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平對世界上有鬼這件事心存懷疑。準確來說,他是不想思考這個問題。


    即使他經曆了同事黎雲和表哥黎雲兩件事,還從張鑫茜那兒聽到了更多“黎雲”們的故事,他也不想肯定“有鬼”這件事。


    他極力避免去想起這些。


    所以,他在幫助父母處理完姨媽、表哥家那些事情後,就迅速和張鑫茜斷了聯係。公司裏的人問起一起出差的黎雲,他也以自己當時睡著了,不知情為由,不願多談。


    讓他感到慶幸的是,黎雲似乎沒有家人。警察沒有找到他的家人,公司這邊留存的信息中也沒有他家人的聯係方式。


    周平並沒有多打聽黎雲的情況,所知道的信息也隻有這些。


    他現在坐在床上,不由自主地去迴憶前段時間發生的事情,忽然就變得極度不安起來。


    今晚的噩夢仿佛是什麽預兆,又像是某種信息——周平不想將這看作是黎雲傳遞來的信息,他想將此歸結為自己的潛意識。


    他沒有多想鬼的存在與否,隻是覺得自己可能是心存愧疚,才夢到了黎雲。


    仔細想想,黎雲要真的是死於非命,還無親無故,那他現在或許正躺在外地的某個停屍間冰櫃中,等待……


    等待什麽呢?


    等待某天警局或殯儀館承擔不起這無底洞的消耗,將他草草火化嗎?


    周平心髒劇烈跳動了幾下。


    他依稀記得這些沒有家屬的屍體是會一直放在停屍間中。無人認領,也就隻能躺在那裏。可能會由國家在某一天統一火化下葬,就像是那些無人認領的失物,總要在某一天被處理掉。


    周平更覺得不安了。


    他並非那種迷信的人,也沒有多少老人家的傳統想法。魂歸故裏、落葬為安,這種事情他從沒考慮過。人死了便是死了。如何處理身後事,那是活人們該考慮的事情。那是生者對死者的懷念,或許,還有對懵懂孩童的教育意義,是一種生者之間的儀式。


    但在此時此刻,周平覺得這事情並不單是生者的事情。雖然他和黎雲隻是不熟的同事,可他是黎雲生前最後接觸的人,還有可能是黎雲死後唯一看到的……


    周平的唿吸都變得急促起來。


    他兩腮的肉抽了抽,像是要擠出一個僵硬的笑容,安慰自己。


    他找到了自己的手機,有些緊張地搜索起相關的信息。


    “沒有家人”、“身後事”、“屍體”、“警察”、“兇殺案”……


    周平將可能的關鍵詞都搜索了一遍,得到的訊息很駁雜。有些風馬牛不相及的內容也跳了出來。夾雜在那其中,有周平印象中的一些內容。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從何得知那些處理方式的,但搜索下來的結果證明他沒有想錯。


    “這樣也挺好的吧……”周平幹笑著。


    這樣就算是有人處理黎雲的身後事了吧。警方也會調查他的死因。可能查不到……怎麽可能查到呢?也未必查不到吧……或許那種網上開玩笑的“龍組”、“調查局”真的存在呢?會查到的吧?


    周平胡思亂想著,手指還在手機屏幕上劃動。


    他很快看到了其中一條網頁標題,身體不禁顫抖了一下。


    那是一篇很早的新聞,是某家大報紙的小記者做的一個簡單的專訪,采訪的是某個小地方的殯儀館。殯儀館的負責人對記者哀歎,他們殯儀館中存放了好些無人認領的屍體。有的是無名屍體,找不到家屬,公告貼出去、警方做了數據庫,仍然找不到人;有的是警方正在調查死者相關的案件,但一直沒有頭緒,沒結案,家屬也就有了不來認領的理由;還有的就是家屬玩人間蒸發,直接拒絕認領,將屍體扔在殯儀館中,當做根本沒這個人……他們殯儀館不能擅自處理這些屍體,隻能擺放在那裏。


    “……有些櫃子規格是隻能放一個人的,現在擠了兩三個人……雖然是冰櫃,但也隻能保存一段時間,這個櫃子裏的存放了兩年多,已經發生腐爛了……”


    因為是早年的新聞,尺度還很大,記者拍下了一些照片,其中兩張無法顯示,唯一顯示出來的一張中,能看到躺在冰櫃中仿佛燒焦了的佝僂身體。


    周平看到這一幕,身體又顫抖起來。


    如果是平時,看到這樣的新聞,這樣的照片,周平頂多生出一些同情來。他同情那些死者,覺得人變成這樣很可憐。可想到黎雲有可能……可能以另一種形式存在著,會親眼看到自己變成那樣……


