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午後,有急勁的風吹在山原上。七王承銑的親隨一盞茶的工夫前,已到了燕州大營報說七王已到營外十裏。此時遠遠的地麵冒出了旌旗的一角,漸漸可見百來人馬朝著這邊而來。隊伍之間還載著一輛大車,在那草原上踽踽而行,車窗的布簾被風吹得翻飛。

    疾風沒有吹散浮雲,反而將陽光隔成一道道光束,變幻著映在地麵。東方眯起眼睛眺望那遠來的人馬,風把他束發的蟬紗帶高高吹起,飄搖不定,而他身形卻如磐石不動,隱隱似有千鈞之力。

    那旌旗上已看得見“雲州兵馬大都督”的字樣,隻是被風吹得十分淩亂。最前麵的那人穿了淺棕色錦服,漸漸已走得近了。東方看他一路縱馬到了麵前丈餘,猛然將馬拉住。馬兒揚蹄而起,泥土飛濺。待馬站定,那人做出一個笑容,道:“東方先生,久違了。”

    倘若他不笑,看去尚有幾分不知是陰柔、靦腆,或者沉鬱的氣質;然而他一笑,那夜的兇戾之氣立刻湧上東方心頭。東方便也做出一個笑容道:“王爺可曾告訴那位朋友,富貴應知足,莫做非分之想?”

    承銑悠悠道:“既是大運撞流年,不死自身隻好死親人了。”

    東方反笑得明朗起來,往裏一讓:“王爺請。”

    承銑便下了馬,隨他進了大營轅門。身後大車剛剛停穩,一截纖巧的手指尖拈著那車簾子,掀起一條細縫,似有人在向外窺視,卻看不清是何人在裏麵。

    承鐸無論排行、爵位、軍職都比承銑高,他便也拿大,呆在自己大帳裏,讓東方去接著。方才哲義進來把七王已到的事說了一遍。因承銑穿著便服,承鐸便也不穿鎧甲。剛換好衣服,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從帳外過來。

    承鐸聽出是茶茶,閃身到帳門邊,茶茶剛掀簾子,便被他一把撈住,嚇得一聲輕叫。承鐸抱了她一轉,進了帳中問:“你跑什麽?”茶茶氣息不勻,笑道:“有美女。”她還是不大習慣說話,能不說幾乎都不說,說話也總是低聲。聲音婉轉細膩,卻不做作。

    “哪來的美女?”承鐸鬆開她。

    “那個七王帶來的十個舞女,簡直像沒穿衣服。”茶茶比劃了一下自己的手臂,“衣裳都沒袖子,腰還露在外麵,除了裙子幾乎就穿了個布條。”不知為什麽女人看見女人穿得少也這麽興奮。

    承鐸道:“沒凍死人麽?”

    茶茶嘻嘻笑,“裹著皮裘的。其中一個下車的時候,皮裘滑下來。你滿營的人眼睛都直了。”

    承鐸皺皺眉,“穿得少就叫美女?”斜掃了茶茶一眼,“你可別跟著學。”

    “領頭那個還可以,其餘一般般。”

    承鐸勾了茶茶下巴,說:“那好,一會咱們去看看,你看上的美人兒什麽樣。”

    茶茶便很配合地做出一種惡少調戲良家婦女的笑來。承鐸忍不住摟過她來親昵了一下。兩人正在拉拉扯扯,哲義很不識相地晃了一下頭,又連忙跳了出去。

    承鐸放開茶茶道:“進來。”哲義臉色端正地進來道:“主子,七王和東方先生已經在中軍等您了。”

    承鐸便拉茶茶,“走,看美女。”

    茶茶便跟著他走到中軍帳外的廣場。此時,中軍帳上首設了一個席位,左右成八字又設了兩個席位。兩邊往下排了一溜座位,座位再往下卻各擺了三麵大鼓。承鐸到時,那鼓吏便將鼓點敲了起來,由緩而急,作砂石之聲。

    承銑先上前來禮見承鐸,一番禮行得中規中矩,既不疏慢,也不過分恭謹。承鐸虛扶了一下,道:“說起來,兩年沒見你了。都不知七弟這兩年做了些什麽?”

