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微微一怔,方才還能壓製住,可此時被這老者點破,想到被困在毒霧之中的父母,麵上焦急,可卻挪不動步子,那中年捕頭已經皺著眉毛叫道:


    “趕緊去,聽大夫的話,從這附近開始,把鄉親們帶走。”


    “這邊毒霧太重,動作都利索點!”


    伴隨著捕頭的臭罵聲音,這些鎮中捕快撞入了這街道上一間間屋子裏頭,顧不得其他,手中戰刀跨迴腰間,一手一個,把已經無力行走的人拎出來,往迴疾奔,送到毒霧稍淡些的地方。


    而那中年捕頭則未曾離開,而是手持戰刀,站在這裏。


    老者讓自己的徒弟也跟著去,自己坐在地上,渾不在乎自己的儀態,看向那邊將特殊藥材扔入火種,粗暴淬煉藥力的中年捕頭,喘了兩聲氣,笑道:


    “真是苦了你們……”


    “你怎麽不離開,這兒老夫一個人就能看住。”


    捕頭頭也不迴,道:


    “你當俸祿好領?”


    “年紀一大把,說的什麽話,你當大夫的,做好你的大夫就成。”


    “說了你也不懂。”


    老者微微一怔,隨即笑出聲來,他在這鎮子裏行醫數十年,往日可沒人對他這樣說話,是以笑得頗為痛快,片刻後,道:


    “那老夫能拜托你一件事嗎?”


    “說。”


    “這次中毒的人太多,雖然說毒性並不至死,可也不好處理,就靠我一人,恐怕不行,你腳力快,去街上喊上幾嗓子。”


    “喊什麽?”


    “就喊要大夫,學過醫的人出來就成啦。”


    捕頭皺眉,道:“這種時候,人人自顧不暇,誰管你,喊這個有什麽用?”


    那老者笑出聲來,半響後,方才道:


    “說了你也不知。”


    “你若是信我,不妨一試。”


    捕頭微微一怔,尚未開口,突然察覺出異樣,下意識抬頭看去,隨即神色驟然振動。


    籠罩在毒霧之中,一道道煙霧如圖大漠邊關的烽火狼煙一般,衝天而起。


    毒霧劇烈波動。


    捕頭瞪大了眼睛。


    他從未去過大漠邊關,可此時竟然感覺到,在這邊關小城之中,在這毒霧中在各個角落處升起的火焰青煙,其雄壯之處,竟是絲毫不差。


    “這……這是……”


    老者雙目眯起,笑得暢快,一手支撐著地麵,站起身來,自那毒霧當中,傳來了沙啞的聲音,似乎已竭盡全力,宛如力士瞠目怒喝。


    “在下迴春堂李思,哪裏還有醫家學子?”


    “速速出來!”


    “救人便在此刻!”


    “在下李家藥鋪李空,凡學醫之子,皆來於此!”


    “百姓先以濕麻捂住口鼻,勿要驚慌!”


    “在下……”


    數道聲音嘈雜響起,嘈雜而微弱,明亮而高昂,捕頭張了張嘴,道:“這,這是……”


    老者笑得暢快,聽得那聲音不斷靠近這毒性最強之處,看著那一張張或老或少的麵龐,雙眸之中,神色驕傲而虔誠,大笑道:


    “人命關天,無論遠近危急,有召必出!”


    “方為醫者!”


    ……………………………………


    山峰之上。


    趙廣負手而立,冷冷看著下麵城鎮,升起的藥煙他看得清楚,可就算他這毒霧籠罩範圍過大,藥力大幅下降,也絕不是這種小地方的鄉野大夫所能破除的。


    就憑他們,愚鈍如木之徒,也配行醫?


