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壁上刻著胡地迴文雕花,旁邊的凹槽盛了清油,壁上支著火把。承鐸複將火把浸了油點著,與東方各持一隻。地室裏亮了不少,竟是一個寬闊的大殿。殿裏自下而上,縱橫堆砌,高逾丈許的,全是一磚磚成色赤足的黃金。

    承鐸舉著火把走過這些金子搭出的窄巷,都能看見自己的身影恍惚映在那黃澄澄的金麵上。每一垛金磚上都貼著胡文的批條,紙色有新有舊。兩人謹慎地察看了一番,就算東方計算過人,一時也不敢說這地下倉庫裏的黃金究竟為數幾何。

    承鐸緩緩靠在一垛金磚上,仰望另一垛,“我雖沒缺過錢,卻也沒見過這麽多錢啊。”東方也歎道:“隻怕整個胡狄的國庫都在這裏吧。”

    承鐸道:“恐怕不止。我那位兄弟的本錢興許也在裏麵呢。你看,承銑、水鏡、胡狄三人各有所求。你議和時對胡狄說的道理不可謂不透徹,胡狄卻咬定和親不放。他們三人就算互相利用,為求信任也必要互相製約。”

    “胡狄與承銑存了金子在此,這批金子足以謀天下,卻鎖在水鏡手中。鑰匙又放在胡狄的秘室裏。胡狄不懂玄學,自己拿著鑰匙也打不開。而胡狄與水鏡所求的,又需得承銑所謀得成才能得到。如此一來,他們不得不精誠合作,再無欺詐。其中千絲萬縷,你細想去,這法子真是殊妙得很。”

    他使了這麽一個文謅謅的詞,東方便聽出了嘲諷不屑之意,“真難為他們想得這麽周全。”

    “金子埋在地下終無用處,總要拿出去,勢必應有出路。”承鐸道。

    東方在腦中盤算生、開、景、休的方位,道:“不錯。八門之中開門屬金,這地室裏必有出口。”

    兩人細細查探地宮四牆,都是褐紅色的幹燥岩石。或平整以刻字,配著簡單的壁畫;或古樸如天成,還留著雕鑿痕跡。東方順著牆根尋去,擊牆道:“你快來看。”承鐸過去俯身細瞧,卻是個三指見方的牆洞,問:“這是什麽?”

    “哈哈”東方笑,“你不認得這個,這是老鼠洞。”

    “老鼠過得去,我們過不去啊。”承鐸道。

    東方叩著牆:“你不知老鼠習性,若是整塊的岩石,它是打不了洞的,這石牆後麵定然有出路。”言未已,叩到牆上聲音空洞。

    承鐸抽出匕首,注力刺去,匕首毫不勉強就整個沒入了牆裏,手上反力便知對麵是空的。承鐸也找不著別的工具,隻得暴殄天物一迴,撿了一塊金磚砸過去。

    不多時,牆上砸出一個洞,卻離地三尺餘,略能容一人通過。兩人望時,這個石洞一路或窄或闊,崢嶸逶迤,似是天成。承鐸與東方滅了火把,重新浸了油。承鐸執了匕首,東方握了一個火把給他照路,兩人一前一後,鑽進了牆上的石洞。

    石洞高低不齊,腳下凹凸起伏,頭上參差垂墜,佝僂身子勉強能過。行不到百步,便遇著一個岔道,承鐸躊躇片刻,選了洞口開闊些的那個。又行了百餘步,複見兩個岔道前後相鄰。東方止住他道:“我看這岩洞虯曲交錯,若是走迷了路,豈不困死其中。”

    承鐸看看火光,“這洞必然連通外麵,否則火燭是燒不起來的,想必並不遠,我們隻朝著一個方向走。”東方也存僥幸,便繼續與他前行。豈料這岩洞枝蔓相通,走來走去似乎永無盡頭。

    這樣穿了數個岔道,並無出路,隻稍微寬闊些了。承鐸先停了下來,細聆周遭聲響,卻是悄然寂滅。東方道:“我說如何,我們還是返迴去吧。我記得來時的路。”承鐸想想,也隻得隨他往迴。

    然而來路與去路,如同鏡子照的兩麵,是對照相反的。岩洞上下左右許多岔道,少算一個便難以再迴到原路。東方不知是哪裏沒記對,發現走錯時,再往迴,如此反複,竟再難找到原來的入口,進不能進,退不能退。

    這一下大意,承鐸與東方心裏才漸漸意識到嚴重性。若是找不著出路,你本事再好,也不過是慢慢餓死在這裏。東方停下細想,然而已經走亂,又哪裏還想得起路徑,這岩洞中不見天日,根本分不清東西南北。

