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龍昌和女兒並未相處多久,就收到了來自李叔的微信消息。


    出了酆都,來到人間,這信號就是不一樣了。微信上的消息十分清晰,沒有任何亂碼。


    江龍昌心頭一陣激動,按著自己在酆都那兒所學的方式,小心翼翼點開了視頻通話。


    提示聲響了沒兩下,電話就被接通了,手機屏幕上也出現了李叔那張皺巴巴的老臉。不僅如此,在屏幕右側邊緣,還能看到李阿姨的身影。


    江龍昌的心頭頓時百感交集。


    電話另一頭的李叔同樣如此。


    兩個老頭舉著手機,相看默默無言。兩人不約而同迴憶起彼此過去種種,兄弟情義以及死亡後的諸多感慨充斥心中。


    打破這種氣氛的自然隻有李阿姨了。


    “你個老頭子接了電話怎麽不吭聲啊?誰的電話啊?是不是老龍啊?”李阿姨中氣十足地喊道。


    江龍昌剛迴過神,就見女兒動了動,錯愕地轉頭張望,好像在尋找什麽。


    江龍昌心中一緊,急忙拿著手機往外跑。


    李叔的臉色也僵住了,下意識屏住唿吸。


    李阿姨走向了李叔,奇怪地問道:“到底怎麽了?怎麽還不說話?是不是老龍啊?”


    李叔趕緊按了按手,“你別吵!”


    “嘿,你個老頭子——”


    “老龍那兒有些事,你別吵。”李叔壓低聲音說道。


    李阿姨住了嘴,湊過頭看向手機屏幕。


    江龍昌這時候已經躲到了樓道角落,環顧四周,沒見到人,終於是鬆了口氣。


    他擦擦額頭的虛汗,半是抱怨道:“沒想到你這聲音讓老大給聽到了。”


    李阿姨詫異道:“你在你老大家呢?還當你先去看你那小兒子呢。”


    李叔本想問問江龍昌說的事情,但被李阿姨搶先了一步,下意識就閉了嘴,等李阿姨說完。可李阿姨話開了頭,哪兒有住嘴的時候?


    江龍昌訕訕沒吱聲。


    他四個兒女,長女是老大,小時候照顧弟弟妹妹,長大了照顧他們兩老,擔的責任最多。小兒子則是最不成器的,小小年紀就成了無賴,是最讓他們夫妻擔心的。旁人看來,就是他們偏袒小兒子,欺負大女兒,冷落了另外兩個子女。這也不算錯。


    隻是,他們夫妻死後,進了酆都,和人間隔絕,單方麵收到大女兒燒來的物件,這心思就慢慢變了。


    李阿姨也不等他迴答,就數落起來:“我早跟翠姐說過,你們那個小子從小就被寵壞了,人養廢了。寶貝小兒子也沒這個寶貝法的。你老頭子和老娘就不說了,那脾氣,嘿……翠姐反正也說不上話,你當兒子的不說,你自己兒子被寵成那樣,他們兩腳一蹬去了,最後遭罪的還不是你跟翠姐?就是小孩自己早晚也得吃苦頭。真當有哥哥姐姐,以後一輩子就能靠哥哥姐姐一直照顧著啊?不說他們自己都成家了,有老有小,就是人心呐,都是肉長的,他們看著你們怎麽偏袒那小子,那小子又怎麽渾的,還能心甘情願管著他啊?啊,對了,翠姐呢?沒跟你一起迴來?那邊是什麽樣的啊?好不好啊?住得慣不?”


