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珺英稍感意外,想到了過世不久的李叔,又想到了李阿姨家的情況,就釋然了。


    “掃墓班車是有。冬至掃墓的人少,就早上有一班,隻送到大停車場那邊,去哪家墓地,得再坐短駁車。中午大家在大停車場那邊一起吃了飯,就迴來。”陳珺英一邊迴答著,一邊找出一本筆記本,“嗯,是八點鍾出發,還有幾個空位。”她又問了李阿姨一遍,“李阿姨,您要跟小區的班車走啊?”


    “嗯。他們都上班,我想著就不要讓他們請假了。”李阿姨說道。


    “也是。”陳珺英點點頭。


    李叔、李阿姨從沒有搭乘過小區居委組織的掃墓班車。他們清明祭掃,都是周末的時候,由兒女帶著去的,冬至也就在家一起吃吃飯,並不會去墓地。


    陳珺英不好提李叔過世的傷心事,就照章辦事,給李阿姨記了名字和電話號碼,算登記好了,等冬至那天大家一起在小區門口集合。


    李阿姨心滿意足,在居委會坐了一會兒,閑聊幾句,就迴家了。


    她一迴家,就在家庭微信群裏發了消息,通知了兒女。


    兩個女兒隻是抱怨她沒跟他們商量,就一個人跑去掃墓,倒也沒說其他的。


    黎清輝看到消息,心中一跳,跟單位打了招唿,下午提前下了班,趕迴了家。


    黎清輝到的時候,李阿姨正窩在沙發上打遊戲。黎清輝前年給她買的電暖氣就放在腳邊,橘色的光亮著,像一個小太陽。


    李阿姨聽到開門聲,詫異地看向門口,就見黎清輝滿頭是汗地跑進來。


    “你大冬天的,做什麽了啊?怎麽這麽多汗啊?你學人家小年輕,去健身房啊?”李阿姨驚訝問道,她看了眼客廳的鍾,“還是翹班去健身的啊?”


    黎清輝滿臉通紅,“我剛從單位過來,車上空調開大了,羽絨服沒脫……”


    他一路上也沒覺得熱,李阿姨一說,他才發現自己一身是汗。


    “你去洗個澡。熱水器一直開著呢。你以前的短褲、棉毛衫也有。不知道你現在好不好穿了。”李阿姨說道。


    黎清輝哪有心思洗澡啊。


    “媽,你要去掃墓?”黎清輝在李阿姨身邊坐下。


    李阿姨將電暖氣轉動了一下,照著黎清輝,“是啊。我不是在微信群裏說了嗎?冬至去掃墓,小區裏麵有班車,我跟鄰居一起去。你們也別忙活了。”


    “班車到的啊?”黎清輝試探道。


    “到了那邊有短駁公交的啊。幾家墓地都有短駁車,到了那邊再乘短駁車過去。花那邊也有的買,還有賣糕團啊、什麽的。”李阿姨說道。


    她以前沒坐過居委組織的掃墓班車,但她跟小陳熟悉,跟小區裏的大媽大嬸熟悉,掃墓班車是個什麽情況,她每年都聽他們談論。哪一年有了新花樣,他們迴來後,總是要跟別人議論幾天。李阿姨雖然是左耳朵進,右耳朵出,但聽了幾年,總能留一些印象。


    “我跟他們一起去,價錢還便宜。你開車過去,油費可貴多了。”李阿姨又說了一條掃墓班車的優點。


    黎清輝哭笑不得,“媽,我是在意這種事情嗎?”