    兩人在洞中不知鑽了多久,疲敝不堪,而那支火把便漸漸地衰弱,熄滅。黑暗如人心中的恐懼,瞬間蔓延。四周一暗,隻見承鐸靴子上綴著的兩顆明珠散著淡淡地綠光。承鐸蹲下身,掩住明珠,舉目四望,不見一絲光亮,真正漆黑。兩人也不點另一支火把,反而都沉默了。

    承鐸依在岩洞石壁邊,用匕首尖戳下一塊岩石,石質如沙,簌簌而落,指尖摸到裏麵顆粒稍大的礦脈。礦脈是大地的精華,寂靜無聲,與天地長在。而人的生命,與之相比,隻是須臾。東方靜靜道:“我們錯了,燕、雲之西,地接西域,砂石縱橫。荒漠之中經風砥礪,便會形成這樣千渠萬壑的迷洞。人若誤入,便會困死其中。方才進來時,太過大意了。”

    風化而成的迷洞,承鐸似乎記得聽誰說過,急切之中又想不起來了。隻覺東方原本沉著理智,如今說出這樣的話來,心中不由得絕望至極,如弦緊扣而斷,反

    鬆了下來,率然笑道:“人有旦夕禍福,我想過戰死沙場,卻沒想過默默無聲地死在沒人知道的地方。”

    東方也笑道:“如今可知世事離奇古怪,總是讓人捉摸不到。”

    黑暗無邊無際,即使火把熄滅良久,也看不到一絲光亮。雖然東方就在對麵,卻甚至看不見他的輪廓。承鐸仰頭道:“我一生縱橫四海,殺過不少人,也結交過不少人。然而有幸結識你,今日又一起被困,死在此地也不算憾事了。”

    東方默然片刻,嗤笑道:“開什麽玩笑,說得好象臨終遺言似的。”

    承鐸卻不笑,正色道:“我並不是開玩笑。”

    東方沉默不語,良久方道:“我知道。”他頓了一頓,“咱們且想辦法,若果然該死在此地,便一起死了就是。”

    承鐸心裏恍惚覺得這迷洞有些印象,仿佛也是和東方一起做什麽事……去找那怪獸的時候?不……不對,禽獸,茶茶說那是衣冠禽獸……茶茶……(具體內容見第十五章)

    承鐸驟然直起身,東方聽見他動靜,也欠身道:“你幹什麽?”

    承鐸道:“把火石和火把給我。”

    東方摸出火石遞給他,又將那支沒點的火把遞給他。承鐸擦起火花,點亮那支火把,一時眼睛受不住那光亮,眯了眼覷那火光。

    東方正欲說話,承鐸豎起一指,示意他噤聲,屏息看那火光中一股焦煙嫋嫋飄到頭頂岩石上,盤桓片刻,緩緩遊向左邊一個洞口。東方恍然大喜道:“不錯。一般人家做飯燒灶,煙從那灶口煙囪能抽出去。如今這煙飄的方向定然也能通到外麵。”

    承鐸循了那煙飄渺所向,轉而又在那岩洞中穿梭起來。兩人跟著那煙,走走停停,約莫小半個時辰,隱約聽得嘩嘩之聲。那火把便又黯弱起來,隨著那聲音加大,火光也漸漸減弱,直至熄滅。

    承鐸與東方轉過一個洞口,便覺得一股水氣,夾雜著生澀的地下水味,撲麵而來。黑暗中靜默半晌,竟看見了腳底下微弱的波光。有光即有光源。承鐸望著那水麵道:“有水就能有出路,你敢不敢跳?”

    東方躊躇片刻,道:“倘若這水流入地下,你又怎麽出去。到時淹在水裏,更是困難。”

    “這水勢不小,應該是越流越寬的。”承鐸扯下靴子上的明珠,隨手一扔,一星幽綠沉沉浮浮,一下就不見了。

    東方道:“顯然水流往下是岩洞啊。”

    “岩洞再

    往下說不定就是出口了。”

    “你這簡直是賭命。”

    承鐸笑,“我生平賭命就沒賭輸過,活到如今早已賺了。”說著一躍,摸索著那岩壁攀下到暗河邊,喊道:“然之兄,下來呀。”

    東方便也順著岩壁摸到河邊,伸手摸了一下水,冰冷浸骨。承鐸道:“我下去看看水有多深。”說著一躍入水,東方不及說話,忙一把抓住他手。不想那水深而湍急,將承鐸一衝,竟把東方帶進了水裏。