    毒霧此時已濃。


    他幾乎已經看得的夢玉樹後人的痛苦模樣。


    隻是想及此處,便會令他恨不得高聲唿喊出來,心中痛快酣暢,幾乎要將此事背後的危險徹底拋之於腦後。


    在其雙眼之中,有淡淡的血絲浮現出來。


    梅鋒看著前麵老者,眉頭微皺。


    距離趙廣施毒,已經過去了三刻時間,按照大秦的反應速度,此時西定州城必然已經得到了消息,調動來的武者可能已經出了州城。


    隻是不知,還要多長時間才會過來。


    若是到時候他反應不及,錯失了最好的機會,極有可能會被大秦追風巡捕視作趙廣同黨,到時便真的是偷雞不成蝕把米,自討了苦吃。


    正當此時,耳邊突然傳來異樣聲音。


    趙廣和梅鋒臉上神色俱是微變,同一時間將目光投落在了聲音傳來的方向,隻是一者死死盯著某一處放下的奇花,而後者則是下意識握緊了手中兵器,視線餘光落在了前者後背之上。


    聲音漸近。


    連綿不絕,逐漸清晰,乃是馬蹄疾奔的聲音,梅鋒眉頭微微皺緊,一時心中有些拿不定主意,不知前來的是這城中不自量力的武者,還是來自於西定州中的中三品高手。


    而趙廣則對這聲音毫不在意,一雙眼睛,隻是緊緊盯著在這山腰處一株細弱的白色小花。


    等到那身影已經出現,而這花朵也無半點異樣,心中懸起的大石終於放下。


    這花是他巧合得來的奇種,平時蜷縮如石,放入土地之中,不過一時三刻就能開放,對於武者修出的真氣極為敏感。


    一旦有中三品高手靠近其三步之內,就會承受不住武者無意識間逸散而出的真氣,花葉蜷縮,顫栗不止。


    而此時這花既然沒有任何異樣,也就是說,來者絕不是六品以上,充其量不過是個下三品的武夫,稱不得什麽高手。


    趙廣眸中浮現寒意,看向來人。


    騎乘紅馬,身穿墨色勁裝,麵色冷淡,背後背著一柄黑色重刀。


    梅鋒眼中浮現異色,想到方才詢問其他弟子所知,明白前來之人正是殺了祝梟的那個年輕武者,心中微鬆口氣。


    方才他險些就以為大秦的高手已經過來,直接一刀朝著趙廣的後心刺過去。


    幸得他生性謹慎,方才未曾犯下這錯誤。


    握著刀柄的手掌微微鬆了鬆,五指間一片濕膩,已經出了些汗。


    趙廣眸中則是略有失望,不過隨即便被兇光吞噬下去。


    可惜來得不是夢玉樹的孫女……


    不,幸虧來得不是夢玉樹的孫女!


    隻是殺了她,不夠。


    實在不夠!


    唯獨讓她孤苦伶仃,唯獨讓她看著自己至親之人一個一個,一個一個都死在自己麵前,一個一個都為了自己而死,唯獨讓她承受這種折磨,方才能夠讓他一泄心頭之恨!


    趙廣冷笑,抬手猛地一揮,勁氣暴起,將那些藥爐全部擊碎,其中暗中隱藏的機關發動,藏於暗格之中的毒物跌落,和原本窯爐中藥毒混雜在一起,毒性複雜,瞬間變得更為暴烈。


    老者身軀之上,纏繞著道道有若實質的勁氣。


    這勁氣和那八個藥爐中藥性糾纏,如沸油入火,變得越發猛烈可怕,狂暴的勁氣衝天而起,並在瞬間收迴,化為有若實質的濃烈毒流,如同液體一般,纏繞在趙廣身上,流動不停。


    其腳下大地,逐漸開裂。


    梅鋒倒吸了一口冷氣,忍不住後退一步,腦海當中已經是一片空白,隻剩下了唯一的一個念頭。


    瘋子!


    徹徹底底的瘋子!


    男子視線自那八個破碎的藥爐之上掠過,眸中驚駭越大,他既然身為不老閣中長老,那在醫毒之術上的造詣,自然非同凡響。


    隻是一眼,他已經看出了這八個藥爐的根底。


    乾為天,坤為地,震為雷,巽為風,坎為水,離為火,艮為山,兌為澤,不老閣一身武功,皆是以道經為根本,這八個藥爐分為了內外兩層,剛剛諸多弟子催動的,不過隻是尋常藥物。


    可方才趙廣已經施以勁氣,將那藥爐打碎。


    內外兩層藥物混合,藥性瞬間便發生了劇變,各自屬性,恰恰暗合道經八卦之象,再以閣中內功為依憑,將這些毒物盡數容納於自身勁氣之中。


    以一己之力,成八卦之陣。


    方才那如同瘋了一樣的手段,竟不過隻是誘餌,而一旦有人被吸引過來,哪怕出現的是大秦六品武者,也一樣不是此時趙廣的對手。


    甚至於,無論是大秦巡捕,還是這滿城百姓,哪怕是他梅鋒自己,都不過隻是這個瘋子手中之棋。


    隻為複仇!


    而瘋子之所以稱之為瘋子的一點,便是他自己也在這一局中。


    他自一開始,便沒有打算給自己留下什麽後手。


    他自一開始,都在欺騙所有人,他竟將複仇看得比宗族還要更重。


    真的是,不折不扣的老瘋子。


    梅鋒想到方才趙廣告知自己計劃之後,那臉上極致瘋狂的神色,一時間便徹底明白過來。


    彼時這老瘋子滿臉獰笑,道:


    “如果他們當真能夠忍得住,那麽,便眼睜睜去看著自己至親之人,痛苦哀嚎而死,哈哈哈哈,若能使得夢玉樹後人承受如此痛苦,老夫縱然離去,也是心中爽快!”


