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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三節幽蘭操


    朱微顏雙手抱拳,遙遙向東北方向行了一禮,然後修長的玉指優雅的劃過琴弦,“仙翁仙翁”幾聲調試後,便見那清麗哀婉的聲音如層層的漣漪,悠悠的在眾人的耳邊散漫開來。


    聽得這首曲調,君不器、孟沛,甚至是寧不從、莫不平二人俱都神情嚴肅,麵顯端莊,正襟而坐在朱微顏身前,彷佛這一刻,朱微顏便是那高高在上的講道者。


    蘇媚看得大是不解,小聲的問李易道:“師兄,這是為何?”


    李易熟知道儒兩教典故,與蘇媚道:“朱姑娘所彈琴曲乃是儒教創始人孔老夫子所作的《幽蘭操》,儒教學子為表示對孔老夫子的尊重,每當聞得此曲時,皆要以師禮恭敬之。”


    李易心道:《幽蘭操》為儒教學子幾乎人人會彈之曲目,今日在這關乎嶽麓書院名聲的比試中,朱微顏選擇了《幽蘭操》,自是為了表明其誌向如曲中幽蘭之清雅高潔,欲以真正的琴技取勝,而非仗手中名琴九霄環佩之利。


    這時候,隻見朱微顏唇動齒分,檀香小舌輕吐,唱道:


    “蘭之猗猗,揚揚其香。


    不采而佩,於蘭何傷……”


    朱微顏的歌聲,如黃鸝出穀,如夜鶯清鳴,縹緲而空靈,與那如訴如泣的天籟琴音配合得天衣無縫,水乳(和諧)交融,彷佛來自神秘莫測無限遙遠的未知虛空,給這繁華喧囂的紅塵俗世,捎來一片祥和安寧。


    “今天之旋,其曷為然。


    我行四方,以日以年……”


    眾人聽得如癡如醉,靈魂隨著朱微顏的琴音歌聲,來到那遠離塵世的寂寞深穀,那裏有一片幽幽蘭花,不與牡丹爭取富貴,不與海棠相比嬌豔,隻在默默無聞的綻放,悄悄的將芳香灑向世間。


    “……蕪雜之茂,蕪雜之有。


    君子之傷,君子之守。”


    蘭花雖然與那些蕪雜的野草生長在一起,那些蕪雜的野草甚至比蘭花還更要茂盛,但蘭花有如君子一般,雖然哀傷自己的處境,卻也堅守自己的德操。


    一曲《幽蘭操》雖然終了,然琴音歌聲依舊如那高山流水,汩汩韻韻的在眾人心底繚繞,讓眾人沉浸其中……


    “此曲隻應天上有,人間哪得幾迴聞?”江老頭目光中有著幾分欣喜,亦有著幾分蕭瑟,撫須歎道:“微顏無雙,且不論容貌武藝,單是這琴技歌聲,便當得起‘無雙’二字!”


    朱微顏此時已經收拾好那絲綢席子與九霄環佩,聽得江老頭此讚,隻幽幽一笑,正如蘭花盛開,稽首道:“老者高讚,愧不敢當!”


    先前比詩,雖是平局,但嶽麓書院多少“平”得不那麽讓人信服,可朱微顏的琴技可是有目共睹,那有些沉寂的嶽麓書院莫不從、寧不平二人心思口才又是活絡起來。


    “朱師姐有什麽愧不敢當的,正所謂‘老者賜,不敢辭’,這江老頭說朱師姐琴技歌聲‘舉世無雙’,那便真是‘舉世無雙’了。”


    莫不從、寧不平二人自也不放過打擊鄒城孟家的機會,對那孟沛道:“孟沛,鄒城孟家從來都沒聽說過有彈琴的高手,而雲山派的小道士就更別提了,你還是直接認輸算了,免得丟人現眼。”


    孟沛不置可否,望向李易,李易正待迴答間,身旁的蘇媚口快,道:“孟書生,你還是別看我師兄了,我和師兄在一起住了三……三年,也不見我師兄哼過什麽曲子的?”


    孟沛一聲苦笑,轉而與那朱微顏道:“姑娘之琴技,孟沛自歎不如,這一局琴技,我鄒城孟家不比也罷。”


    孟沛為鄒城孟家嫡係傳人,更多的是學習其先祖那種“仁義”之風,於琴技一道,孟沛雖亦精通音律,但如何比得上號稱“無雙”的朱微顏?孟沛提得起放得下,幹脆直接認輸,反正“文比”中還有兩場,未必就沒有機會。


    朱微顏道:“孟公子高風亮節,小女子佩服。”


    孟沛當堂認輸,嶽麓書院眾人自個個喜上眉梢,莫不從、寧不平更是得理不饒人,道:“朱師姐於琴技一道,毫無瑕疵,孟沛倒有自知之明,那什麽雲山派的小道士,嘿嘿,自更是粗鄙不堪了。”


    “朱姑娘琴技確實了得,但要說這一曲《幽蘭操》毫無瑕疵,卻未必見得。”


    李易不是浮誇自命之人,知道朱微顏琴技之高遠非自己可比,所以孟沛認輸便沒有阻止,不過如今莫不從、寧不平二人在這裏大放闕詞,將戰火燒向了自己,李易可不能再沉默了。


    咱不是母雞,沒下過蛋,但還不會品嚐雞蛋麽?