    承銑笑道:“無非是些小事,不值一提,五哥自然是聽聞不了的。”

    承鐸便在上首主位坐了,承銑居左,東方居右,其餘諸將各自入席。承銑便擊掌道:“兄弟相酬,必要飲酒。飲酒不可無樂。我知道五哥向來不養這些無用之人,故而帶了幾個舞妓來。”

    他掌聲才落,便有四個紅衣男子抬著一麵一丈見方的大鼓出來,上麵一個女子交膝曲腿蜷在鼓麵正中,以手遮住了臉,一動不動。四個男子將鼓放在場中,兩邊的鼓手便交替合擊起《漁陽傳檄》。

    先時一陣輕微的鼓點似叩似問,那女子緩緩直起身來,橫肘應拍。她雖跪著不動,腰肢一扭便覺體態柔雅,讓人急於一看她的容貌。第二節打過,她一臂柔若無骨地伸出,露出了眼睛,左眉一挑,眼波流轉,驟然折腰一轉,裙帶飄飛,迴過身時已放下了手。放下手時,鼓點正好一頓,迎上她抬頭的目光,讓人隻覺驚豔非常。滿場都沒了聲兒。

    那舞妓輕輕一笑,踮起腳尖,在那大鼓上舞了起來。她身後九名舞女魚貫而入,圍繞在那大鼓周圍伴舞。這些女子雖姿態曼妙,卻無論如何也奪不去那鼓上女子的妖嬈。她赤了腳,站在那麵大鼓上,每踩一下,那大鼓就發出一聲渾厚的嗡響,合著底下擊鼓人的拍子,卻舞姿不亂。

    茶茶在承鐸右邊稍後,

    剛從哲義手裏把溫熱的酒接了過來。承鐸迴頭小聲道:“沒想到你評判美女的標準這麽低。”

    茶茶橫了他一眼,給他倒上了酒。

    東方心裏卻一片明淨,隻因他到底看見七王和結香一起出現了。而後者此刻正舞在那大鼓上。幾月不見,結香似乎清減了一些,卻依舊柔媚動人,轉身的間隙,拋了一個媚眼給東方。東方便慣常地笑了。

    承鐸見他發笑,微傾向他道:“你說這舞妓跳得好麽?”

    東方讚許道:“好是好,隻是軍營之中,不大合景。”

    承銑接口道:“我看她舞得頗有肅殺之氣,若生為男子未必輸給你我。”

    承鐸勤於發問:“那她這舞哪裏不合景了?”

    東方慢條斯理:“身份如此,雖然肅殺也畢竟成不了大器。”

    承銑不動聲色道:“世人總是高傲自大,輕視於人,故爾強大之人常敗於弱者之手。”

    承鐸好學不倦:“這弱者是怎麽打敗強者的呢?”

    東方言之有據:“弱者自知其弱,善於藏鋒。以道禦天下者,雖弱猶勝;若專務陰險詭詐之術,不獨為弱,兼且猥瑣惡心。”他把“猥瑣惡心”四個字念得悠揚婉轉。

    承銑冷然道:“勝為王,敗為寇。‘不以成敗論英雄’無非是失敗者的遮羞布。”

    承鐸進而又問:“那麽這‘勝為王,敗為寇’果是至理名言?”

    東方穩穩地說:“‘勝為王,敗為寇’無非是野心家的座右銘。”

    承銑臉色愈冷:“勝即是勝,敗即是敗。是不是野心家又有什麽區別!”

    東方應聲道:“當然有!奸偽弄權之人勝可為梟雄,敗則一文不值;磊落勇義之人敗亦是英雄,勝則睥睨天下。然而,真正雄才大略之人,必以道禦術,不落分毫。有令君子敬服之才能,有令小人畏懼之手段,方能成萬世景仰之功。”

    此言一出,鐸、銑皆動容。東方話剛說完,便有些後悔。這一番評說都是人主之論。非但他不能說,就是鐸、銑二人也不好當眾出口的。

    承銑斟了酒,笑道:“早就聽聞東方先生大才,一個小小的舞妓也能論出這等大道理拉力。我敬先生一杯。”

    東方端起來喝了。

    承鐸也笑道:“你有這份高才,不如把我這杯也飲了吧。”

    東方自悔失言,也喝了道:“在下不過書生意氣,才敢

    數黑論黃,在二位王爺麵前獻醜了。”

    承銑道:“哪裏,這天下有梟雄,有英雄,有那真正雄才大略之人才不寂寞。”

    承鐸但笑不語。

    東方因方才語出僭越,此時也不便再說。

    承銑看他二人都不說話,笑意更深道:“東方先生能有這番妙論,全仗五哥推抬得好。我再敬五哥一迴吧。”

