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門的是黎菁菁。


    她打量了張德兩眼,沒有讓張德進屋。


    張德率先開口道:“您好。您是王小姐的母親嗎?我是三院精神科的主任醫生張德。剛在樓下對講機裏介紹過……”


    黎菁菁遲疑著,“張醫生,有什麽事嗎?”


    “抱歉,冒昧上門來,是想要和您談談,也是來上一炷香……如果可以的話。”張德露出一個難看的笑容,提了提手中的塑料袋。


    “我們家應該沒有看過精神科。”黎菁菁垂下眼。


    “是。不過,王小姐是在三院發生的意外。”張德頓了頓,“警察有和您說過那個犯人的事情嗎?”


    黎菁菁沒接話。


    王怡秋是被鬼殺死的,警察自然查不到兇手。


    黎菁菁也多少知道王怡秋那時候的不對勁,對她的死亡有所懷疑,就對破案不抱期待了。


    “我們院有個老病患,在那段時間出了事情。”張德接著說道,“醫院裏麵傳言比較多,我……本來是不相信的。”


    說到此,張德的神情有一瞬的恍惚。


    黎菁菁看了眼張德,隻覺得在他身上看到了一些熟悉的神色。


    她微微後退一步,“張醫生,先進來坐吧。”


    張德點頭謝過。


    一進門,張德就聞到了燒香的味道。


    他看到了王怡秋的遺像,視線一掃,瞥見敞開著門的次臥。


    次臥中似乎有人,不過因為角度的關係,張德看不到次臥裏麵的情況。


    “喝點什麽?泡點茶可以嗎?”黎菁菁招唿道。


    張德趕忙謝過,側頭看著王怡秋的遺像,“我能上一炷香嗎?”


    “可以。”黎菁菁背著身在廚房忙碌。


    張德恭恭敬敬地上了香,凝視著照片中的女孩,低聲道:“謝謝。”他沉默地站了許久,又開口道:“對不起。”


    黎菁菁剛好端著茶杯出來,聽到這個詞,腳步就頓住了。


    張德歉疚地看著黎菁菁,“王太太,能請您聽我講一些事情嗎?可能這些事情,會讓您不太舒服……”


    黎菁菁恢複了平靜,唇邊還浮現出淺淺的笑容。她看了看王怡秋的遺像,“我現在很好。我有時候覺得小秋就在我身邊陪著我。”


    張德唿吸一窒。


    “坐吧,張醫生。”


    “好的。”張德坐下,抿了口茶,握著茶杯的手微微用力,“我剛才提到的老病患,是個年輕的女人,因為家庭環境的緣故,她精神狀況出了問題。原本隻是輕微的抑鬱,並不嚴重,但她的生活一直沒辦法改善,病情加重後,不得不開始使用藥物控製病情。”


    張德陷入了迴憶,“她最早是我一個學生收的病人,每個月在他那裏複查。她是獨居女性,家人朋友都幾乎沒有,要說了解她近況的人,可能隻有我那個學生了。我的學生大概一年前出國學習了,她的複查也就變得隨機起來,還是在我們科室掛號、配藥,病曆之前做得很完善,但對她情況的掌握,肯定不如從前。她對後麵看病的醫生,也不說什麽,每次來都隻是配藥。我也沒有留意到這件事……”


    黎菁菁意識到了什麽,認真注視著張德。


    張德看著手中的杯子,“雖然說是隨機來複查,不過從病曆來看,她情況還是比較穩定的。或許那時候她就對醫生隱瞞了情況吧。我們科室的醫生也沒有留意到這一點。這點責任在我。”


    張德說的話有些重複和矛盾,他糾結地摸索著手中的杯子,眉頭漸漸皺起。


    “後來就發生了您女兒的事情。”張德艱難地開了口,調整情緒後,才看向黎菁菁。


    黎菁菁迴想起了什麽。


    “您女兒那件事的第一發現人,是她。”張德繼續說道,“她那時候情緒很不穩定,警察對她做了調查,也到我們科室來詢問過。我給她做了診斷,開了藥,勸她入院治療,被她拒絕。我那時候……因為她生活自理沒有問題,加上她長期患病、吃藥,開銷是個問題,需要工作……我隻對她的用藥做了調整,當時也做了心理疏導,但並沒有做隨訪。後續,就是醫院裏麵的各種事務了。這隻是個借口吧。雖然醫院裏麵安排了很多會議、很多培訓,本身的醫療工作也很忙,但其實還是有時間去做隨訪的。”


    張德的聲音低了下去,“再不久,警察帶著她來到我們醫院。她那時候被送進來搶救,昏迷不醒了數日。而警察在她的房間內,發現了不明的屍體……”


    黎菁菁錯愕地看向張德。


    張德移開了目光,眼睛沒了焦距,“醫院從那時起就有了一個傳言,就在病房區流傳,說每天到了一定的時間,病房裏麵就會有一個女人四處遊蕩。如果有人說話聲音稍微大一些,她就會悄無聲息地靠近到人身邊,讓他輕一些。有不少病人、病人家屬,還有護士、值班醫生碰見過那個女人,說得都跟真的一樣。”


