得……”她露出了迷茫之色,身體顫抖,卻並非因為恐懼。這種從靈魂深處散發出來的戰栗感,讓她難以控製自己的身體和情緒。


    黎雲沒有刻意與宋英英的情緒相連,卻仍是感覺到了她身上散發出來的強烈情緒。如同一隻瓶子被灌滿了水後仍被不斷注入,水溢出來,流淌在瓶子表麵,在桌麵上積聚。這些溢出來的液體還與瓶子裏原本裝著的水不同。黎雲聞到了奇怪的氣味。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


    黎雲想了一會兒,才想起來,這是他隻見過一眼的酆都城的味道。


    是城外那堆積如山的屍骸散發出的腐臭味。


    黎雲緊張地看著宋英英。


    宋英英這時候已經抑製住了自己的情緒。瓶子裏不再有水溢出來。


    黎雲不知道自己該不該繼續追問。


    他在此時生出了一些讓他驚懼交加的懷疑:


    他的身上會不會也散發出了類似的味道?他可能久入鮑魚之肆而不問其臭,能發覺旁人身上的氣味,卻忽略自己的變化。


    黎雲直覺這種變化絕不是好事。


    酆都城外那些腐爛的、風化的、凝固的、不成人形的鬼,絕不是什麽好事。它們或許與魂飛魄散也沒多大的區別,甚至還要曆經延綿不絕的痛苦,不能解脫。


    “你好好休息一下。”黎雲說道。


    宋英英擠出一個難看的笑容,換了坐姿,將腦袋埋在了膝蓋上,“對不起,我那麽沒用。我一直都很沒用……”


    黎雲伸手摸了摸宋英英的腦袋。


    “明明已經死了那麽久了,還是一點長進都沒有。也沒辦法給自己報仇。還沒有誌氣。膽小。任性。不負責任。”宋英英一個詞一個詞地往外蹦。


    “這不是你的錯。你已經做得很好了。你願意來這裏,願意守著方曉恬,已經做得很好了。”黎雲寬慰道,故意自嘲一笑,“你看我,我到現在都不敢去我死的地方看看。我的屍體,我也沒關心過。”


    宋英英沒吱聲。


    “你已經做得很好了。”黎雲再次說道。語氣溫柔又堅定。


    他沒有妹妹或弟弟,平日裏也沒有和晚輩交流的經驗。算算兩人在人世間存在的時間,宋英英還是他的長輩。他隻是感受到了宋英英動搖的內心和迷茫的心情,覺得應該給她鼓勵,他也就順從自己的想法去做了。


    “這樣就足夠了。”黎雲說道。


    “謝謝你。”宋英英轉過頭,露出了一張小臉,破涕為笑。


    “等抓住那惡鬼,你不是還要迴家嗎?我之前答應要陪你迴去的。”黎雲又說道。


    宋英英點頭。


    “我們會抓住那惡鬼的。一定、很快就能抓住它。”黎雲自言自語般說道。


    這麽說著,他也是這麽想的。


    徐海軍身上的變化恐怕是一種征兆。有變化,他們就有了機會。如果那惡鬼真的躲起來,不再出現,他們反倒是得耗死在這裏,毫無進展了。


    黎雲想到此,站了起來,“我去徐海軍那裏看看。”


    宋英英下意識伸手,抓住了黎雲的手,緊張地望著黎雲。


    “沒事,我受到的影響不大。”黎雲笑道。


    他看起來的確比宋英英的狀況要好。


    和徐海軍分開之後,福爾馬林的味道不斷減弱,現在則被醫院消毒水的味道取代了。


    醫院的氣息讓宋英英感到習慣和安心。黎雲沒有這種想法,不過福爾馬林的氣味不見後,他的確感覺到輕鬆許多。


    真有什麽問題,他就離開徐海軍的病房,在醫院其他地方待一會兒,等待恢複就好。


    黎雲這樣想著,還掏出手機看了看。


    白無常和那個網友“天微明、星未暗”都沒有發來迴複。


    黎雲隻得隻身前往徐海軍的病房,和林友德“換班”。


    林友德關心了一下宋英英的情況。他幫不上忙,隻能在言語上聊表心意。他也告訴黎雲,他和錢警官沒有放棄調查。從精神科離開,他就會去行政樓和錢警官會合。


    “……你說的那個,就是徐海軍這邊的變化,我會跟錢警官商量看看的。”林友德不覺得錢警官在這方麵有涉獵,但鬼有鬼的辦法,他們有他們的途徑。如果世界上存在鬼,也存在有超凡的人,他們已經能看見鬼了,那總有辦法找到那些不同尋常的人。


