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攘繁盛的中秋燈會當中,王安風低垂著頭,擠開人群,朝著無心撕給他的地圖上坊市前行,像是一尾逆流而上的遊魚。


    無心既然暗中將這東西給他,他此時也沒有像是先前哪樣直接從房頂上往過直奔,而是暫且按捺住心中沸盈的煞氣殺機,在人流中前行。


    左右的屋頂上,每隔千餘米便站著刑部的武卒和衙役,王安風並不知道,自己已經被剛剛才聯手對敵的鐵麟所懷疑,武卒們的視線將整條街道籠罩,也將相當一部分注意力分到了他的身上。


    他此時看去極為狼狽,一條臂膀裸露,肩膀上還有著一股刺鼻的藥味,衣服上沾染了鮮血和滅火之後的髒水,狼狽而低沉,街道上眾人都下意識躲開他,這也恰好方便了他前進。


    但是即便如此,以現在的腳程和路麵的擁堵程度,他想要從這一條街道到了地圖上那幾個坊市一帶,也要花上起碼一個時辰,甚至於兩個時辰。


    他想要往過狂奔,想要騰空禦風。


    可是無心既然如此慎重將東西交給他,定然是要他隱秘行動,最起碼不能夠是以‘馮安’的身份出現,引起注意。


    往前走了才三兩處路口,人群中有幾名穿著輕佻的青年看到了一身狼狽,垂首往前的王安風,神色稍微變了變,然後嘴裏打了個唿哨,引得左右同伴一同去看,那些個青年看到王安風,都是一呆,然後眼裏便浮現出暗恨之色。


    第一個發現王安風的青年和最中間搭拉著上衣的漢子低聲耳語幾聲,那些青年便主動朝著王安風這邊擠過來,最中間那個大漢身材魁梧,裸露的臂膀上紋著猛虎下山的文身,上衣不好好穿,一般塞進了腰帶裏麵。


    手裏麵攥著一把瓜子,一邊走一遍往嘴裏扔,大口嚼碎了,將瓜子殼吐出去,吐到了周圍行人的身上,百姓惱怒,可看到這樣的陣勢,卻也不敢多說,隻是心中暗惱這些城裏的浮浪青年,加快了腳步往前走,避開這幫子閑漢。


    這些青年順勢將行人推搡開,然後分散成了一個圈兒,將王安風圍到了裏麵,像是砸在水流中間的石頭。


    最中間那漢子將手上瓜子一下灑在地上,往前跨了一步,狀似親密地和搭著王安風的肩膀,左手隱蔽處一把匕首捅在了王安風的腰間,沒有用力,隻是在他耳邊冷笑道:


    “兄弟,聽說,你和我們的弟兄,鬧得有些不太愉快啊……”


    一邊冷笑,一邊朝著周圍幾個浮浪青年努了努嘴。


    王安風抬眸看去,看到了幾個模樣輕浮的年輕男子,大約十八九歲,右手上有仿佛針紮了一樣的青黑色痕跡,正是被他以太極拳陰雷勁打過之後的傷痕,這幾個人的身份自然也水落石出。


    是一個時辰之前,他們剛剛進了梁州城之後,想要占薛琴霜便宜,卻被王安風教訓了一二的城中閑漢。


    王安風眸中有異色,臉上神色卻仍舊冷淡。


    那大漢似乎是覺得王安風表現太過平淡,讓自己在兄弟們前麵掉了麵子,手裏麵的匕首往前又鬆了鬆,壓低嗓音道:“我這幾個兄弟傷得不輕,這位陌生兄弟,咱們找個地方好好說道說道?”


    “還是說,我現在給你來個一刀兩洞,便算是了解了一個人的恩怨,咱們這兒一共有四個人的,你做這事情,也算是抽了老子的臉,一共算五個人,五刀十洞。”


    “怎麽樣,考慮考慮?”