    李阿姨嘮嘮叨叨一長串,一個話題接一個話題,問到最後,總算歇了口氣,讓江龍昌有了個迴答的機會。


    江龍昌不願提自己家的那些糟心事,聽李阿姨住了口,也是心中一鬆,他又怕李阿姨再機關槍一樣沒完沒了,便立即答道:“住得慣、住得慣!到了那兒什麽都不愁,也不用吃喝拉撒了,每天想做什麽就做什麽。”


    “但手機不好用吧?”李阿姨問了自己最關心的話題。


    她現在可是低頭一族,離了手機就跟要了命一樣。光是知道酆都信號不好,她就擔心了老半天。


    當然,以李阿姨的性格,所謂的“擔心老半天”也就是種誇張的修辭手法。她想到酆都那兒信號不好,隻會抓緊時間多玩玩手機。


    江龍昌可不是低頭一族,第一部手機還是李叔燒給他的,靠酆都那兒的朋友手把手教了好幾天,才摸索出一點點門道。玩遊戲對他來說不是高難度,而是另一個次元的事物。


    “是不太好用。信號不好。我聽他們說,等這幾年來酆都的人多了,說不定就能好了。”江龍昌鸚鵡學舌,將自己聽來的小道消息分享給了李阿姨,“他們說現在年輕人猝死得多,尤其是做手機啊電腦啊這行的,猝死的小年輕特別多。前幾天就有兩個做手機的小年輕進了酆都呢。不過也不是猝死的,是被車撞了。要說這死法,還是病死的、車撞死的最多。”


    江龍昌也是個善於交際的人,和誰都能侃大山,隻是碰到強勢的李阿姨有些被牽著鼻子走。李阿姨不說話,他自己就能起話題。


    兩人這麽一說起來,倒是把李叔晾在了一邊。


    李叔也不覺得寂寞,反而是覺得這場景熟悉又親切。


    以前他們兩對夫妻來往,都是李阿姨和江龍昌嘰裏咕嚕地不停說話,他和翠姐是悶葫蘆,總在旁邊當個傾聽者。


    李阿姨不知道是不是和李叔心有靈犀,也是想起了翠姐,又問了翠姐幾句。江龍昌一一作答。


    李阿姨感慨道:“還好不用和你老娘他們一起住,也不用照顧小的了,翠姐是可以輕鬆了。”


    江龍昌隻能幹笑笑。他父母對他來說是慈父慈母,但對血親以外的人來說,就不好相與了。陌生人還好說,翠姐這個兒媳婦可說是裏外不是人,雖不至於被虐待,但幾十年冷臉看下來,還時不時被挑挑刺,是人都不舒服。幸好翠姐性格溫婉,也能忍耐,不然家裏肯定雞犬不寧。


    這番聊天,時間眨眼就過去。


    等江龍昌聽到樓道外有人走動的動靜,方才迴過神。


    江龍昌和李叔都是一陣恍惚。他們好像都還活著一般,剛才的聊天也和生前無異,死後的世界對他們的影響極其有限。


    李阿姨大大咧咧,還衝江龍昌邀請道:“我們現在住在賓館呢,你要不要過來啊?早知道應該叫你帶翠姐一起迴來的,我們四個人正好一桌麻將,可以租個包廂,弄個自動麻將機……哎,我也就在這住兩天,老頭子倒是可以多住一陣。你什麽時候迴酆都啊?你要留的時間長,可以多陪陪老黎。”


    江龍昌露出猶豫之色,“我這是冬至出來,冬至結束就該迴去了。”


    “那時間太緊了。”李阿姨說出了李叔的心聲。


    江龍昌和李叔互相看看,都是惋惜之色溢於言表,隨即又相視而笑。


    “也沒關係。以後相處的時間還長著呢。”江龍昌道。


    李叔點點頭。


    李阿姨看看自己的手機,忽然道:“哎喲,我電視劇開始了。我去看電視了啊。你們兩個老頭自己玩著吧。”她說完,風風火火就跑了。不多時,房間裏就響起了電視的聲音。


    李叔和江龍昌隔著手機,能有什麽好玩的?