    “我是不信這些的。”張德說道,“我父母都是醫生,從來不曾碰到過什麽稀奇古怪的事情。祖父母他們也不會對父母說這些。不過有些親戚,是有些好奇,將社會上流傳的那些事情當作茶餘飯後的閑談故事。雖然不會圍著我父母問,但也不會避著他們。小時候家裏親戚一起吃飯,有幾次就談到了這些。我小時候也對這些很好奇。等我也做了醫生,這些話題其實也說得差不多了,沒什麽新意,也不會有人談了。再之後,就是我女兒……我有一對雙胞胎女兒,古靈精怪的,從小就很活潑,姐姐外向,妹妹腦袋裏是不知道在想什麽,一會兒一個念頭。我也忘了是哪一次了,她們問我在醫院值夜班,有沒有碰到過怪事。我真的沒有碰到過。我妻子也是在醫院工作的,她是護士,年輕的時候值夜班更多一些,她也沒碰到過。這種就是無稽之談……”


    張德一口氣說了一長串,像是在發泄什麽。


    “你遇到了那個病人嗎?”黎菁菁等他說完,才開口問道。


    張德搖頭,“沒有。”他揉了揉額角,籲了口氣,“但是,她在醫院裏消失了,從有警察盯著的看護病房裏消失了。警察那邊,驗屍結果出來,她家裏的那具屍體,就是她。”


    黎菁菁怔住。


    “她已經死了很久了,在最後一次來我們科室複查前,就死了。就醫記錄卻是她本人的。當時給她看病的醫生還記得她。是她本人來的。”張德重新看向黎菁菁,“在您女兒出事之前,她就已經死了。”


    黎菁菁張了張嘴,緩緩轉頭,看向了王怡秋的遺像,耳邊是張德的聲音:


    “我原來是不信這些的。雖然是有聽到這些消息,但這些事情不是我親眼所見、親耳所聞,就是從警察那邊得到的消息,也不是及時的消息。可能案子已經破了,已經查明了真相,隻不過沒通知我們這些不相幹的人。我這一周托人打聽,才確定她的案子和您女兒的案子都沒有新線索。”


    張德也注視著王怡秋的遺像,“這兩件事,在醫院裏麵被人刻意忽視,避而不談,好像把這兩件事說出口,就會招致什麽災難。”


    張德看向黎菁菁,“您居住的這小區,最近發生了一些事情,您知道嗎?”


    黎菁菁迴過神,“嗯。”


    “一周前,我收到了一個病人,是從這個小區逃出去的。”


    黎菁菁像是想到了什麽,臉色變得蒼白。


    “他說,有人托他到三院來找人,來找一個在三院工作過、但早就去世的老先生。”張德說道。


    黎菁菁的臉色恢複了幾分,疑惑地看向張德。


    “托他來找那位老先生的,是他不認識的一個鄰居,住在他對麵樓。他不知道對方叫什麽,隻看到對方的模樣。”張德看向了黎菁菁家的陽台。


    黎菁菁蹭地站了起來。


    張德看向黎菁菁,“我第二天晚上來過這小區,像是被什麽東西迷了心竅,一路進來……我是想著找到那位病人租的房子,但不知道為什麽腦袋裏記著的卻是另一個地址。我去了地址記錄的房間。那裏早就沒有人居住了。但通往樓頂的天窗開著。我在那裏看到了奇怪的東西,那東西抓住了我。”


    黎菁菁的身體搖晃著,“不,不會,小秋她……”


    張德站起身,扶住了黎菁菁的身體,“那東西要將我抓出去的時候,我被人救了。”


    黎菁菁倉皇地看向張德。


    “我被一個年輕女孩救了。”張德的表情極為複雜,他看向了王怡秋的遺照。


    黎菁菁順著他的目光也看向了女兒的遺照。


    遺照中的王怡秋笑著,笑容不算燦爛,看起來還有些僵硬。這是她的某張證件照,原件和所有證件照一樣並不好看,做遺照的時候,還用電腦處理了一下。


    黎菁菁捂住了嘴唇。


    “您女兒沒有事。她可能受了傷,但她應該沒有事。”張德攙扶住了黎菁菁。


    黎菁菁聽到“受傷”,又變得焦急起來。


    “她不是一個……人。不止她。我提到過的,我們三院那位早就過世的老先生。還有其他人。他們幫了她。她應該沒有事。”張德說道。


    黎菁菁忍住了哭泣,推開張德,快跑進了次臥。


    那是王怡秋的房間。


    房間裏沒有人。窗戶關著,冬日的冷風吹不進來。書桌上的筆記本開著,連續劇的聲音很輕,被室外的人聲、車聲覆蓋。


    黎菁菁記得自己沒有調整過筆記本的音量。


    “小秋?小秋,你沒事吧?”黎菁菁慌張地喊道。


    張德站在房間門口。


    他有些失望地發現房間是空的。


    王怡秋似乎不在這兒。


    “她沒事的。我看到尹老先生他們將她送迴了家。”張德安慰著著急的黎菁菁。


    黎菁菁一把抓住了張德,“她真的……真的在這裏?”