    “那你跑來問什麽?”李阿姨好整以暇地反問。


    黎清輝一窒,看李阿姨又玩起了遊戲,那些小鳥、小貓的,嘭嘭、噗噗叫個不停,心裏就不禁有些煩躁。


    “媽,我想問爸的事情。”黎清輝深唿吸,開口道。


    “你老頭子躺在下麵呢。你要問什麽啊?”李阿姨裝傻。


    黎清輝提起來的氣頓時泄了,老大不小一個人了,一下子變得蔫蔫的,可憐得很。


    李阿姨一局通關,轉頭看到兒子這副模樣,氣不打一處來。


    “我就知道你這小子,心眼裏隻有你老子。你腦子好好想想好不好?他死了,再怎樣都死了。”李阿姨不客氣地說道,手指頭戳了一下黎清輝的腦袋,“你還活著,還有大把日子等著你過呢。你還有老婆、有兒子女兒,有要出生的孫子孫女……你眼裏就隻剩下老頭子了啊?你自己的日子要不要過了?”


    “我也沒有就想著爸。這不是冬至了……”黎清輝歎氣,神情哀傷,“他是我爸,我還不能想想他了?”


    “那你想。我又沒攔著你想他。我還能鑽進你腦子裏,把老頭子給刪除了?”李阿姨放下手,直視黎清輝。


    黎清輝視線略一躲閃,但很快就移了迴來,看向李阿姨。


    李阿姨冷笑,“怎麽著?你翅膀硬了,我這老太婆說話都不管用了是吧?”


    “媽——”


    “別叫。你嘴上叫著媽有什麽用?”李阿姨抬手,打斷了黎清輝的話,“我老早就跟老頭子講過了。那時候你外公外婆還活著呢。我那時候就跟他說了,老爺子、老太太遲早是會去的,兒子女兒也遲早要成家,到時候,隻有我們兩個老頭老太相依為命。我還沒怎麽樣呢,你倒好!你可真有出息!”


    “我也不是想怎麽樣……”黎清輝爭辯。


    “你這還是沒想怎麽樣啊?冬至見一麵,過春節要不要也把他請迴來,全家團聚啊?開春了,要不要一起踏青啊?清明節就剛好了是吧?五一小長假,又要出去玩了,是吧?等到文文、曦曦他們放暑假,是不是還要全家一起去旅遊啊?旅遊完,九月了、十月了,要不要再一起過小長假啊?忌日的時候就更想了,更得見一麵了是吧?哦,還有生日。你生日,我生日,你兩個妹妹生日,全家每個人過生日,是不是都要他迴來一起拍張合照啊?”李阿姨沒有掰手指頭,但一條條,說得黎清輝麵紅耳赤。


    李阿姨冷哼一聲,“人心不足,蛇吞象。黎清輝,我怎麽以前沒看出來,你是這麽個人?我怎麽就把你養成這副樣子了?”


    “這能一樣嗎?那是我爸啊!”黎清輝拔高了嗓門,眼圈有些發紅,“那是爸啊……你就不想嗎?”


    李阿姨沒有馬上迴答。


    這時候要換成李叔,恐怕無法迴答這樣的問題。


    李叔每天和李阿姨聯係,還常常問起幾個兒女、孫子女的狀況。他自己那麽想,怎麽有底氣反駁黎清輝的話?


    李阿姨卻是那種厚臉皮的人。


    她還有一種理直氣壯一哭二鬧三上吊的本事。


    李阿姨此時就聲音哽咽,一巴掌打在了黎清輝的肩膀上,“你這臭小子!你什麽意思啊?我會不想啊?你才跟他過了多久的日子啊?你小時候還是我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你沒出生,我就跟老頭子睡一張床了。你上學、你娶媳婦、你買房子……那時候你在哪兒呢?誰跟老頭子整天呆在一起的啊?是你還是我啊?要不是因為你們幾個小東西,我早就跟你們老頭子去了。我留在這兒,給你埋汰,被你說啊?你這沒良心的東西!你當你媽是什麽人啊?”


