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數日間,王安風全心浸入了修行之中。


    七十二手使破在越發密集而激烈的交手之中,已經入門,劍影破空,淩厲繁雜,而百毒不侵混元體也達到他現在體魄所能達到的極限,再強便有害於己身,得不償失。


    或許是因為完成藥浴未久,藥力未散。


    少年周身總有一股淡淡的藥香,惹得文士一陣冷眼。


    夜間修行休息,白日裏在扶風學宮,王安風就在學宮各處走動,時而也遇到古建章等人,彼此同行,言談時事,漸漸熟絡。


    他雖然名義上是扶風藏書守,但是這風字樓實際上完全是任老的世界,他在與不在,實則並無半點分別。


    上次開盤的陰陽家蘇文昌蘇賭徒曾經笑言,他這個扶風藏書守啊,真名應該喚作是藏書樓掃地手,藏書二字,非為職守,不過是個地方名兒,遠不如古時同僚甚矣,他也隻能無奈輕笑。


    好像還真是這麽個迴事。


    扶風學宮始創於儒門,後雖有各家學派入內,而基礎的建築卻依舊是六宮。


    禮,樂,射。


    禦,書,數。


    禮與法向來同一,千年之前並無分別,學宮子弟,需知曉此世之法,遵循古禮,懂得絲竹之調,持弓可百步穿楊,持劍可白刃脫身,自兵家入學宮之後,禦射兩宮風氣漸盛,專門設立有演武之處,供弟子持劍相擊,展示所學。


    那處演武之處,王安風已經去了數次,且有一次是和古建章等人同行,認識了那處的管事。


    那是個穿著灰色儒衫的中年男子,也是個隨時隨地能夠勾起人食欲的妙人。


    他的嘴裏似乎無時無刻都在吃東西,明明隻是尋常小食,他吃起來卻異常誘人,仿佛那是天下第一等味道,惹人垂涎,有時是果幹,有時是炸得酥脆的花生米,熱氣未散,上麵灑些細鹽,最好下酒。


    一邊拈兩粒仍在嘴裏大嚼,一邊灌著溫軟黃酒,斜靠在太師椅上,姿態風雅不羈,隻是那身儒衫上麵總是沾著一片油痕,看去邋裏邋遢,實為扶風演武一怪。


    而這段時間,尚有一怪新出,便是那扶風藏書守。


    來此處者,大多願一展所學,而那藍衫少年常來,卻一直不上場。


    明明持劍,卻總說自己劍術不精。


    平素隻是和那儒生管事交談,後又不知是怎麽想的,竟有一日端了鍋灶來。


    將精肋切了三條,大火煮沸,拂去浮沫撈出,繼而下了熱油,將那切成四方的肋排裹了蔥薑蒜,趁熱入油,爆香加水之後,以極精明的鞭鎖功夫,抽出了大半木炭,順便將那芋頭,蘿卜,蓮藕,山藥切做小塊兒,一並下入,隻以小火慢燉。


    一邊和那管事輕聲言談,問些之前沒講完的問題,一邊下些粉末調味,那中年儒生暗暗吞咽口水,眸子綠油油的,三魂七魄早已經被美食勾走了兩魂六魄,隻剩下了個饕鬄之魂,饕鬄之魄,一對眼睛直勾勾看著那黑鍋,少年問什麽便答什麽,天南地北,無不詳細。


    王安風連連點頭,心中不解之處頓消,而在同時,右手拎著個破爛蒲扇,輕輕扇動,純白湯汁汩汩滾動,那醇厚的香氣便如雲霧般彌散在演武場上,當時正是正午,兩位學子一者持劍,一者手持木槍,正鬥得火熱,聞了香氣,腹中有如雷鳴,戰意頓消。


    雷鳴不止,掩麵奔逃。


    恨得牙癢癢,可此地正歸那管事管,儒生不說話,他們又有何辦法。


    此日之後,演武灶神藏書守,便在扶風學宮聲名大噪。


    交手中那位兵家子弟,先是因為少年輸光了兩月的銀子,連如廁草紙都隻用平常三分之一,日常用度節儉到了聞者落淚,見者傷心的程度,後又因為未能飽食,比武之時落了個腹中雷鳴的諢號。


    恨不得找個機會,在演武場上狠狠削一頓那‘演武灶神’。


    可此時外麵瘋傳了‘演武灶神’,和‘腹中雷鳴’的趣事,他出身世家,最好麵皮,哪裏肯再出去,幹脆每日抱槍,直挺挺躺在床鋪上,權當降低消耗,節省銀錢。


    今日蹭了一頓肉食,正躺在床上,突然有人推門而入,高唿道:


    “腹中,不是,修偉,那演武灶神又去了!”


