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 民國下堂婦7


    猝不及防遇見莊秋語, 還是在裴欣彤麵前, 尚修傑登時臉色發僵, 他整了整神色, 幹巴巴道:“你們要出去?”


    阿漁略一頷首, 神色淡淡的, 透著疏離。


    尚修傑更加不自在, 情不自禁地別開視線。


    站在尚修傑身側的裴欣彤覺得她似乎在看自己又不像,一顆心不由自主的吊了起來,莊秋語的模樣和她想象中差不離, 發髻襖裙,典型的舊式女子。若說唯一不一樣的地方,是她生得比她想象中漂亮些, 哪怕這麽老氣橫秋的打扮, 依然掩不住精致的五官,鵝蛋臉, 臻首娥眉, 唇紅齒白。這樣的美麗令她微微不安, 意識到自己的想法後, 裴欣彤愣了一愣。


    阿元阿寶有些好奇的望著一身洋裝的裴欣彤。


    裴欣彤忙忙綻放出親切的笑容。


    兩個孩子也乖巧的笑。


    阿漁牽著孩子往門口去。


    尚修傑一時倒不知道該不該阻攔,彤彤這次過來專程給兩個孩子準備了禮物, 可開口讓莊秋語為了彤彤別帶孩子出門, 好像也不是那麽一迴事。


    他糾結的這會兒, 阿漁已經越過他們走出好幾米。


    “莊小姐。”裴欣彤抿了抿唇,轉身追了上去, 停在阿漁麵前,不給她反應的時間,誠懇地鞠了一個躬。


    “莊小姐,對不起!”她無意傷害她,但還是不可避免地傷害了她。


    尚修傑怔了怔,三步並作兩步趕上,看一眼歉意萬分的裴欣彤,又看一眼神色淡漠的阿漁。


    “你們先和周嬸去前麵玩,媽媽馬上來。”阿漁摸摸兩個孩子的頭頂。


    阿元阿寶像是被裴欣彤突兀的行為嚇到了,下意識抓緊了阿漁的手。


    周嬸放軟了嗓子哄兩個小家夥,臨走瞪了瞪裴欣彤,搶了別人丈夫又來裝好人,裝模作樣不要臉,又氣不過地剜了一眼尚修傑。


    阿元阿寶一走,阿漁神色肉眼可見的冷下來。


    想起那天她眾目睽睽之下甩了莊德義一巴掌,尚修傑往前走了一步,站在裴欣彤身側,以防萬一。


    阿漁輕笑一聲,眼望著二人:“反對盲婚啞嫁沒有錯。”


    不妨她有此一說,尚修傑裴欣彤齊齊一驚,既而歡喜,對莊秋語的愧疚彷佛一座大山壓在兩人心上,如果她能原諒他們,對他們而言,意義非凡。


    “但是……”


    一聽但是,兩人剛剛湧上來的喜悅之情凝固,緊張看著阿漁,望進她冷冰冰的眼底。


    “並不意味著你們可以肆無忌憚的踐踏婚姻。這位小姐既然能來尚家,想必你們已經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你們在一起應該有一段時間了,在我們離婚前就確定關係。尚修傑,你是如何做到心安理得的以有婦之夫的身份追求另一個女人,無論是出於對我還是對這位小姐的尊重,難道不該是先離婚再追求。可你隻字不提離婚一事,一邊拖著我在家為你孝順父母,一邊和別人談情說愛。”


    尚修傑漲紅了臉:“沒有盡早離婚是我的錯,但是我隻是不知道該如何開口,我怕傷害你。”


    “現在倒是不怕傷害我了,因為這位小姐出現了嗎。”阿漁笑容嘲諷:“其實若是沒有這位小姐,你以沒有感情為由和我離婚,我能理解。可你遇上這位小姐之後才提出離婚,在我看來,你不過是以追求婚姻自由之名,行喜新厭舊之實。”


    “我不是。”尚修傑飛快否認,雙手握拳,彷佛受到了奇恥大辱。


    同時響起的還有裴欣彤的聲音:“不是這樣子的,阿傑不是這樣子的人。莊小姐,對於你和阿傑之間的婚姻,他一直都很痛苦,隻是在國內這種環境下,他不知道該如何處理。直到去了國外,認識了很多誌同道合的朋友接觸了新思想之後,他才醒悟過來,你們之間的婚姻沒有感情基礎,是一個錯誤。”


    “醒悟過來第一件事該是和我離婚,而不是和你談情說愛。”阿漁聲音發涼:“封建婚姻它也是婚姻,打著愛情自由的旗幟,難道做人最基本的責任廉恥都能棄在一旁。


    這位小姐,你覺得我和尚修傑是封建婚姻,沒有感情,所以你理直氣壯地介入。那麽是不是別人也能堂而皇之地破壞你們的感情,隻要成功,證明你們也沒了感情,插足的那個人便沒有錯?”