    兩人再好的本事,也使不上來,一時隻聽如萬馬奔騰,隨水沉浮。在這混亂的時間裏,東方仿佛聽見承鐸大笑的聲音。不知在那料峭的岩壁上磕碰了幾次,耳邊的水聲忽然一低,一陣清新的空氣撲麵而來。東方仰頭,竟看見了星星。

    不是眼冒金星,而是掛在夜空中的幾點疏星。承鐸對著天空大叫了一聲,東方被他情緒感染,也不禁大笑起來。二人狼狽地摔在一起,靠在岸邊,哈哈大笑。隻聽得萬籟俱靜,反覺得剛才那般驚心動魄的險狀太短暫了些。

    兩人掙紮半天才從水中出來,夜風一吹,如置身冰窖。承鐸道:“這下好了,衣服都濕了,再吹一吹,隻怕都凍硬了。”東方卻仰頭看著天上那幾顆微弱閃爍的星星,“我們在那迷洞裏怕是走了十數裏路,不過應是已出了那奇門陣了。”

    承鐸道:“你認得迴去的方向麽?”

    “這個倒不難。”

    “行,跑跑迴去吧。”

    承鐸與東方終於站在燕州大營寨門時,傳令兵飛奔著一路傳了進去,哲義迎出來接著。東方從來沒有覺得燕州大營是家,如今看到這矗立的哨樓,也仿佛有了歸屬感,與承鐸碰了碰拳頭,各迴各帳。

    承鐸一路經過熟悉的營帳,遠遠便看見茶茶站在大帳前,換了厚棉襖子,袖口襯著一轉柔軟的皮毛,一手掀著氈簾子,掛著一個淺淺的笑容,蕭疏淡雅,如雪花輕揚。

    是誰說過一個溫柔的女人,必是一個男人心上的家?

    承鐸仰頭叫道:“我迴來啦!”

    哲義提來熱水,茶茶端來奶粥,承鐸趁隙吃了點東西,把飯碗食具交給哲義端了出去,轉頭對茶茶厚顏無恥地一笑:“我就交給你了。”

    茶茶一一剝下他的衣服,將他按到了浴盆裏。熱水一泡,舒服極了。承鐸仰頭靠在浴盆邊上,任由茶茶把刀片擱在他下巴脖頸,消滅他兩天以來冒出的胡茬,漸漸就有了睡意。

    茶

    茶把他搖醒遞了浴巾給他。承鐸站起身來,擦幹了水,披上一件袍子,倒頭就睡了。這一覺睡得很沉,醒來時仿佛還剛剛睡著。承鐸側身看那帳角,一絲光亮也沒有,仿佛還是深夜。茶茶聽見他翻身,從他身後趴上來,伏在他臂膀上,望著他笑。

    承鐸問:“天還沒亮麽?”

    茶茶昏厥地把頭埋在他肩頭,隨即抬起來:“天又黑了,你睡了一天。”

    承鐸聽了,自己也很詫異,轉身躺平了。茶茶便趴到他胸口上,長發從她側臉垂下來,蜿蜒到床單上。承鐸抓了滿手,把玩著她頭發問:“有沒有吃的?”

    茶茶笑:“本來有,你不醒,都被我吃光了。”

    承鐸看著她唇齒開合,吹氣如蘭,臉上的表情可愛得要命,伸手按下她腦袋先吃了一個纏綿的香吻。這一吻下去,他延著茶茶肩、背、腰滑下去的手就有些不安分起來。茶茶怎不領會其意,掙起身來,一把推開他,翻身下床去了。

    承鐸懶洋洋地說:“穿件厚衣服再出去。”茶茶依言把襖子穿了,才掀了簾子出去。承鐸伸了兩下手腳,也起來,穿上衣服。茶茶便端了飯菜進來,給他盛上飯。承鐸聞著那飯菜熱氣,覺得真的餓了,取過筷子來。

    他睡著時,茶茶就沒怎麽睡。一早起來挑出營裏的食材,盡量做得精細可口些。到了下午,她也不嫌麻煩,都送給哲義、哲修吃了,重新做過。晚上天冷,茶茶一直把飯菜放在營房大鍋裏熱著。才一睡下,承鐸果然醒了,餓了。

    茶茶捧著杯熱水,坐在旁邊看他吃。承鐸把茶茶盛的那碗飯吃完,放下碗。茶茶卻從帳角食案上扣著的大碗下捧出一碗蒸的奶凍來,上麵整齊碼著橙肉蜜瓜丁。茶茶把勺子遞給承鐸,承鐸嚐了一口。水果的清甜味吃起來很爽口。他又挖了一勺喂給茶茶。茶茶也吃了,比手勢說:“加點水果就不這麽膩了。”