    李阿姨用力打了黎清輝幾下,還不解氣,嚷嚷道:“要不是為了你們,我管那麽多呢?我是為了誰啊?你當這事情能隨便做的啊?陰陽相隔你懂不懂啊?我一隻腳踏進了棺材了,我做什麽都可以,你們呢?你還沒退休,你還要去單位上班,你還有個媳婦,你還有兒子女兒呢。你能隨便亂來的啊?你讓人家怎麽看你的啊?你以前還知道不行、不對,找小陳盯著我,現在呢?你要亂來,唾沫星子都淹死你了!還有你侄子、侄女,文文和曦曦還沒結婚、沒工作呢,你這個當大伯的,你就這樣啊?人家看我們家,會是什麽眼神啊?”


    李阿姨的話,讓黎清輝心頭一沉,腦子清醒了很多。


    李阿姨瞪視著黎清輝。


    黎清輝隻能低頭。


    “媽,你別氣了。”黎清輝低聲道。


    李阿姨哼了一聲,“我實話告訴你吧,我也不是沒想過,賣掉這房子,找個偏僻地方,沒人認識我們的,我帶老頭子搬過去住。你們到時候,有空就來看看。”


    黎清輝一怔。


    “但這不行。”李阿姨鏗鏘有力地說道,“人有人該呆的地方,鬼有鬼該呆的地方。誰要都想怎麽做就怎麽做,這社會不得全亂套了?就說你們,讓你們六十五歲退休,你們就叫苦喊冤了,讓你們死了都得幹活,你們不得造反啊?還有我們這些老頭子老太婆,退休工資比你們拿得都高。我們要不死,要不騰出地方來,你們怎麽辦?你們完蛋了,我們能好啊?”


    李阿姨振振有詞。


    實際上,李叔倒是有可能活到老、幹到老,她是絕沒有這麽高覺悟的。


    在李阿姨看來,人死後,去陰曹地府,什麽事情都別操心,那才是正途。活著的時候累了一輩子了,難道死了還不得安寧?那做人有什麽意思?


    李叔也是知道老伴這心思,所以早就打算好,等李阿姨去世,就一起去酆都。到了酆都,除了沒手機、沒網絡外,他們還能找到過去的老兄弟、老姐妹,會不適應,但不會寂寞。


    他們還會思念兒女們,可他們知道,兒女們有自己的人生,會過得很好。他們能安心留在酆都。


    黎清輝不知道這些,可被李阿姨一通大道理砸下來,也是頭暈目眩,無法反駁。


    他看著李阿姨,隻能歎氣,“媽,我知道,我知道了。”


    “你也要學會放下。”李阿姨放緩了語氣,“你啊,原本看著什麽都好,誰知道你這麽不經事。”


    “我這是不經事嗎?”黎清輝哭笑不得,“我……我可是沒了爸爸……”


    “你外公外婆、爺爺奶奶他們去世,你也不是沒經曆過。”李阿姨道。


    “那不一樣。”黎清輝搖頭。


    黎清輝也說不清到底是哪兒不一樣。


    是因為隔了一輩,不夠親昵?


    還是因為當時他年紀還小,李叔、李阿姨比他更加悲傷?


    他想了想,發現自己也想不出這問題的答案。


    “那你得適應。你日子還長著呢。我說句不好聽的,萬一你老婆比你先走一步呢?萬一你白發人送黑發人呢?”李阿姨有些冷酷地說道。


    黎清輝沉默。


    “你肯定是要送走我的。到時候啊,家裏麵你是大哥,是頂梁柱。你兩個妹妹雖然也年紀不小,有老公、有孩子,但你這個當大哥的,肯定還要照顧他們。阿輝啊,媽媽不能一輩子照顧你的啊。”李阿姨輕柔地說道,“你爸走了,你現在還有我,但遲早,我也是要走的。你啊,要早點當起這個家啊。”


