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如同他是真的過來尋找於雯一般,王安風的臉上沒有露出絲毫的異狀,自然而然地在少女前麵的空位落座。


    直至此時,他仍舊能夠察覺到那兩道視線,不敢放鬆,為了防止於雯心直口快,說出什麽不該說的問題,少年在落座的同時,主動開口,道:


    “關於之後中秋家宴的事情,我想了想……”


    聲音平穩,談及家宴事情,於雯果然被吸引了主意,將原本想要問出的你怎麽在這裏壓下,略有提高了聲音,道:


    “你,你你你……你已經答應了的,不可以反悔。”


    王安風點頭,道:


    “嗯,主要還是心裏有些問題,想了想,還是問一下你比較好……”


    交談進行到這裏,就如同是出來吃頓便飯,順便商量私事的朋友一樣,在這偌大的扶風郡城當中,這樣的交談每天不知道會重複多少次,極為尋常,並不值得多加注意。


    丹楓穀武者心中最後的疑慮打消,收迴了視線,便如同是尋常武者般,步幅不變,向前走去。


    輕微的腳步聲音越過了這一處客棧,朝著前麵走去,王安風斂目,在心中默數了十七個數字,聽到了那腳步聲音微頓,繼而便響起了踩到木質門檻時候的聲音,以及老化的木質樓梯吱呀的輕響。


    少年心中升起明悟。


    那裏應當就是他們的據點……


    不,不能肯定,但是起碼有七八分的可能。


    正在此時,王安風的耳畔突然響起了一陣敲擊木桌的聲音,抬眸便看到了於雯皺起來眉頭,略有些微惱意地看著自己,雖身著了儒家深衣,此時麵龐卻已沒有了絲毫端莊,看著自己道:


    “跟你說話呢……怎麽突然走神了?”


    “王少俠,你今兒個是來消遣我的嗎……”


    王安風微怔,麵上浮現歉意,搖頭道:


    “不……我,我隻是在想怎麽開口比較好。”


    自然不能夠隨口含糊過去,那便真的如同消遣了,也不能夠將本意說出,丹楓穀畢竟邪派,自家有這少林寺的後路,王安風並不曾打算將眼前的少女牽扯進來,心念急轉,突然想到了一事,略微思量,便做出了抉擇。


    將懷中抱著的米袋放在一旁,王安風探手入懷,取出了那一張信箋,輕輕放在了桌麵上,未等眼前的少女開口,便開口說道:


    “這封信箋的主人,恐怕身世並不一般吧?”


    於雯聞言微僵,失去了先前惱意,視線略有偏移過去,道:


    “怎,怎麽了?”


    “就隻是一場家宴而言。”


    王安風微微搖了下頭,眼前的少女言行頗為直爽,這件事情也不是什麽陰暗鬼祟的念頭,少年索性將自己心中疑惑攤開來說,道:


    “這信箋用的是摻了金的筆墨,咱們大秦上承周朝,禮數規則看得極重,這種筆墨,恐怕隻有皇親國戚才有資格使用罷?”


    “我一介布衣白丁,就算稍微有些武功,也不應該引起這等‘大人物’注意……”


    王安風聲音微頓,並未曾繼續說下去,他相信眼前的少女既然能夠進入扶風學宮當中求學,想必絕不是愚鈍之輩,剩下那些太直接的話不必說,對方也能明白過來。


    於雯眸中閃過了恍然之色,明了了王安風的‘擔憂’。


    在這個時代,上下尊卑,君臣父子,都看得極重,尋常百姓直接受到皇親國戚這一等貴胄相邀,心中喜憂參半,略有不安,以為有所隱秘目的,才是正常,當下略有頭痛,在心裏組織了下語言,開口寬慰道:


    “王安風你不要緊張……我姨姨她人很好的,和那些表麵上和藹的人完全不一樣,這次來這裏,也隻是為了散心才過來住上些時間,至於,至於她會注意到你,也全部都是怨我……”


    當下截取了中間一段經曆,關於姨娘是如何知道王安風這個人,又是如何決定邀請他過去見一見,告知於王安風,後者心中方才略有明悟,明白了這件事情的經過由來。


    突然便又想到,在這位皇親決定邀請之前,眼前的少女就已經頗為關注自己,結合先前跟蹤襲擊的事情,想來她對於自己還另有其他隱瞞之處,麵上不動聲色,對於這一點卻頗為上心。


    於雯不知王安風心中念頭,略有忐忑地看著他道:


    “事情就是這個樣子,我都已經跟姨誇下海口,你要是不去,我,我……”


    眼前少女畢竟是幫著自己避開了一次廝殺的‘恩人’,雖然對方本身並沒有這個自覺,但是王安風心中承她的情,心中思量這件事情應該也沒有什麽變故,便抬手將那桌上請帖拿起,重新收入懷中,笑道:


    “那,我便卻之不恭了。”


    於雯見狀,略有些呆愣地道:


    “你,你願意去?”