    王安風沒有作聲,那漢子獰笑一聲,親密搭在了王安風的肩膀上,主動朝著遠離人群的方向走去,周圍的浮浪青年也都跟在了身後。


    鐵麟吩咐要死盯著王安風的那幾個武卒站在遠處看到了這件事情,微微一呆,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麽處理。


    這幫浮浪青年,久在梁州城走動的人大多都聽說過,這些人家室不上不下,仗著自己有點閑錢,練過拳腳,專門鑽秦律的小漏子,打擦邊球,就像是地基下麵的老鼠,無處不在。


    可是要說真有什麽本事,倒是也算不上。


    而王安風的武功身手,他們剛剛是真的看到了的,再來多少人都不是他對手,就沒有第一時間趕過去,而再打算去追的時候,視野中竟然已經失去了那些人的蹤跡。


    王安風任由那漢子帶著他七拐八拐,竟然拐到了一條暗巷當中,這幫‘老鼠’在對於梁州的了解程度上,幾乎要比那些捕快都熟悉,這條巷道因為太過於狹窄,甚至於不在無心的地圖上。


    大約是百姓修房子的時候,無意間弄出來的窄道弄巷的,寬度勉強能容納一人活動,地勢頗低,所以周圍街道上的積水汙水就都往這邊流淌過來,又不通水渠,久而久之,整個巷道不但幽暗,而且還有一股惡臭。


    仔細分辨,腳下一側的汙水當中甚至於還有一股子騷味,不知道是哪個憋不住的就地解決過問題,蒸幹之後,又被雨水澆灌,氣味久久不散。


    走到頗深處時候,那紋了一條下山猛虎的漢子抓著王安風,一下用力將王安風重重按在了牆壁上,手中的匕首看上去很是鋒利而且奢華,一下卡在王安風的脖子上,獰笑道:


    “小哥是個聰明人,知道我們想要什麽,我也就不打圈圈繞繞了,一個人,一百兩銀子,要是沒有,少一百兩,我就砍斷你一根指頭,你要是敢報官,老子就給你身上來個三刀六洞。”


    “你可以出去問問,老子的名頭,在這梁州上下,誰都知道,說一不二,實誠人!”


    王安風道:“你的意思是,你在這梁州城中,吃得很開?”


    那漢子大笑出來,手中匕首挪開在王安風臉頰上點了點,道:“呦嗬,看不出啊小哥,你還懂咱們的行話,不錯,老子在這城裏,哪個不得給虎爺我幾分麵子?”


    其中一名浮浪青年突然補充道:


    “對了老大,他有兩個長得很好看的女伴兒,好看極了,我這輩子就沒有看到那麽美的女人。”


    大漢不屑一顧,道:


    “美人?再好看能有聞香樓裏的袖冉姑娘好看?”


    浮浪青年遲疑了一下,道:


    “好像,是要比袖冉姑娘好看……”


    “好看很多……”


    那大漢大怒,道:


    “放你娘的狗屁!”


    “這天地下怎麽會有比袖冉姑娘更好看的女子?!”


    青年畏懼地縮了縮腦袋,不再言語,為首漢子看向王安風,道:


    “交出五百兩銀子,然後……然後再將那兩個小娘子叫出來,陪我等喝上一次酒,這件事情就算是這麽揭過去了,你我也能做個兄弟朋友,不打不相識,要不然,少不得給你身上添上幾刀,放點血。”


    說罷手中匕首倒持,猛地朝著王安風肩膀處刺下去,這種事情他已經不是第一次去做,輕車熟路,就算是沒有念過書的人,也知道這世上人人都有僥幸之心,若是不給些苦頭吃,是不知道厲害的。


    這一刀也有講究,叫做是敬酒,用的力氣大了不成,用得小了也不成,這漢子精熟於此道,下手絕對夠疼,卻不至於傷勢太重。


    可這一下下去,匕首卻仿佛撞上了一層鋼板,發出當啷一聲響,震得他手發麻,連帶著腦袋都有些發懵,還沒有反應過來,便察覺到一隻手掌抓在自己手腕,又有一隻手直接抓住了自己的領口。


    然後整個人騰雲駕霧一般,被重重砸在了地麵上,腥臭的汙水濺了一身,往口鼻中灌去,想要掙紮站起,卻有一隻腳重重踩在他胸口上,幾乎讓他喘不過氣。


    這一下局麵翻轉幾乎稱得上兔起鶻落,讓人反應不過來,那些個浮浪青年還有些呆滯,自己的老大方才還威風凜凜,轉眼便讓人一招放倒,實在是衝擊太大。


    等他們反應過來的時候,幾個人對視一眼,口中大喊一聲給自己壯膽,便朝著王安風衝撞過來,王安風並不迴頭,身上氣機湧動,這些人就像是主動撞到了牆壁上,一個個口中發出慘叫,撞得踉蹌倒地。


    那大漢這個時候才勉強緩過神來,咬牙道:


    “終日打雀卻被啄了眼睛,這一次在下認栽,算是我看走了眼,不知道兄弟是混那一條道上的,開什麽盤,堂口如何稱唿?”