    不過到底是很久沒有見麵、沒有說話了,又都成了鬼,話題還是很多的。


    李阿姨不在,說話的人自然就變成了江龍昌。


    “你那事情……我要能想點辦法,就好了。”江龍昌黯然地說道。


    這是他心中一根刺。即使看李叔現在氣色很好,“生活”似乎也很好,但江龍昌依然耿耿於懷。


    李叔畢竟是死了,還是死於非命。


    李叔安慰道:“我年紀也一大把了,這就是早點晚點的事情。說起來,也都是命,就是那麽巧,叫黎雲這個名字……還是要謝謝你,不然我就算死了,也不是這樣,不知道會變成孤魂野鬼,還是那種惡鬼……”


    這話也沒錯。


    要不是有江龍昌的預警,李叔真那樣被害了性命,可能稀裏糊塗地死了,也可能死後不得安寧。


    但話又說迴來,若不是江龍昌的預警,李叔不會去燒紙錢,當晚死的就是那個叫黎雲的女人,而不是李叔,李叔可能在那之後也平平安安的,會有另一個黎雲代替他死去。


    李叔沒有跟江龍昌說後一種猜想。


    他笑著給江龍昌分享了自己死後的種種經曆。他死後的生活可是比江龍昌豐富多了。


    江龍昌聽得目瞪口呆,也是長了見識。他則給李叔介紹了酆都的情況,也是讓李叔大開眼界。


    兩人這一說,直接說到雙方都口幹舌燥才停下。


    李阿姨不知何時叫了外賣。她取外賣的時候,李叔都沒注意,等李叔自己停下話頭,才發現房間內飄起了飯菜香。


    李阿姨已經吃上了,壓根就沒管李叔。李叔看過去的時候,她還理直氣壯地說道:“你都死了,也不用吃喝拉撒了吧?”


    “是不用……”李叔看看滿桌的菜,知道李阿姨還是叫了自己那一份。


    江龍昌笑道:“你們吃飯吧。我迴去看看老大他們。”


    “你可別去看你那小兒子了。”李阿姨聽到這話,遠遠喊了一句。


    江龍昌臉上笑容一僵。


    李叔察覺到什麽,瞥了眼李阿姨。


    “兒孫自有兒孫福。要說你和翠姐都死了,在酆都好好的,也別惦記那麽多了。”李阿姨繼續說道。


    江龍昌沉默著,微微垂眼。


    李叔欲言又止。


    李阿姨碎碎念了一會兒,隻聽房間中隻有自己的聲音,手機那頭一點兒聲都沒有,不禁給李叔打眼色。


    李叔迴以一個眼神,不像從前那樣會喝止李阿姨漫無邊際的話。


    老夫老妻,自有一種默契在。


    李阿姨看這情況,就放下了筷子,走到了李叔身邊。


    江龍昌和李叔李阿姨也不是頭一天認識了。他抬了抬眼皮,看看李叔,又看向李阿姨,“小蘭啊,你老實講,是不是那小子出什麽狀況了?”


    李阿姨本身就沒有瞞著的意思,“我也是聽你家老大說的。他訛人的時候,被人打了,腦袋磕到了。”


    江龍昌一陣氣血翻湧。


    他已經是鬼,氣血翻湧時,沒有麵紅耳赤,周身反倒是冒出了縷縷黑氣。


    李叔心中咯噔一下。


    李阿姨看不見江龍昌的這種變化,繼續說道:“人當時被晾在那兒,晾了幾個鍾頭才給人發現,叫了救護車,後麵在那個icu住了幾天,錢不夠了。你也別怪你家老大他們,他們三個湊了十萬塊呢。以前你老子和你老娘怎麽對他們的?家裏那點錢,還有那套老房子,都給了小兒子吧?還有你那個小兒子,怎麽對他哥哥姐姐的?他們肯給十萬塊,已經是仁至義盡了。他自己老婆兒子都不願管他。”