    裴欣彤啞然失聲,一時不知道該如何反駁,白皙的臉龐因為羞怒逐漸漲紅。


    阿漁目光涼涼地掃一眼二人,婚內出軌就婚內出軌,小三就小三,少扯著婚姻自由的當遮羞布。


    一直到阿漁走了,尚修傑和裴欣彤還直愣愣的杵在原地,尚修傑到底是男人,心理素質好,或者該說麵皮更厚,迴過神來,輕輕地喚了一聲:“彤彤。”


    裴欣彤眼底霧蒙蒙一片,委屈又無助的叫了一聲:“阿傑。”


    尚修傑憐惜地握了握她的手:“是我的錯,我該早點離婚的。”在日本第一年,他就有了離婚的念頭,隻因為父母、孩子還有莊秋語,壓了下去,遇到彤彤之後,他堅定了這個念頭,但是他一直不知道該怎麽和家裏攤牌,就這麽拖延下來。


    眼下被莊秋語冷嘲熱諷一番,羞窘之餘更多的是後悔,他好像真的錯了,他應該早點向家裏攤牌的。


    裴欣彤咬了咬唇,支支吾吾:“我是不是……也錯了?”她是不是應該等尚修傑離婚後才和他在一起,不想還好,一想心裏就像是有把火在燒,燒得她臉都燙了。一直以來,她雖然覺得對不起莊秋語,但是並不覺得自己錯了,錯的是封建糟粕,可莊秋語的話讓她辯無可辯。


    “不關你的事,是我追求你的,要怪都怪我。”尚修傑見她自責,連忙往自己身上攬責任。


    裴欣彤低了低頭:“是我們兩個人的感情,怎麽能都怪你。”


    尚修傑頓了頓:“以後我們想辦法補償她。”


    “好。”裴欣彤神情明顯鬆快不少。


    尚修傑拉著她往前走:“別想這些了,走吧,我娘應該等著了。”


    裴欣彤頓時顧不上愧疚不安了,忐忑:“伯母會不會不喜歡我?”


    尚修傑笑:“怎麽可能,你這麽好,我爹娘一定會喜歡你的,不然怎麽會請你來家中做客。”


    裴欣彤嘴角忍不住上翹。


    對於尚修傑和裴欣彤的提前抵達,尚夫人十分驚訝,不是說明天到的怎麽提前了。


    尚修傑道:“左右沒事,就提前來了。”


    尚夫人笑眯眯點頭,和藹可親的看著裴欣彤,褪下手腕上的玉鐲:“真是個齊整的孩子,老婆子沒什麽好東西,就這玉鐲是我陪嫁的時候我娘給的。”


    小丫鬟雙手接過,送到裴欣彤麵前。


    裴欣彤麵帶羞澀,睇了一眼尚修傑。


    尚修傑輕輕點頭。


    “謝謝伯母!”


    尚夫人笑嗬嗬的:“好孩子。”接著道:“老爺不知道你們來了,還在所裏坐班,我派人和老爺說一聲,讓老爺早些下班迴家。”


    裴欣彤忙道:“公事要緊,我一個晚輩,哪裏值當驚動伯父。”


    話說的客氣,尚夫人目光更加滿意,本以為是個驕縱的千金小姐,如此看來,是個知禮數的,那就好。沒見麵前,她就怕來個跋扈的,委屈兒子。


    賓主盡歡的寒暄片刻,尚夫人讓尚修傑帶著裴欣彤下去歇會兒。


    出了門,裴欣彤捂著胸口鬆了一口氣。


    “就這麽緊張?”尚修傑戲謔。


    裴欣彤白了他一眼:“你懂什麽。”將未來婆婆能不緊張嘛,幸好,看樣子,尚夫人挺喜歡她,裴欣彤眉開眼笑。


    尚修傑跟著笑。


    “你家裏好漂亮,帶我逛逛吧,蘇州園林甲天下,我得見識見識。”裴欣彤拉著尚修傑的胳膊撒嬌。


    尚修傑自然願意,隻是擔心:“你不累?”