    周平的耳畔仿佛想起了黎雲唿喚自己的聲音。


    他在叫自己……


    他可能真的在叫自己……


    周平好似著了魔,不覺得恐懼,隻是機械性地將搜索到的內容都看了一遍。


    他還看到了別人的討論。和他有一樣疑問的人並不在少數,但也不多。


    他找到了一部外國的紀錄片,是某個帖子裏網友推薦的。


    在各視頻網站搜了半天,他才找到了有字幕的一版。


    事實上,這部電影不出名,上傳到網站上的網友也不像是某些熱衷於傳視頻的up主或營銷號,視頻的播放量、評論量都寥寥無幾。


    周平的臥室中開著燈,但他看著這紀錄片的時候仿佛要被吞進黑暗中。


    那些無人認領的屍體被政府工作人員按照規章處理。警察、法醫清理他們的屍體和死亡現場,他們被送到了殯儀館,他們的遺產被拍賣,他們最終在某一固定的日子被一起火化,裝入小小的鐵皮匣子中,堆放在一起,又在某一固定的日子被一起落葬。所謂的落葬,就是撒入工作人員挖好的坑洞中,骨灰混合在一起,被泥土掩埋,插上一個代表他們死亡年份的牌子。


    周平看著那平地上一塊塊標記著年份的小牌子,忘了唿吸。


    人死如燈滅。


    死者是不知道這些的。


    這隻是生者的儀式。


    周平這樣想著,但這樣的想法變得越來越飄渺。


    “周平。”


    他好像又聽到了黎雲的唿喚聲。


    播放著字幕的紀錄片走到了進度條的最後,定格在那個畫麵一秒鍾後,就跳出了網站的相關推薦。


    推薦列表中都是刑事紀錄片、犯罪紀錄片。


    周平的手機突然響起了音樂。


    他的鬧鈴響了。


    窗外的天空不知道何時亮了起來,陽光微弱,並不比室內的燈光亮。


    周平茫然地望向窗戶。


    等鬧鈴停止,又再度響起,他才迴過神。


    他如往日那樣起了床,換了衣服,在家吃了早飯,和父母道了聲再見,就出門上班。


    這一天的早上也和過去沒什麽不同。


    公司也沒發生什麽變化。


    午休的時候,周平隻躊躇了一會兒,就找到了黎雲那個部門的同事。


    “……你問那個黎雲?”還算相熟的同事露出了驚訝的表情,“之前好像是找過吧?我記得那誰還來問過我們。劉哥也問過我們。”那個同事思考了一會兒,才迴憶起來,“哦!對了!好像是劉哥跟我們說的,他父母去年……應該是去年吧?大概就是去年的時候,車禍還是什麽的,去世了。他直係親屬都沒了。”


    周平心中一沉。


    這個答案不算他意料之外。他之前雖然一直逃避,但在這家公司工作,總能聽到一些閑言碎語。


    黎雲果然是沒有親人了。


    “其他親戚也沒有了嗎?”周平又問道。


    就算不是直係親屬,應該也有遠親吧?如果那都找不到……


    周平想到了那一塊塊代表死亡年份的小牌子。


    “大概沒有吧。沒聽說過。他離職什麽的好像也是公司這邊幫忙辦的,沒人來辦過啊。”同事唏噓起來。


    人死了之後,要注銷很多信息。


    當然,這並非強製性的規定,但周平他們公司作為一家還算有點規模的私人企業,在這方麵總是嚴格按照規定辦事。他們的老板不想惹麻煩,也不想有額外的支出。


    這代表著他們公司的hr可能知道更多的情況。


    “你怎麽突然想起來問這些了?你不是……”同事疑惑地問道,到嘴邊下半截話被他停住了。


    周平前段時間的態度,所有人都看在眼裏。


    “嗯,唔……就是問一下。”周平敷衍了過去。


    他立刻就去找了人事那邊相熟的同事,打聽了黎雲的情況。但他得到的情報大同小異:黎雲的父母死亡,他沒結婚、沒孩子,他死了之後,他的手機無法打通,其他聯係方式也都處於無人接管的狀態,他的身後事有沒有人辦理,公司一無所知,隻是按照章程給他辦了離職,單方麵終止了他在工作上的信息。


    “……個稅、社保停了,其他我們就不知道了。那個月工資也結掉了,還補發了一點,他那張銀行卡那時候沒注銷,不知道有沒有人拿到。”


    人事這邊知道的情況就是這些。


    如果黎雲有個遠親,阿姨、伯伯之類,或許就給他辦好了身後事,也會處理了他的遺產。


    如果黎雲是在國家性質的單位工作,或許單位還要給他辦喪事。


    但現在,這些可能都沒有。


    周平謝過了同事,離開hr這邊的辦公室,進了無人的樓梯間。


    他這次猶豫了很久,才掏出手機,在通訊記錄中翻了很長時間,找到了一串沒有標記姓名的數字。


    這是當時負責黎雲那案子的警局的電話。


    周平隻接到過一次他們的來電,還是因為警方找不到黎雲的親屬,聯係他們公司的之前,來電話問過他一些情況。


    當時那通電話講了些什麽,周平已經記不清了。


    他那時候焦頭爛額。


    姨媽、表哥的事情,還有突然冒出來的那個張鑫茜,還有黎雲詭異的死亡……


    他當時滿腦子想著的是如何安撫自己的父母,以及,恐懼。


    他是那麽恐懼,幾乎是硬著頭皮,戰戰兢兢地處理表哥他們一家的喪事。


    後來,恐懼就轉換成了焦躁、憤怒。


    他趕走了張鑫茜,刻意遺忘了黎雲的死。


    周平深唿吸了幾口氣,手指按在了那串號碼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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