    已經年過半百的黎清輝看向李阿姨。


    李阿姨看起來自然比他要蒼老很多。


    他也在很久以前就知道自己的父母年事已高,自己要承擔起贍養、照顧他們的責任來。


    他一直以為,他這麽多年都做得很好。


    他以為他已經擔起這個家了。


    原來,他還隻是父母膝下的小孩子。


    他還在跟自己年邁的母親撒嬌。


    黎清輝拉住了李阿姨的手,沒有迴答,卻是低下了頭。


    李阿姨沒有摸兒子的頭,而是拍了拍他的手背。


    母子兩個一時間誰都沒說話。


    李阿姨的手機響了一聲。


    她看了眼微信消息的提示,眼皮一跳,急忙拿起手機。


    她跟現在很多年輕人一樣,會給聯係人改備注名。李叔的名字就被她改成了兒女們誰都想不到的一個假名。她還改了微信提示,提醒李叔改頭像,保證他們之間的聯係不會被人懷疑。


    就是黎雲那裏,她也改了備注名。


    這些安排,卓有成效。


    至少現在,黎清輝隻看到了微信提示,瞄到一眼李叔的頭像,卻是沒看到消息內容,也沒生出懷疑。


    “好了好了。你早點迴去吧。迴去正好吃晚飯。你也關心關心你老婆。你這段時間心裏不好受,她也跟著不好受。你可不能沒良心,把老婆當保姆。”李阿姨又開始教訓黎清輝。


    黎清輝很無辜,他沒把苗英當保姆,可他最近的確是對她欠缺關心。


    老夫老妻了,不可能跟年輕人那樣膩膩歪歪,還玩什麽浪漫。但李叔去世後,苗英對他關心備至,他總不能不識好歹。


    “我知道了。那媽,我迴去了。你晚飯怎麽吃啊?要不你跟我迴去?我晚上再把你送迴來……”


    “行了行了,趕緊走。我晚上怎麽吃都行。昨天的菜還有著。門口還有小飯店呢。我跟你迴去,再迴來,累不累啊?”李阿姨嫌棄地揮手。


    總算將黎清輝送走了,李阿姨舒了口氣。


    她有功夫迴複李叔的消息了。


    自然,她將黎清輝數落了一遍,末了還加了句“都是遺傳得你!”。


    李叔能怎麽說?


    他的感動、擔憂,都被李阿姨最後這句話給衝沒了。


    “你冬至那天真要去掃墓?”李叔問道。


    “去啊,怎麽不去?你雖然人不在那裏,但骨灰還埋在那下麵呢。你自己不好收拾,還不得我來給你收拾?等我上午去完,下午再去找你。老龍要迴來,是不是得晚上啊?”


    “有可能。”


    “哦。那我帶個身份證,到時候住在你那酒店好了。你讓小黎訂個好點的酒店。我還沒住過五星級酒店呢。你這死老頭子活著的時候,都不知道帶著老婆享受享受。你總算死了,我可以享受了吧?”


    李叔再次無語,但還是向黎雲轉述了李阿姨的要求。


    冬至並非什麽黃金時間,訂五星級酒店倒是容易。


    黎雲操作完,給李叔知會一聲。


    李叔又轉告李阿姨。


    李阿姨的心情這才好了起來。


    與此同時,另一座城市中,同為母親的黎菁菁卻是另一種心情。


    王怡秋的臥室內,電腦開著,播放著熱門的青春偶像劇。


    客廳裏,除遺像、靈位、香爐之外,還多了一尊菩薩像。


    那菩薩並非常見的觀音或彌勒,而是閻王。


    這是黎菁菁好不容易才找到人,請迴來的一尊菩薩像。


    “閻王爺,請您高抬貴手,讓小女王怡秋能在家裏多呆幾日。她年紀小,不懂事,有什麽衝撞的地方,您多多包涵。您有什麽事,找我們就好,不要找她。有什麽,我們都擔著……”黎菁菁跪在閻王像前,認認真真地祈禱,給閻王上了香。


    偶像劇成了背景音。


    黎菁菁看了眼日曆,自言自語地說道:“冬至……冬至的話,小秋能不能跟我們說說話啊……”


    王怡秋就站在黎菁菁身後,注視著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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