    王安風不答,腳下越發用力,那大漢麵色煞白,覺得自己的肺幾乎要被踩爆了,才覺得恐懼,王安風突然放鬆力氣,他才勉強緩過勁來,口中發出一連串劇烈的咳嗽聲中。


    王安風俯身下去,看向這個大漢,道:


    “你對梁州城很熟?”


    那大漢隻覺得自己從鬼門關轉了一圈,一邊咳嗽,一邊重重點頭,不敢再滿嘴扯黑話,道:


    “小的在梁州城裏麵討個活路,熟,熟得很……”


    王安風從懷中取出那撕下來的地圖,在他眼前晃了一遍,道:“那告訴我,這上麵坊市是哪裏?!”


    那大漢看了一眼,認出這東西是坊市地圖,若是尋常人被發現手裏有這東西,那可是大罪,麵色一白,知道自己這惹上的若不是公門中人,就是實打實的兇人,當下不敢有半點隱瞞,把自己知道的東西一口氣都吐了出來,道:


    “認得,認得,這地方是安在坊和金泉坊那一邊兒,地方有些偏,平常走動的人不多,那邊兒有幾個染料鋪子,每日開工吵鬧,所以距離城裏中心稍遠,雖然油水不少,可是哪裏的幾個東家都是不好惹的人物,還有瞎子老五在壓著,咱們和他們一向井水不犯河水,沒有什麽往來……”


    “這,這位大爺您是打算……”


    王安風看著他,道:


    “我想請虎爺幫我做兩件事情。”


    一邊說,右手從腰間一抹,方才無心扔給他的手弩還在,看也不看,朝著巷口處射出一箭。


    有一個離巷口最近的青年本來正慢慢朝著外麵挪去,一道黑影直接擦著他的肩膀射出去,射到了對麵房屋簷角掛著的燈籠上,炸開一簇火焰,照亮了那青年慘白的麵容。


    肩膀上衣服片片碎裂,露出白生生的臂膀,流出鮮血,過去好幾個彈指的時間,那青年才覺得腿腳一軟,直接坐倒在地,想要叫,可因為害怕叫不出聲音來,覺得褲子裏一陣溫熱。


    他從沒有過這麽恐懼。


    王安風依舊沒有去看,隻是神色平淡目視那文身大漢,將手弩收迴,別在腰間。


    那大漢看到那青年正是方才口事花花的屬下,眼皮跳了跳,方才這一下他也認出了王安風手中正是城中武卒所用的手弩,隻當王安風是公門中人,咽口唾沫,賠笑道:


    “這位大爺,咱們就做些不起眼的小事情,您老高抬貴手,放我們一條生路,或者說把咱們幾個逮進去也成,何苦汙了自己的名聲……”


    王安風斂眸道:


    “我可不是大秦朝堂中人。”


    “這,算是江湖事情。”


    “你在那兩個坊市可有相熟的人?”


    那漢子隻得點頭,做他們這一行的,必須得要消息靈通才程,王安風眸子低垂,道:


    “那便是最好。”


    挪開右腳,讓那漢子支撐著牆壁站起來,王安風複又招手令一名青年過來,他們看到了王安風剛才一言不發直接拔弩射擊的瘋狂姿態,不敢違逆,哆哆嗦嗦走過來,王安風看他一眼,道:


    “你去城北張家客棧,找和我一同的那幾人,告訴他們,要去安在坊和金泉坊一代找我。”


    聲音微頓,作勢從腰間扔下來一塊腰牌扔過去,冷淡道:“速去。”


    這腰牌沒有遮掩,是青銅質地,上麵騰龍,下麵臥虎,看上去兇狠霸道異常,當中有龍飛鳳舞的兩個大字神武,周圍青年瞥到了這令牌之後,臉上瞬間一片青一片白,腿腳都有些站不穩當。