    縱然離開,也是心中爽快?!


    梅鋒心念至此,已滿是寒意,如此瘋狂而唯我之人,即便瘋狂,即便偏激如鬼,其氣魄之大,也遠超過他的想象。


    他自小從不老閣中長大,竟未曾想象到,江湖中竟然有人可以為了心中一腔激怒,做到如此地步。


    幾乎算是傾盡一切,隻為抒發出胸中戾氣。


    而在同時,趙廣看著疾奔而來的王安風,終忍不住狂笑出聲,道:


    “來罷!”


    這已是他一生積累底蘊。


    原本是為了夢玉樹而準備,現在夢玉樹已死,而西定州城更是勢力大變,終其一生,若想親手報仇,幾乎已經沒有半點可能。


    既然如此,那便報複在這人身上。


    隻要一想到夢玉樹的孫女會在無止境的懊悔和自責之中痛苦一生,他的心中,便幾乎要興奮地發狂。


    若非這種手段,隻能提前準備,無法移動,他幾乎想要將這小鎮中百姓屠個幹淨,隻留下夢月雪一人。


    告訴她,這些人盡數都是因她而死!


    若是那樣,豈不是更為美妙?


    心念至此,趙廣麵目之上極盡陶醉之色,顯然早已經偏激如魔,心境扭曲,手中一揚,其腳下種種奇毒流動不定,形成了一處極為陰詭的墨綠色八卦陣法,隨即化為氣浪,四下排開。


    抬手五指微張,朝著王安風抓去。


    先要廢其武功。


    再來斷其手足,剮其雙目,削其耳鼻。


    傷口之上培育毒蟲,要讓他在這城裏麵淒慘嚎叫上十天十夜,然後才氣絕身亡!


    這一變故,不過在轉眼發生,眼前之人心中究竟在想些什麽,王安中並不知道,不過此時這周圍劇毒之強,竟已經使得他周身發燙,運轉混元功之際,傳來灼燒之感,可見不凡。


    不過,即便眼前之人是六品高手,即便是這種毒功毒性劇烈,結局亦沒有半點不同。


    王安風眸子微抬,其中有雷光閃過。


    今日,此人必死。


    是為了今日中毒的百姓。


    也是為了川連。


    不老閣之偏激瘋狂,他今日已經得見,若是帶著川連遁走,前往扶風郡城的道路之上,肯定會遭遇重重困難。


    川連身子本來就弱,如今又中了毒,早就已經快要油盡燈枯,受不地半點衝突影響。


    如此局勢,王安風隻能夠想得到一種方法。


    一種瘋狂而且大膽,但是確實可行的方法。


    少年右手抬起,緩緩握在了背後的重刀刀柄之上。


    雙眸之中,神光淩厲如劍,死死鎖定了驕縱狂傲,主動朝著自己急掠而攻的趙廣。


    既然不老閣有這麽多的精力,那麽,隻要讓它再也沒有心情去管川連兩人就好。


    重刀微微抬起,鋒芒淩冽,有肅殺低嘯,沉沉響起。


    心念至此,周身混元功加速運轉,這毒勁雖強,可偏生被王安風克製。


    心中雜念盡數破去。


    軟弱的自己,溫和的自己,手下常常留情的自己,不忍殺戮的自己,盡數被少年一一‘斬去’,此刻每踏一步,皆如踏在“自己”屍體之上前行,是以越發心如明鏡,越發地毫無遲疑。


    而在同時,卻又未曾如過往那般,了無雜念,尚且有其他東西,如同火焰一般在他心中熊熊燃燒。


    所向披靡的自信。


    必將殺之的決絕。


    匯聚為武者廝殺之時,從容不迫之心,一身至此,已曆經百戰,此時更是心念通達。胯下赤色瘦馬察覺到王安風身上淩厲的殺氣,昂首長嘶不止,速度越來越快,竟然浮現出絲絲縷縷肉眼可見的火光。