    黎菁菁絕望中帶著乞求的眼神,讓張德僵住了。


    他一時間想起了自己治療過的一些病人,大多數是失去孩子的父母,白發人送黑發人的悲傷總是最沉重的。他能背誦出教科書上的那些治療方案,也能說出幾個學界最新的理論研究和病例分析。就是他自己的病例中,都能找出或是成功的、或是無疾而終的幾個病人。


    理性來看,他應該勸說黎菁菁走出喪女的悲痛,正視現在的生活。


    可他剛剛被王怡秋拯救過,剛剛才經曆過這些匪夷所思的事情。


    “她在的。”張德說道。


    尹士康三十多年前去世,至今仍留在三院中。雖然他從尹士康的曾孫尹仁心那兒探聽到,他和他父親都不知道這件事,比尹士康更早去世的尹主任也沒有留在人間的跡象,但尹士康的例子擺在那兒,這點毋庸置疑。王怡秋如果能留在人間三十多年,那送自己的父母離開人世,死後團聚,也未嚐不可。


    如果死後的世界是這樣的,如果人死亡後依舊能留在人間,那……


    張德又想到了陳希,想到他這一周來打聽到的史老太的事情……


    人死亡後依舊留在人間,未必是好事。


    但總有例外吧。


    張德這樣想著,扶著痛哭的黎菁菁坐下。


    “……我老公說我瘋了……我知道,我知道的……她在的,她就在家裏……是我不好,是我沒有聽她的話……小秋,小秋……”


    哭聲中,張德扮演了一個沉默的傾聽者的角色。


    他背後,是同樣沉默的王怡秋。


    王怡秋麵如金紙,身體虛幻到好像隨時都會消失。她如電影中的那些鬼一樣,沒有雙腳,小腿以下的部分已經透明到看不見了。


    尹士康就站在王怡秋身邊,長長歎了口氣。


    “冬至已經結束了。那些鬼都迴去了。不過也有留下來,沒能、或者不願迴去的。黑白無常已經歸位了。這邊的事情,我跟黑白無常說過。這次多虧小黎他們。不過啊……”尹士康眉頭緊鎖,“我以前還從來沒遇到過這樣的鬼。那種不成人形的怪物倒是見過幾次,但都沒什麽膽子,也沒實力,最多隻能搗蛋添亂。像這次這樣,將活人引到危險的地方……主要還是那個姓史的老鬼,居然吃了那麽多鬼,還準備襲擊活人……”


    尹士康有句話沒說出口。


    世道大概又要變了。


    酆都和黑白無常們勉強維係著原本的生死輪迴製度,為此,他們已經放棄了很多原本的規矩,但還是力不從心。這世間的鬼變得更多了,也變得更為兇惡了。原來看到鬼的人還能活下來,將那些故事添油加醋地流傳下去,這些年,能見到鬼之後活下來的,越來越少了。


    尹士康並沒有對此做過調查,這隻是一種他個人的感覺。


    他擔憂地看看黎菁菁和張德。


    如果他的直覺沒錯,那麽,這兩人繼續這樣,可不是什麽好事。


    可是……


    尹士康又看向了王怡秋。


    王怡秋輕飄飄地來到了黎菁菁身邊,虛虛環抱住黎菁菁因哭泣而顫抖的身體,“媽媽,沒事的,我在這裏,我在這裏,我沒事的……”


    她的話、她的體溫都不能傳遞給黎菁菁,可黎菁菁奇異地慢慢平靜下來。


    張德見狀,勸慰道:“雖然發生了這種事情,但您還是要小心點。”


    黎菁菁擦著眼淚。


    “人鬼殊途。而且孩子長大了,總會離開父母。”張德說得很生硬,一點兒都沒有往日裏安撫病人的那種從容。


    黎菁菁迴過神,“你說,是小秋救了你……”


    “有好人,也有壞人。大概,有好鬼,也有壞的鬼吧。”張德說道。


    黎菁菁將手中的紙巾捏成一團。


    “既然知道了這樣的事情,還是小心一些。”張德提醒道。


    黎菁菁不安地點了點頭。


    抱著她的王怡秋緊了緊手臂,“沒關係,我會保護好你們的。一定會保護好你們的。”


    尹士康見此,心情複雜。


    不知道王怡秋是聽了他的話,生出了一些想法,還是找了個借口,好繼續留在父母身邊。


    無論是哪一種,作為留在人世間三十多年的老鬼,他沒有任何立場去阻止王怡秋。


    在能力範圍內,守護好王怡秋,守護好三院那些鬼,就是他能做的事情了。


    想到此,尹士康摸了摸口袋裏的手機。


    這手機還是他找醫院醫生“借”來的。看來,還是得麻煩老黎幫忙買個手機備著。


    剛生出這樣的念頭,尹士康就想起了一周前看到的火焰,隨即便有小小的猶豫在心中發芽。


    走一步看一步吧。尹士康最終如此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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