    王安風點頭答應,突然察覺到了有兩道視線落在了自己身上,卻不含有惡意殺氣,下意識側身看去,邊看到在這客棧後廚的門邊兒站著一位身量挺拔的黑衣青年,此時正提著個小酒壇,定定地看著自己和於雯。


    麵目有三分熟悉,眼神之中,竟然在短短時間當中閃現過了茫然,不敢置信,痛苦,懊悔,憤怒,以及無能為力之後的釋然,直至最後退縮和落寞,令少年身子一顫,脊骨上浮現了一層寒意。


    不知道對方在這短短時間,腦海之中究竟是想到了什麽東西,竟然有如此複雜而微妙的神色變化。


    而在這個時候,於雯也發現了王安風的異狀,順著少年視線,看到了黑衣青年,眸子微亮,起身揮手道:


    “定鬆大哥,這裏,這裏……”


    王安風心中明悟,知道這位才是和眼前少女一起約好的人,黑衣青年定鬆抱著那酒壇子,朝著這邊走過來,麵上已經沒有了任何異狀,劍眉朗目,身軀頗為高大卻不顯得粗蠻,自有一股燕趙慷慨悲歌的豪邁之氣,走到這桌旁,落座下來。


    那邊於雯抬手已從青年手中奪走了酒壇,嘴裏咕噥道:


    “定鬆大哥,你怎麽這麽慢?”


    定鬆抱歉地笑了下,道了聲歉,目光隨即落在王安風身上,笑道:


    “在後麵挑了些時間,不過,宇……”


    第二個文字尚未落下,那邊少女察覺不對,一腳落在了青年右腳上。


    少女生來一股蠻力,而定鬆也舍不得以內氣護身,反傷了少女,隻能以腳趾硬生生吃了這一下,麵容驟然僵硬,隱有青紫,慢慢轉過頭來,便看到少女笑容可掬,站起身來給他斟酒,道:


    “埋怨定鬆大哥,是雯兒不對,這一碗酒,算是賠罪。”


    少女一身儒家深衣,姿容端莊秀麗,此時右手倒扣那小小酒壇,左手手指略有翹起,輕輕挽住長袖,氣質過人,渾沒有先前那般直爽,而借著這動作側過麵龐,‘惡狠狠’地盯了一眼嘴角微微抽動的青年。


    後者清晰地讀出了少女眼神中意思。


    若是敢亂說。


    你死定了。


    不,你就死了……


    定鬆心中無奈,點頭答應下來,看著少女給自己斟酒,心髒跳動堪比戰鼓轟鳴,卻以內力震動,遮掩了自己的異狀,隻是雙眸深處,隱有迷戀,複又在腦海之中想到,宇文大小姐之所以不願意讓自己說出身份,是否是因為這個少年?一時心中又是胡思亂想。


    王安風坐在那一側,看著眼前的一幕,突然感覺自己似乎有些多餘。


    正在此時,少女已經斟完了酒,示意王安風時候,少年搖頭,笑道:


    “家師不允許在下喝酒……”


    於雯頗為遺憾地低聲說了兩句,諸如大秦好男兒怎麽能夠不喝酒之類,那位青年抬起頭來,看向王安風,道:


    “在下定鬆,不知道兄弟如何稱唿?”


    王安風此時仔細打量了下眼前青年,終於知道自己的熟悉來源於哪裏,眼前的定鬆,正是當日眾人從青鋒解迴到扶風郡城時候,傅墨夫子給人家擋了車的那一位,迴想當日青年言行,少年頗有好感,抱拳迴道:


    “在下王安風。”


    定鬆聞言,臉上笑容微僵。


    王安風?!


    他的腦海之中瞬間想起來了當日大雨時候,於雯從飛鷹腿上解下來的信箋,以及其上文字,當日自己欺騙自己這是個少女,可眼前所見,正是個清秀少年,難得還和宇文小姐一般年紀。


    心中越發挫敗,隻覺得自己先前所想,竟然成真,而宇文小姐今日將他也邀請過來,是不是打算暗示自己,她已經心中有人……


    腦海之中,心緒翻騰。


    忽而輕聲歎息,定鬆抬手,重重在王安風肩膀上拍了拍,搖頭不言,少年從那沉鬱的眸子裏麵,看出了祝福和放棄混雜的複雜神情,看出了掙紮和釋然,身子一顫,頭皮略有發麻,隱有拔腿便跑的衝動。


    這位定鬆大哥,究竟又想到了什麽?


    我為什麽……毫無頭緒。


    看著這位轉頭便毫無破綻的定鬆,少年心中一片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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