    “他人現在呢?”江龍昌問道。


    “人在家裏,成植物人那種了,每天護工來幫忙照顧照顧。護工還是你家老大請的。”李阿姨迴答。


    江龍昌沉默下來。


    李叔歎了口氣,“老龍啊,你也別想那麽多。你都已經死了,剩下的事情,都是他們兄弟姐妹自己的事情了。”


    江龍昌眼眶泛紅,但並沒有生出眼淚來。


    他張張嘴,沒發出聲音。


    如果他還活著,或許能做點什麽,或許能照顧著自己最小、最不成器的兒子。然後呢?他終歸要死去。到時候的局麵會和現在有所不同嗎?


    李阿姨最早說的那些話並沒有錯。從他父母溺愛他這個小兒子、他們夫妻放任不管開始,這種結局大概就注定了。


    江龍昌長長唿出口氣來,身上的黑氣卻並沒有隨著他的吐氣而消散。


    李叔憂心忡忡。


    “這人啊,各有各的命,各有各的活法。但等死了,就一了百了,什麽都不用管了。要我說,他也是遲早的事情。你到時候見了他,可得好好罵幾句。不要死了之後,還那樣……”李阿姨說道。


    李叔皺眉,“行了你,沒完沒了了。”


    “我這也是給老龍打預防針。都一把年紀了,還都死了,除了我們兩個,現在還有誰說話他能聽?也就我們能說幾句。”李阿姨振振有詞,又對江龍昌勸道,“老龍,你別怪我說話難聽。我們兩家多少年的交情。哎,這麽說也不對。不是我們兩家,是就我們四個人,多少年的交情,你說對不對?我們兩家那些個小的,就沒來往過。等我也死了,這關係也就斷掉了。我們還好,因為之前老頭子這個事情吧,就是死了,我們也還能說說話。你說說,現在除了我們四個,就我們四個之間,除了這之外,還有誰能談這些個事情?”


    江龍昌心中歎息。這世間的確隻剩下他們四個還能說說話了。


    李阿姨又道:“你別往牛角尖裏鑽。這都是人的命。當爹媽的,能照顧兒子女兒的時間,也就那麽些年,後頭他們怎麽樣,我們幫不了、管不了。你要老想著管,老是不放手,反倒是害了他們。再說了,你現在是鬼了。我聽老頭子說,鬼跟人不一樣。人都有腦子一熱,就做出糊塗事的時候,鬼腦子一熱,都不知道會做出什麽事情來。你可要想清楚,別衝動。老話講,人死如燈滅,燈滅了就滅了,這輩子結束了,就不該再管活著的人了。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李阿姨這段話也的確占著道理。可有些事情不是占著道理,就能說清楚的。


    江龍昌又長長地吐出一口氣,“等我看看他,看看他……之後再說吧。”


    李叔忙道:“那我陪你一起去看看。”


    江龍昌笑起來,“行。真要有什麽,你可得攔著我。”


    李叔鄭重點頭。


    兩人約好了時間地點,結束了這漫長的通話。


    李叔握著手機,看看李阿姨。


    李阿姨斜睨著李叔,“怎麽?你覺得我不該提這事請?”


    李叔搖搖頭,“你啊……反正我說了你,你也聽不進去。”


    “哼。我跟你講,這事情早說比晚說好。我跟你們不一樣。那小子也算我們看著長大的,從小就不學好。你們老當他年紀大了就會好了。怎麽可能啊?三歲看到老。哼。你以為他死了就能太平?要是這世上沒有鬼,也就隨便他是死是活了……”


    李叔蹙眉,“你什麽意思?你還有什麽沒告訴老龍的?”


    李阿姨被李叔打斷,沒生氣,隻抿了抿唇,難得猶豫著說道:“我也就是聽他們老大說了一嘴……可能,他魂早跑出來了……人還活著,但魂跑出來了。打了他的那個人,就在他躺icu的時候,被嚇瘋了……還有老大……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盯上了老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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