    李易此話一出,眾人齊刷刷的將難以置信的目光投過來,朱微顏更是一雙俏目水汪汪的盯著李易,卻沒有慍怒,反而有些期盼。


    朱微顏天縱之姿,於琴技上更是少有比擬者,向來隻有讚美聲,還從未聽得誰人批評過,但琴技與修真一般,若總是一帆風順,而沒有些磨礪,是很難達到至深的境界的。


    朱微顏昨日聽李易以一片樹葉吹奏那元好問的《摸魚兒》,直感動自己心靈,今日又見李易踏歌聲而舞劍,暗合天地間的韻律,是以朱微顏自覺,這李易並非故意找自己茬,也許,這李易真能助自己在琴技上有所進步。


    朱微顏突然想道:李易身旁的蘇姑娘說,李易和她在一起三年多,亦沒有哼過曲子與她聽呢,昨日李易與自己萍水相逢,為什麽便要吹奏那曲《摸魚兒》?


    想起《摸魚兒》曲子裏的哀婉纏綿,感人淒苦,朱微顏隻覺得自己的臉上有些發燙。


    那江老頭“霍”的抓住李易之手,有些熱切而又疑惑的道:“小道士,你可別信口開河哦,便是浸淫了琴技幾十年的小老兒我,也沒有覺得朱姑娘的琴音歌聲中有什麽不妥之處的。”


    “四大名琴中焦尾琴所製造者,東漢大儒蔡邕於《琴操》中記載:昔年孔子周遊列國,卻得不到諸侯的賞識,在從衛國返迴晉國途中,見幽穀中茂盛的芳蘭與雜草為伍,觸發懷才不遇之感,喟然歎曰:夫蘭為王者香,今與眾草為伍,猶賢者不逢時,與鄙夫為倫也。孔子遂停車而止,做了這首名傳千古的《幽蘭操》。”


    李易侃侃而談,講了這《幽蘭操》之來曆,接著道:


    “而朱姑娘所唱,卻非孔子原作,乃是唐代大儒韓愈為《幽蘭操》所和之詞。”


    別說其他眾人,便是孟沛也皺著眉頭,不解的道:“李兄所言,我等盡知,《幽蘭操》為孔子所做,後來韓愈填詞,兩者相得益彰傳唱千年,並無不妥之處。”


    “孟兄所言差矣,不妥之處正在這裏!”李易斬釘截鐵的道。


    九州大地上的人們有一個陋習,那便是唯道德論,要吹捧一個人,首先要說他的品行是如何如何的好;要踩倒一個人,首先要說他的作風是如何如何的壞。彷佛隻有這樣,才能讓大家信服。


    孔老夫子開儒教一宗,萬古傳承,經過一代又一代儒教弟子的努力,孔老夫子自然被神化,成為道德的楷模了,但人無完人金無足赤,真實的孔老夫子怎麽會沒有缺點?


    春秋戰國時期,有與儒家不合的墨家、法家弟子便諷刺孔老夫子“當時尚有周天子,何必紛紛說魏齊?”,意思孔老夫子口裏麵宣揚仁義忠孝,推崇周天子的統治,卻跑到那些想取周天子而代之的諸侯國那裏想要謀一份差事,這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臉麽?


    《幽蘭操》亦是如此,明明是孔老夫子的發泄之作,可後人楞是要給孔老夫子套上一個教化世人的高帽,博學如唐宋八大家之首的韓愈也沒能例外。


    “習習穀風,以陰以雨。……世人暗蔽,不知賢者。


    年紀逝邁,一身將老。傷不逢時,寄蘭作操。”


    李易並不理會眾人的目光,吟誦起這一首詩來,這首詩亦是名喚《幽蘭操》,而且正是蔡邕於《琴操》記載的孔老夫子的原作。


    “孔子原詩裏隻有世道崩壞,懷才不遇以至年華遠逝傷不逢時之歎,而韓愈的和詩中卻著重於將幽蘭比作君子,講那‘達者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之理。”


    李易喝了一口茶,靜靜的道:


    “正所謂琴棋書畫,皆由心生,無論是《幽蘭操》之原曲,還是韓愈之和詩,若單獨來說,那是毫無瑕疵的,可將兩者一並演出,便有些牽強附會了,真要唱出原曲之意境,還得是原詞不可。”


    李易一通說完,眾人鴉雀無聲,那莫不從、寧不平二人幾次想要反駁李易,卻嘴角抽動,硬是找不到反駁的話語。


    江老頭低頭沉思,口中在喃喃自語著李易說的那句“琴棋書畫,皆由心生”,朱微顏卻是秋波流轉,動也不動的盯著李易,行禮道:“李公子所言極是,小女子受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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