    承鐸便繼續喂她。兩人你一勺,我一勺把這份飯後點心吃完。茶茶洗洗手,洗洗臉,二話不說,睡覺去了。承鐸叫了個親兵把盤碗端出去,估計自己是睡不著了,便穿了外麵正裝到營裏查看。

    他果然是不該睡覺。不過一柱香工夫,大營外就有火把蹄聲。來人卻是趙隼,領著去時的騎兵,稟道:“閘穀那邊兵士嘩變,爺爺已押下了營中鬧事的軍士。我怕雲州有變,先趕迴來了。”

    承鐸皺眉,“高昌情勢怎樣?”

    “沙諾裏已控製了局勢。”

    “你說閘穀的

    兵士嘩變?”承鐸雖聽得分明,卻忍不住又問。

    “是,爺爺從駐地趕去,變亂之人已被抓起來,要問斬以明軍紀。”

    承鐸搖頭道:“不可。軍士嘩變若非被人煽惑,必有難言的苦衷,不能一味殺之了事。若不弄明白,總會留下隱患。”

    趙隼道:“那我去看看。”

    承鐸仍然搖頭:“閘穀那邊偏僻苦寒,常年駐守難不有怨言。再說不是你手下帶出來的,真有萬一,你也彈壓不住。我親自去一趟閘穀,你和東方大人守著大營。”承鐸說著就站起來往外走。

    趙隼腦子飛快地轉:“王爺,恕我直言,七王貌似要有所動作。李德奎立場不明。閘穀那邊行事還當多加小心。”

    哲義已牽了馬來,承鐸拍拍趙隼,“放心。你點出一百騎兵來,隨我同去。”

    趙隼自去點兵,哲義已飛快地給承鐸的馬裝上水食弓箭。多年征戰,這種突發的狀況,每一個人都習以為常,應付熟如。承鐸整轡上馬,往大帳的方向看去,茶茶應是睡著未醒。他耳聽著趙隼點起的騎兵馬蹄漸近,心裏忽然升起一絲倦意,也並不看那騎兵,隻振作了精神,打馬馳出大營。

    承鐸離開,茶茶仍按著平日的習慣,睡到日上三杆才起來。聽東方說承鐸又到一個駐地去了,心裏多少有那麽點不痛快。中午時分,仍然熬了她的草藥來喝了,正在煮一碗奶茶。忽蘭去給她拿幾塊冰糖,去了半天,一直沒見蹤影。茶茶覺得有那麽一根頭發扯得頭皮發疼,取下那支筷子削的竹簪子,搔了搔頭皮,散開了頭發,正拿簪子繞著頭發無聊,趙隼忽然來到帳門邊。

    還未說話,茶茶抬頭看了他一眼,兩人目光一對,茶茶心中便“咯噔”一下,立時警醒,不動聲色站起來,繞邊上往帳外走。趙隼已轉身攔過來,茶茶緊跑了兩步,還是被他攔在了帳口。

    趙隼“嘿嘿”一笑,臉上的表情卻絲毫未動,低聲道:“姑娘好眼力啊。”手一伸掐住她咽喉。“姑娘自然知道是誰找你,隨我去便是,不去便死。”這人說話的聲音絕然不是趙隼。

    片刻,茶茶點頭。“趙隼”卻不放手,盯著她道:“姑娘聰明得很,是以我先請了另一位姑娘給你作伴。她是生是死,就看你了。”茶茶眼神驟然如冰雪凝結。“趙隼”慢慢放了手,轉身出了承鐸大帳。茶茶微微鎖眉,手握了簪子用力一折,簪子從中斷開。她把簪子輕輕擱在承鐸整齊的書案上,臨出門時又望了一眼。

    掀開帳簾

    ,遠遠便看見“趙隼”往西營偏寨去了。茶茶四顧,正午正是休憩之時,寨中軍士多在營帳裏,眼前也沒有一個稍熟的人,隻得遠遠跟著“趙隼”,漸漸走到西營屯糧之地。倘若她能再選一次,她決不會跟著去;可很多時候選擇隻在一念之間,選了就無法後悔。

    “趙隼”一拐,進了一個帳篷。茶茶再迴頭望了一下,除了遠處崗哨沒有別人,崗哨不會查她,更不會查趙隼。她慢慢走過去,也掀簾進去,就赫然看見忽蘭倒在地上。未及轉身,隻覺後心一疼,便知覺全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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