    “不累,不累,一點都不累。”裴欣彤搖頭。


    尚修傑便帶著裴欣彤遊園,尚家住宅是一座古典私家園林,占地七十多畝,內裏涼台燠館,風亭月榭,高高下下,迤邐相屬。是故去的尚老爺子斥巨資置下的產業,在城內都排得上號。


    裴欣彤驚歎連連:“我以前覺得洋房住的舒服,現在發現,還是老一輩會享受,不出城就可獲山林樂趣。”


    尚修傑慢吞吞笑:“你也可以這麽享受。”


    裴欣彤羞紅了臉,毫無威力地瞪他一眼。


    尚修傑低低的笑。


    笑得裴欣彤臉蛋更紅,生硬轉移話題:“那是什麽地方,好多桂花。”


    循著裴欣彤手指望過去的尚修傑笑容一僵,那是莊秋語以前的院落,沒來由的,他想起上個月,自己無意間經過,看見一群下人在往外麵搬東西,不知怎麽迴事絆了一下,東西掉了一地,是一櫃子書。


    不是經史子集而是化學,他好奇之下拿了一本細看,發現不僅有化學入門書還有日文書,上麵有翻閱研讀的痕跡。


    院子裏的管事丫鬟說,夫人下令將這個院子騰空,這些都是莊秋語沒帶走的書,除了這些還兩大箱。


    他忍不住都看了一遍,在裏麵找到了小學一直到中學的教材,都有用過的痕跡。


    丫鬟說:“少奶奶沒事的時候,就在書房裏一邊看書做題,一邊教小少爺小小姐認字。”


    他在日本學攻讀化學專業,莊秋語學習日文學習化學是不是因為他?


    心裏有一個聲音告訴他,是的。


    打一開始他就不喜歡莊秋語,她受的是舊式教育,沒上過新式學堂。梳著發髻穿著繁複古老的長裙,寫毛筆字彈古琴,沉默寡言,就像是前朝走出來的女人。


    他覺得他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連話都懶得和她說,待她懷孕,逃也似的去了日本。


    可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她自學小學中學的知識,學日文,學化學,她在試圖接近他?


    這個認知讓他喘不過氣來。


    “阿傑?阿傑!”


    裴欣彤輕輕的推了下麵色發白的尚修傑。


    散修恍然迴神,掩飾性的笑了笑:“趕了一天的路,有點累到了。”


    裴欣彤不放心的看著他:“那不逛了,我們去休息下,待會兒再接著逛。”


    尚修傑說好,帶著她迴客院。


    裴欣彤迴頭看了看那個金桂出牆的院子,輕輕一皺眉,好像猜到了那是什麽地方,心裏有些不得勁。


    下午四點,尚老爺提前歸家,不滿地斥責尚夫人:“我聽說莊氏和阿傑裴小姐起了爭執。”


    尚夫人心裏一緊,不敢吱聲。


    尚老爺氣得吹胡子:“以後讓她少見阿元阿寶,沒得給兩個孩子說些有的沒的,教壞了孩子。”


    尚夫人諾諾應是。


    尚老爺瞪著眼:“還有,既然知道阿傑他們迴來了,你怎麽不攔一下,就讓莊氏把阿元阿寶帶走了,這讓裴小姐怎麽想?”


    尚夫人小聲道:“我不知道阿傑他們提前到了,要知道肯定不讓秋語帶出去。後來想著都遇上了,再反口,讓裴小姐見了也大好。”


    尚老爺想想,也是這個理,便揭過這一茬子:“阿元迴來了嗎?”


    “還沒呢!”尚夫人縮了縮脖子:“不過應該在迴來的路上了。”


    尚老爺皺眉:“以後不能讓莊氏老帶孩子出去了,既然離了婚,就該注意分寸。我這也是為了阿元阿寶好,趁著孩子小,還能跟繼母培養感情,對他們以後隻有好的。”


    “老爺說的是,我曉得了。”尚夫人忙忙應承。


    尚老爺點點頭。


    “老爺,夫人,少爺裴小姐來了。”


    尚老爺理了理情緒,微笑著道:“讓他們進來。”


    尚老爺的態度嚴肅中不乏和藹。


    裴欣彤徹底放下了擔心,阿傑的父母比她想象中開明和善。


    四個人氣氛融洽的說著閑話,一直說到了晚飯時分。


    尚夫人著急起來:“孩子怎麽還沒迴來,別是出事了。”


    尚修傑:“可能玩的忘了時間。”


    尚老爺不滿地皺了皺眉,當著裴欣彤的麵沒有說前兒媳婦不著調,吩咐下人去找找。


    找了一圈也沒找到人,尚夫人急的坐立不安:“這能去哪兒,秋語不是這麽不靠譜的人,會不會出事了?”