    人借馬勢,速如狂風,心中殺機一漲再漲。


    趙廣心中不知為何,升起了一絲寒意,原本自三十年前至此,首次出現的狂意不由收斂,手掌抬起,調用八卦毒陣,朝著王安風狠狠劈去。


    風長嘶,雲如狂。


    此地天穹之上,雲霧變化,天象竟然為之而變,濃鬱無比的毒氣化為了墨綠色毒龍,鱗甲耀耀,張牙舞爪,朝著王安風糾纏而去。


    明明是各種難見劇毒匯聚而成,這毒龍看去竟有兩分如玉溫純之感,可正因如此,才恰恰證明這毒性之烈。


    梅鋒忍不住朝後暴退數丈。


    心中已經升起了極濃重的退意,可能目睹如此控毒之術,能夠目睹上一代江湖邪道高手畢生精髓,即便對他而言,也是天大的造化,誘惑在心,根本不願退去。


    此刻交手陣勢之大,即便是他也幾乎從未見過。


    毒龍狂嘶。


    天地昏沉。


    偏有一人乘馬而入。


    毒氣湧動,梅鋒所見到盡數都是往日裏從未想到過的精妙變化,看得他如癡如醉,毒霧包裹王安風左右,身軀之下,混元功運轉的速度已經逼近了此時的瓶頸。


    無論經脈還是血肉,都傳來了不堪重負的刺痛。


    但是王安風神色卻未曾發生絲毫變化。


    握刀的手掌,穩如鐵鑄。


    耳畔似乎還能聽得到鎮中百姓的痛苦聲音。


    如何說服惡人迴頭?


    三年之前,師父的迴答是打到服。


    王安風勁裝之下皮膚崩裂,流出鮮血,和毒霧衝撞,自他身軀之上,糾纏起了濃鬱的霧氣。


    可他卻死死不肯出刀。


    那馬長嘶出聲,其周身之上,已經升起了實質的火焰,火光蔓延,升上王安風身軀之中,一人一馬,急掠狂飆,毒霧之中,火焰在升騰。


    趙廣施展輕功,朝後退避,口中怒喝出聲,道:


    “螢火之光,也敢與皓日爭輝!”


    “給老夫死來!”


    怒喝聲中,毒龍長嘶狂湧,朝著少年撕扯而來,他卻未曾施展金鍾護體,隻是生生扛著那越發恐怖的毒勁。


    混元功瘋狂運轉,將這八卦毒陣當中的毒功化為元氣,湧入王安風丹田之中,然後被盡數傳入刀鋒之中。


    那刀震顫嗡鳴,那刀不甘長嘯,卻被少年死死握住。


    馬蹄聲越急。


    王安風的眸子也越發明亮,突然駿馬長嘶出聲,猛地朝前極掠十丈之遙,霎時逼近了後退的趙廣,於後者驚異之中,王安風騰身而起,雙手握持長刀,往前縱躍劈斬。


    趙廣神色驟變,怒喝出聲,本已漸散的墨綠毒氣在古怪嘶鳴之中,突然匯聚,化為巨龍張嘴便將少年吞下。


    一時寂靜。


    “唿唿唿……”


    趙廣右手伸出,麵色已是煞白,喘息之音急促不定,眼中則隱有恐懼,方才時候,他竟然已經有即將被殺之感。


    還好……


    還好,已經結束了。


    趙廣心中低語,右手五指,猛地握合,便要令毒龍之上勁氣內陷,把王安風直接融化,可正當此時,一股筆直向前,絕無遲疑的霸道氣息,自那毒龍之中升騰而起。


    森銳刀芒,破體而出,伴隨一聲長嘯,王安風直接自那長龍之上出現,雙腳穩穩踩在了龍背之上,斜持長刀,邁步朝著趙廣瘋狂奔去。


    你要如何度化惡人?


    王安風雙瞳微睜,束發發帶已斷,於是便有墨發狂舞。


    既然已是惡人,如何能夠度化?!


    不老閣……


    這一局,在下便先行落子。


    請!


    腳步重重踏在毒霧匯聚的長龍之上,少年猛地躍起,自空旋身而轉,仗刀斜斬而過。


    方才那毒氣湧動,引動方圓數裏天象變化,雲霧蒸騰,綠光慘淡,如同邪魔出世,令人心中不安。


    此時卻有寒芒淩冽,宛如白虹。


    將這陰雲直接斬碎。


    山巔之上。


    趙廣張了張嘴,卻未能再說出話來,慘笑出聲,頭顱自脖頸處而斷,直接跌落腳下,雙眼圓睜,死不瞑目。


    衣袂翻飛之音響起。


    王安風穩穩落在戰馬背上,馬身之上火焰激昂,少年手持墨刀,其勢肅殺淩厲,自他周圍,先前被他放過性命的不老閣弟子,盡數死絕,刀鋒之下,未曾留下半點活口。


    比丘如何度惡人向善?


    少年斂目。


    惡人無需度。


    長刀之下,


    便是慈悲!


    ps:今日有些事情,所以就二合一章節奉上哈(抱拳)


    比丘之稱是僧人代稱,這個地方比較順口,反正安風也是少林弟子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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