    林友德給自己打氣,然而,見到錢警官後,他首先收到的就是壞消息。


    “我不能繼續調查這件事了。”錢警官說道,看林友德一副被打擊到恍惚和無措的模樣,笑了一下,“隻是暫時離開一會兒。”


    “什麽?”林友德的驚唿姍姍來遲。


    “老黃找我了。”錢警官表情淡然,擺了擺手中的手機,“我得迴局裏一趟。老黃不知道要找我談多久,之後肯定還有王醫生跟著上,講不定還有什麽精神病的老教授、老專家……我家裏人應該也要被叫去了。”


    林友德表情僵硬,身體也有些發僵。


    “別擔心。老黃不會那麽快找你的。你師父老吳和隊長沒找過你?”錢警官換了話題。


    林友德的歎氣便是迴答。


    “不知道能撐多久。”錢警官望了望中心醫院成品字形的三棟樓。視力不錯的他能看到走廊中或路過或遠眺風景的人。


    林友德心情沉重,肩膀都耷拉了下來。


    “能多堅持一天,就能多查到一些線索。即使被叫迴去了,私下裏也能繼續調查。”錢警官用力拍拍林友德的肩膀,“放輕鬆點。這就跟我們以前辦案沒什麽區別。局裏麵也有些沒偵破的老案件,平時看著是封存不管了,但有什麽新進展,都少不了將它們拿出來再查一遍。老吳手上就還有一個這樣的案子吧?”


    林友德一聽,也釋然了,“是啊。師父跟我講過好多次了。他退休之後,那案子就該是我盯著了。”


    “就是這樣。”錢警官笑笑,“對了,我剛在行政樓檔案室裏查到的東西,現在跟你說一下。”


    林友德打起了精神,還掏出了手機,開了筆記本。


    錢警官也拿出了自己的隨身筆記本。


    二十年前那段時間,錢警官查到的鬱明星急診就醫記錄總共兩次,一次是腸胃炎入院,住院掛水了三天,之後轉了門診治療;另一次是外傷入院,隻觀察了一晚上,第二天就出院了。


    那期間,可疑的急診病人有兩人。


    第一個,是鬱明星腸胃炎住院期間,因骨折被送入急診治療的兒童韓曉晨,他隻在急診臨時住了一天,就被轉入了兒科病房,一個月後出院;


    第二個,也就是鬱明星外傷住院前,外傷被送入急診的蔡文冰。他在與人鬥毆的過程中,被菜刀劃傷了腹部,自行處置了傷口後,傷口感染發炎,被送來重新處理,在急診住了一周,其中有一天與鬱明星的住院時間重疊。


    林友德記錄著,不明所以,“這兩個,身份都不對吧?長相能對上?是那個蔡文冰?”


    “身份對不上,長相不知道,年紀也沒有記錄,不過,他們和鬱明星描述中的情況能對上。”錢警官解釋道,“鬱明星提到的細節中,一個是他給那名醫學生遞過尿壺。韓曉晨雙腿骨折住院,不能下床,而且是個小孩子,鬱明星給他幫忙,就沒必要為難,其他年齡段的人應該都不太適合。他提到的這個細節,很可能就是在說韓曉晨。另一個細節是說那名醫學生見義勇為,傷到了肝髒,傷情反複,這和蔡文冰的情況有些吻合。”


    林友德邊聽邊點頭。


    “最重要的是,除了這兩個,那期間的急診病人,沒有其他人符合他的故事了。”錢警官說道,“不能排除急診病曆有遺漏,但我感覺,就是這兩個了。”


    “那他說什麽醫學生……”林友德皺起眉頭。


    “醫院裏最多的就是醫學生,每年都有來實習的醫學生。這方麵,我也讓醫院查了查,但沒有結果。接下來可能要查一查鬱明星的社會關係。他不一定是在醫院裏碰到了醫學生。也可能,他根本就沒有碰到過這樣一位醫學生。”錢警官迴答,“蔡文冰這個人,隻知道名字,也沒有死亡記錄。這個人也需要查一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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