    其他人也慌起來,這世道不太平,綁架勒索屢見不鮮,這會兒還沒人想到阿漁帶著孩子跑了,他們壓根想不到她有膽子幹出這種事。


    膽戰心驚過了一天,沒等來勒索信,隱約察覺不妙的尚修傑親自去了小樓,小樓內的傭人也因為阿漁和周嬸一夜未歸惶惶不安。


    進去後一查,首飾古董都不翼而飛,一點值錢的東西都不剩,細問之下發現下人多發過一個月的薪水。


    尚修傑再蠢也反應過來了。莊秋語帶著兩個孩子跑了,顯然不是一時衝動,而是蓄謀已久。


    她會去哪?


    揚州?不可能!


    然後呢?


    尚修傑腦子裏一片空白,華國這麽大,她能去的地方太多了。


    驚聞噩耗,尚夫人一口氣險些上不來,癱在椅子裏哭嚎:“她怎麽能這樣啊,那是我們尚家的骨肉,她這是要我的命啊!”


    尚老爺火冒三丈:“胡鬧胡鬧,外麵這麽亂,她一個女人帶著兩個孩子,是要去送死嗎,豈有此理!”


    尚修傑也在擔心這個,縱然父子父女相處的時間少得可憐,可那也是他的親骨肉,在這世道裏下落不明,他如何不擔心。


    裴欣彤猶豫了下,小聲道:“我讓我家裏幫忙找一下。”


    尚夫人如遇救星,一把抓住裴欣彤的手:“彤彤,彤彤,你一定要幫忙找到他們,阿元阿寶哪裏受得了外麵的罪。”


    尚修傑知道讓裴家幫忙不方便,但是他實在沒辦法,論能量,他們尚家是遠不如裴家的,他動了動嘴角,感激的望著裴欣彤。


    裴欣彤寬慰一笑:“你們給我幾張照片。”


    “咣嗤咣嗤”鐵皮火車奔馳在軌道上,兩邊山林不斷後退,走馬燈一般變幻不定。


    “哇!”


    “哇!”


    土包子阿元阿寶趴在窗玻璃上,隻剩下哇哇哇驚歎的份。


    三個大人則看著他們樂,他們正坐在去廣州的火車上,這年頭頭等車廂是權貴專屬,是以他們隻能買二等車廂,沒有臥鋪隻能坐著,但是一人一座比走道上滿滿都是人的普通車廂要好不少。


    周嬸剝了橘子一人喂一口:“精神頭可真好,從昨天到現在一點都不累。”


    阿漁笑:“他們吃了睡睡了吃累什麽。”兩孩子剛三周歲懵懵懂懂,有坐火車的興奮勁在,身邊都是熟悉的親人,不哭也不鬧。


    彷佛知道在說她,阿寶扭頭看了看阿漁,膩歪的趴到她肩頭,開心的抓著她的辮子玩:“辮子,我也有辮子。”她得意地摸了摸的自己的羊角辮,咯咯咯笑起來。


    上車前,阿漁特意換了裝扮,舊大衣長辮子,麵部也化了妝,讓自己看起來更加普通。


    站在對麵周曉峰腿上的阿元不甘示弱,隔著桌子要撲過來。


    阿漁伸出一隻手接了過來,讓兩個孩子各坐一邊腿,坐了沒一會兒又開始扭來扭去要站起來。


    周嬸搭了一把手,抱過阿元。


    阿漁無限感激,感激周嬸母子願意隨著她離開蘇州,不然帶著兩個孩子,麻煩成倍增加。


    “嗚——嗚——”


    又到車站了,不過不是廣州站。


    一部分旅客開始鬧哄哄下車,一部人又上來,周曉峰旁邊的旅客打了一個招唿後提著行李起離開。


    窗外出現很多拿著東西售賣的小攤小販,聲嘶力竭的叫囂著,這是阿元阿寶最興奮的時候,伸著胖手指這個也要那個也要。


    一般而言,阿漁都會答應他們,旅途漫漫,隻求兩個小祖宗開心點少折騰點。


    “四個烤番薯。”阿漁拿出銅板,大人一人一個,小孩一人半個。


    周嬸心疼錢,說自己不要,雖然小姐帶出來不少錢可這麽多張嘴都要吃飯,去了南邊還不知道什麽情況,錢還是得省著點花。


    阿漁笑笑,徑直付了錢,她要是連家都養不起,那這些年就白活了。


    拿著熱氣騰騰烤番薯轉過身的阿漁眉頭微不可見的頓了頓,不著痕的打量著站在周曉峰旁邊的男人。


    對方穿著一件洗得微微發毛的黑大衣,手裏拎著常見的皮箱,見阿漁幾個都看過來,禮貌一笑,放好皮箱,坐了下去。


    阿漁的視線在他狹長鳳目上點了點,五官裏最難喬裝的就是眼睛,這個人在掩蓋真容,而且,阿漁動了動鼻子,他受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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