    聲音頓了頓,複又叫道:


    “搬著鍋灶去的!”


    兵家弟子眸子瞬間張開,咬牙切齒。


    演武場上,那儒生坐在太師椅上,坐得不成模樣,鼾聲如雷,王安風輕笑了下,將手中鍋灶放在一旁土上,那柄八麵漢劍依舊入鞘,係在少年背上,劍鞘樸素,就和他身上衣著一般無二。


    主動學劍,是為了擺脫自己的嫌疑。


    但是學成卻不能貿然出手,薑先生曾說過,萬物萬事,自然而然。


    過於刻意也有可能引來嫌疑。


    不應該主動出手。


    應該引發他人好奇,連連向自己挑戰而不應,繼而出手,便顯得理所當然。


    是以他雖來,卻不上台,言不擅劍術,卻又劍不離身。


    雖然他的劍術在贏先生口中,簡直是髒了眼睛,但是繁雜已有,拳術尚可,足以完成他的預想……


    王安風此時就如同意難平一般,安靜而縝密地完成自己的計劃。


    那化身意難平,持劍踏步三千裏的數月時間,終究不可能如風過疏竹,不留絲毫痕跡,既然手上沾了鮮血,那就是踏足江湖,既然踏足江湖,就永無迴頭之路。


    江湖中人本事,江湖中人心性,還想要迴到大涼山中,伐木喂豬,了此一生已是妄想。


    得與失,終究一念之間。


    鍋灶漸起,便飄出了陣陣香氣,少年輕笑,手中握著蒲扇,將香氣朝著中年男子那邊扇過去。


    他在演武場閑談時,發現這位管事雖邋遢,卻所學廣博,天南海北,幾乎什麽都知道些,可就是性子惡劣地緊。


    說地引人入勝,卻總是說到一半便止住嘴,硬不開口,少年連連詢問不得,隻得出此下策。


    這可是二師父教的藥粥。


    少年心中偷笑。


    香氣彌漫,酣睡的儒生鼻子微動,雙眼顫了下,睜開眼來,身軀舒展,懶懶伸了個懶腰,眼尚未開,帶著三分困意,懶散吟道:


    “一覺饕餮好夢,任它鍋冷灶寒。鹹黨事,甜黨談,食客河山。”


    “鬆醪傾白首,粱肉成大觀。哈哈哈,夢醒而來,正好開餐飯。”


    笑語聲中,已然出現在了少年身邊。


    如夢似幻,顯然是一門極高明的身法,儒生雙目眯起,深深吸了口香氣,陶醉道:“好聞好聞,好東西好東西,小瘋子,給我來上一碗。”


    “晚輩可不是瘋子。”


    少年咬牙迴應,可自己也有些好奇成色如何,右手便從腰間一抹,一個舀粥用的大鐵勺甩了個殘影,握於掌握之中。


    便在此時,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音,繼而便是惡風破空而來,直指王安風肩膀,變故突生,少年本能腳步一避,手中鐵勺抬起,這段時間練劍如魔,一招青龍破水本能使出,將刺來木槍一格一蕩,卸去其上勁氣,可灰塵卻攔不住,迷迷蒙蒙,灑了一鍋。


    鍋前一長一少兩個男人原本陶醉的臉色驟然間呆滯。


    一位紅衣銀甲的兵家少年劍眉倒豎,雙目似有火焰在升騰,喝道:


    “王安風,速速來與我一戰!”


    氣出肺腑,槍鋒微動,上頭的灰又震蕩了些下去,浮在粥麵上,似在嘲諷……


    “我的藥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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