    他三人這邊喝酒,場中結香的舞已到了□。她像一隻翩躚的蝴蝶轉在那大鼓上。一陣急促的鼓點過後,她翩然一倒,樂聲立止,滿場叫好。結香緩緩站起來,給承鐸深深施禮。

    承銑適時道:“這是小弟手下人從京中覓得,雖算不得絕色,卻也別有風味。五哥立下這等奇功,小弟倉促也沒什麽可賀,這女子便送與兄長,作個娛樂。”

    茶茶本上來,在承鐸身側給他斟酒,一聽這話,心裏就很不舒服,臉上卻還神色不改,將承鐸的杯子倒滿。承鐸看也沒看她一眼,舉起杯子來,意有所指地說:“如此,多謝你送我的女人。”

    承銑聽了,反笑了一笑,將酒喝了。結香便款步上前,柳腰輕折,跪坐到承鐸左邊,拈了一枚幹果,吹掉細皮,遞給他。承鐸接過來,卻又沒吃,擱在麵前的盤子裏,轉頭和承銑說話。茶茶知道他是嫌結香吹了那幹果。

    結香原是個美人,也不見得有傳染病,隻是她不知道承鐸這種潔癖,凡是不熟的人在心理上都是拒之千裏。你要是故作親昵,他隻會心生厭惡。茶茶不由得起了雜念,倘若當初自己不是那樣冷若冰霜,承鐸隻怕早就一腳踢開了。想當初承鐸第一次把她帶到大帳裏……那真是……相當的……

    承鐸敲了一下盤子,茶茶迴過神來,乍一看承鐸,沒忍住詭異地一笑,撿過那盛果皮剩核的盤子,端了下去。承鐸被她那個笑容震得一愣,連忙調整了一下表情。

    茶茶轉身放了碟子,徑直迴大帳去了,索性找了幾張紙臨字。她專臨承鐸的行楷字,學得也有八九分像了。這是茶茶繼做飯之後開辟的第二個愛好。她此時找了承鐸的筆記來選字對著寫。

    承鐸平日看兵書,對於其中要義處,再加上自己的經驗,寫過許多見解。若是著成書也算是一部煌煌巨作了。茶茶不由感歎,旁人都覺得承鐸天縱英才,豈知他自己用了多少工夫,這天才又哪是一朝一夕便有的。

    這邊席上,承銑又坐了一坐,將座下將領都敬了一遍,向承鐸道:“小弟若是不來,斷然使不得。然而雲

    州還有許多俗務,也不便久離。這就告辭了。”

    承鐸也不留,淡然應道:“好,再聚吧。”

    承銑帶了來時的一百二十名隨騎,徑直出燕州大營,揚長而去。

    承鐸並不多送,隻站在中軍轅門下,歎道:“他料到我不會動他。”

    東方審慎地說:“現在胡狄一滅,沒了假手之人。莫非他知道自己撼不動你,所以來向你示好?”

    “你看他像是那種人麽?”

    東方老實道:“不像。”

    承鐸笑笑,勾了他肩道:“現在不比打胡人,他不敢當麵跟我動手,他不動我也不能動,先看看再說吧。年底前迴京,我帶茶茶去見一見皇兄,看他的毒能不能解。”

    東方剛才宴上一時起興。英雄梟雄說了兩句,隻怕承鐸會起什麽嫌隙。然而承鐸全無介意之狀,東方倒覺得自己多心,隻思慮道:“我隻怕他來陰的。那個舞妓,大約就是那怪獸林子裏的白衣女子,我在上京見過,隻怕也是七王的人。”

    承鐸隻低低地“嗯”了一聲。

    他迴到大帳時,茶茶才寫了四張紙,約有五、六百字。她見承鐸迴來便收了紙,卻見承鐸坐下沉思不語。茶茶一時也不知道說什麽,站在一邊看著他。承鐸坐了一會兒,迴過神來,忽想起方才席上的事來,一把抓了她,逼問道:“你剛剛在那裏笑什麽,笑得那麽怪裏怪氣的,嚇了我一跳。”

    茶茶憋不住又要笑了,掙紮了兩下,卻不迴答。承鐸低低道:“茶茶,你見著七王可有什麽看法?”什麽看法?茶茶不明所以。承鐸道:“我的意思是你覺得他會不會是那個戴著黃金麵具的人?”