    紋著猛虎過山紋身的大漢身子有些哆嗦。


    這兒離江南道,可一點都不遠,江湖上有什麽事情,這裏也總是第一時間得到消息,這段時間,這兩個字可算是江湖上最鼎鼎大名的勢力,名頭在江南道附近的郡城,甚至於蓋過了天下七宗。


    這是以五分之一江南道江湖精銳,以及一代宗師的血染出來的赫赫兇名,沒有半點水分。


    他不認為有人敢拿這個名字開玩笑,咽了口唾沫,恨不得當場自戳雙目,就當從沒有看到過這令牌,隻以為是綿羊,沒有想到,竟然綁迴來了當今江湖中最兇惡的一頭猛虎。


    能有令牌,在神武府中恐怕也是一名中層了。


    他看到自己的屬下仍舊還在那裏呆呆站著,恨鐵不成鋼,抬腿一腳踹得打了個趔趄,罵道:“沒有聽到這位大爺的話嗎?還不趕緊去?!”


    然後看向王安風,滿臉討好道:


    “這,這位大爺,還有一件事情……”


    王安風道:“我要知道這兩座坊市這一月之內,有什麽人物來往,何處隱蔽,何處擅長藏人,何處最近突然有人來過的地方。”


    大漢麵上一抽,他雖然不上台麵,也算是個江湖人,隻從這幾句話裏麵幾乎就能夠嗅得到滿滿的血腥味道,幹澀道:


    “大,大爺,這種事情……我們,我們恐怕做不得啊……”


    王安風笑了下,抬手拍了拍他肩膀,道:


    “虎爺何必妄自菲薄?”


    “我想了想,整個城裏麵,就屬你們的消息最是靈通不過,就算是巡捕武卒也不一定比你們知道的更多,方才我剛要找你們的時候,恰好你們便找來了。”


    大漢嘴角一抽。


    王安風眯了眯眼,道:


    “我知道你們怕死,可你的性命怎麽樣也隻有一條,不是貓,多不出九條命來。”


    “這一條性命,要麽現在交代在我手裏,要麽等會兒搏一搏,你自己選……”


    一邊說,一邊將身上已經破損的衣物脫下來,露出了結實的上半身肌肉,扔在一旁地上,道:


    “湊一套衣服給我。”


    周圍幾個青年哆嗦著將自己的衣服解下一件,王安風將原本儒雅和英氣並存的衣物換成了最擅長貼身短打的勁裝,將那大漢的貼身軟甲穿在自己的身上。


    抬手將臉上的麵具掀下來,放入懷中。


    在掀開麵具的時候,王安風的麵容已經用神偷門的法子變成了個眉骨高聳,氣質冷峻的男子,右手中持刀,氣勢迫人。


    站在這裏的已經是一名氣質冷峻的刀客。


    大漢額頭已經滿是冷汗,知道自己等人看過了這位兇神的真麵容,恐怕若是不同意他的要求,便會被一刀子割了腦袋,一時間心中掙紮。


    王安風神色冷峻,從這陰暗的巷道往外麵看了看。


    幽冷的巷道,繁盛的街道,仿佛兩個世界,涇渭分明。


    無心說從細節處可以推算出對方所在的位置,他也知道,但是,朝堂有朝堂的法子,江湖有江湖的辦法,他不熟悉朝堂,但是對於江湖還算是熟悉。


    江湖中廝殺,禍不及家人。


    這件事情,自現在起,算江湖事了。


    在而今這個年頭裏,在劍南道的江湖中,再沒有神武府府主的血親妹妹被人綁架,更大的事情了。


    王安風一邊整理護臂,然後將那漢子寶刀拿來,刀鋒在護臂上劃過,拭去灰塵,錚然歸鞘,然後抬手彈了彈腰間一枚小小的玉牌,隱秘的波動流經另一個世界,在百裏外震動鳴響。


    神武府老卒瞬間睜開雙眼。


    布滿老繭的手掌握在了刀柄上。


    刀鋒鳴嘯,錚然而起。


    ps:今日二合一奉上,嗯,因為陷入卡文,以及線路思索階段,字數稍微少一些誒,抱歉哈……五千二百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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