    茶茶迴想了一下,臉色尷尬起來,然而又很為難。幸而承鐸的神色一直比較自然,茶茶輕聲道:“我不知道。”她仰望承鐸的臉,“兩年多了,我記不清楚那個人,他……他也沒跟我說過話。”

    承鐸便不再問,轉而嬉皮笑臉道:“那個美女你先前看著還不錯,我想我的就是你的,所以我就收下了,想必你也不會不樂意吧?”茶茶覺得人貴在自覺,若是問她,她有什麽立場來說樂意不樂意,又不是送她的,便搖了搖頭。

    因承鐸原是反問,她這搖頭便分不出是樂意還是不樂意。承鐸挑眉道:“意思是你無所謂?”茶茶想想覺得自己又不是他王妃,裝什麽賢良淑德,悶悶道:“我討厭她。”承鐸大笑,把她一攬,道:“那我把她扔到那邊營裏去。”

    那邊營裏就是營妓住的,茶茶是呆過的,聽他這麽一說,卻又皺了眉。“那也不好。”她小聲說,“那邊的仆婦洗起人來像要把人捅死。”

    “那是怕他們搞出病來。”

    “還要喝苦藥。”

    “要是有人懷孕就知道還是喝藥好。”

    茶茶不說話,承鐸卻又不痛快了,拉了他說:“你想這些做什麽,倒不如想想明天做什麽吃的。”

    茶茶卻猶豫道:“她又不是胡人……”

    承鐸果然沉了臉:“茶茶,我原以為你多少也是明白男人的。你若要同情這些女人,那是無論如何也同情不過來的。我從來不是做慈善的人。我可以幫你護著忽蘭,你也可以存點善良。但是你需記得,世上的事不是因為你善良就能改變的。”

    茶茶輕歎:“我原也以為我是懂得男人的。可是遇到你,又覺得不懂了。”

    “那你現在懂了麽?”

    茶茶望著他:“不知道。”

    承鐸有些生氣:“你為何總是不肯全心信賴我呢?那個舞妓本就不是什麽好東西,然之在上京就見過她。隻怕這次來也是有目的的。”

    茶茶卻驚奇:“她還有來曆?”

    “嗯,說起來我和趙隼也見過,很不簡單。”

    承鐸說著,茶茶出了一迴神,忽然對他一笑,比結香還蝕骨三分,柔聲道:“那她也不必去那邊營裏了。”

    “什麽?”東方跳了起來,“你有沒有搞錯?我不要!”

    承鐸笑道:“一個女人而已,你做什麽這副樣子。”

    “我可不是你,你少拿這些破事來整我。”

    承鐸循循善誘:“你也知道,我帳子裏那個就知道裝,其實她心裏早浸了一缸醋。可昨天那情形我也不好推脫不要;這女人又有來曆,放在別人那裏我也不放心。你既然認得她,先在你這裏放兩天,具體怎麽辦,你自己看著來吧。”

    “你少來。這主意誰出的?”東方咬牙。

    “還能是誰?我也是沒辦法麽。”

    東方狠聲狠氣地說:“這種作弄人的小聰明,你還差了點。你兩個自以為修成正果了,就沆瀣一氣地算計起我來。”

    “那女子也不算委屈了你。我那裏有茶茶,煩你周旋一二吧。”

    東方冷笑道:“你的茶茶就是好人了,那承錦算什麽?”

    承

    鐸也冷笑道:“我看那女人對你眉來眼去,你兩個笑裏藏情的,未必就有承錦什麽事兒。”

    東方氣得說不出話來。

    承鐸又順著他道:“好了好了,這個事情也犯不著這麽大氣。你討人喜歡那是事實,若不是我下手下得早,我們家茶茶還不定讓你勾去了。”

    東方哭笑不得。

    “反正你又沒打算做和尚,那個女人天生一副禍害相,你趁這個機會了解了吧。你不要我就把她扔到營妓堆裏,隨便誰要去。”

    東方不說話。

    承鐸看他意思是鬆動了,進而道:“另外,她可是你跟我要的,不是我特意送的。”

    東方站起來:“你得寸進尺了吧?!”

    承鐸轉身就走,嘴裏說:“這個嘛,看你吧。我隻是怕人誤會,還以為我怕茶茶似的。嘿嘿。”

    原來他是這個目的。

    東方已經挽起袖子要打架了,那廝便飛快地溜出了帳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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