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明宗的山門上,玉冠道人看著下山的慕山雪,看向旁邊的掌教。


    “你就任由他走了?”


    掌教搖了搖頭,歎道:


    “若道心蒙塵,便是修為如何,又如何呢?”


    “你我都小看了人心……”


    玉冠道人聲音冰冷,道:“可是他那是在癡人說夢。”


    掌教笑了一聲,道:“誰知道呢?我無法阻止他,他臨走的時候,帶走了衝和的一滴指尖心血,我不知道他想要做什麽,也或許知道。”


    “癡人說夢,怎得就說不得了嗎?”


    慕山雪右手手指上沾了一點純粹如同琉璃的紅,有風吹拂著,他手指微有涼意,天機的意蘊隱隱指引著他,他輕輕道:


    “小師弟,等著我。”


    遠處穿著道袍的道士飄然而去,背後背著一把劍。


    …………


    春天已經降臨了,哪怕隻是早春,北疆足以能夠凍死犛牛的寒意一下就給點破了,金帳裏麵的火盆數量減少到了冬天裏的一半,北匈王和楚先生對坐在火盆旁邊飲酒。


    北匈王用鐵做的釺子撥動著上好的火炭,好讓火燒的更旺些。


    他抬起頭來,看著楚先生,漫不經心道:


    “楚先生說,道標的事情已經完成了?”


    “是,我們派出了兩批人,其中一個棘手,他們沒有能夠活著迴來,另外那個卻已成功了,前幾日已經布置好了對應的天機陣法,有這個在,天上的人就能夠順著靈韻氣機的波動,來到這個天下。”


    “楚先生打算怎麽做?”


    “這件事情王上已經有了定論不是嗎?就按照我們的打算,在正式進入中原,殺死他們皇帝之前,還要打壓打壓中原人的氣焰,要不然他們就會像是他們的祖宗那樣,我想王上應該不願意用北匈的軍隊去充當這一角色。”


    北匈王喝下了金杯裏的酒,道:


    “西域三十六國,有十一個依附北疆,剩下的也因為秦對於我們的行動而感覺到了不安,但是打算讓他們去攻擊大秦的西域都護府,我不認為他們有這樣的魄力,若是他們能夠做到,也不至於分裂成三十六個部分。”


    楚先生微微笑道:


    “可若是他們自己願意這樣做呢?”


    北匈王心中微微一驚。


    楚先生平淡道:


    “某能夠以心印心而入他人心底,在他們心底裏留下痕跡,略微改變他們的念頭和想法,想要影響如陛下這樣統帥遼闊土地的梟雄,或者達到了宗師境界的武者,幾乎不可能。”


    “但是對於西域三十六個小國中的將領,卻是簡單的事情。”


    “雖然仍要付出足夠代價。”


    他拈著仿佛枯草一樣的蒼白色長發,隱隱自嘲,又道:


    “但是西域的存亡隻在於夾縫之中,無論是北疆還是大秦勢大,都不利於三十六國發展壯大,他們朝堂中也有許多人想要攻向大秦,為北疆分擔壓力,否則等到秦國吞下了北疆,哪裏還有三十六國在?隻是差了一個借口。”


    “是以隻需影響三人,就能夠推動出磅礴大勢。”


    “這便是借勢而為。”


    “到時候,當群臣都要在戰功中掠取利益時,就算是西域國的王也再沒有阻止的餘力,隻能夠被這一股大勢裹挾著往前。”


    北匈王飲酒的動作微微一頓,捫心自問,卻認為自己絕無可能被眼前的人影響了自己的心念,西域那些小國的將領被影響,不過是因為他們心念不夠堅定罷了。


    在想到這裏的時候,北匈王心底裏有不屑,然後馬上就將這個念頭放下來,似乎這件事情是如同手裏的酒一樣絲毫不值得重視的事情,反而在認真思考著西域強攻大秦邊關城池的可能性。


    未曾注意到楚先生更白了一分的長發和眼底的譏誚。


    “先生已經定下時間了嗎?”


    楚先生微笑道:


    “正在三日之後。”


    ……………………


    西域的大地上已經下過了第一場春雨,淅淅瀝瀝的雨水沒入了黑色的土地裏,讓被北風變得堅硬的土地柔軟下去,地上冒出了草芽,遠遠看過去像是在大地上披了一塊淺綠色的毯子。


    在距離西域都護府五十裏的地方有秦人們修下的露天坊市。


    說是坊市,其實已經算是一座城鎮的模樣,依著有些險峻的地勢修建,以防備馬賊,從中原各個地方運送來的好東西,都在這裏收拾著整理在一起,然後等著西域的商人們過來。


    用中原的瓷器,絲綢和茶葉,交換西域的野獸皮毛,以及中原地方很難找到的特殊礦石,對於雙方來說,都是能換得數倍利潤的大好買賣,而掙得銀錢之後的商人們從來都不會吝嗇於幾兩銀子。


    所以圍繞著這裏,修建了酒樓,飯館,又圍繞著酒樓和飯館出現了售賣食材和布料的地方,來往的商戶護衛們需要補充修繕兵器,就有了鐵匠鋪子,重重的鐵錘砸在了燒得通紅的砧板上,砸出熱烈的火星。


    因為來往的男人們,也就自然有著西域如同蛇一般腰肢的胡女,也有著中原的柔婉女子,雖然建築上簡單而粗狂,透著黃沙一樣的味道,但是這裏已經是一座有著二三十萬人口的邊城。


    城裏大部分都是中原的百姓,都在距離這裏五十裏的邊城裏麵有家室。


    都護府也不願意讓西域的商戶大量湧入關城,對於邊城商貿的出現樂見其成,在這裏駐紮著一隻一千人的大秦軍隊,維持著邊城的穩定,也保護這裏的商戶免遭賊寇遊掠之災。


    烏驊是邊關都護楊錦仙的屬下,早在中原七國時期就跟在了楊錦仙的身邊,做了這個邊城的統衛,他伸出手靠著火盆,看著這個簡略城池裏麵,來來往往的人臉上因為興奮露出的紅暈出神。


    中原的年節和西域部族的大祭都在最寒冷的地方過去了。


    無論是中原的遊商,還是西域承擔著整個部族興旺的商隊,都已經整理好了牲口,中原的商人們把精致的瓷器,上好的絲綢像是堆馬草一樣堆在車上,西域的獵人們把這一年收成裏麵最好的東西塞進口袋裏,牢牢放在了牲口兩側。


    馬匹和駱駝將養了兩個月的時間,吃的肥碩而有氣力,足以支撐接下來的漫長跋涉,短的,到這座邊城,更長些的,會從中原直接到西域的深處,或者從西域荒漠最貧苦的部落到大秦的京城,但是無論如何都會路過這一座城。


    這座負責周轉兩批商戶的邊城也就複活過來。


    早在十天之前,就有大量的秦人驅趕馬車,從邊關趕來。


    烏驊收迴視線,專注看著火盆,火盆裏的炭火燒著,熱烈地舞動著,讓他視線前麵的景色有些不自然的扭曲,有兩條道路,從火焰扭曲的方向隱隱蔓延出去,是的,兩條道路。


    這是這座邊城出現在這裏最大的理由。


    這附近有著狹窄而逼仄的地勢,並不適合築城,前麵都是適合騎兵衝鋒的廣闊平原,而越過出現在這裏的平原,將會有兩條隱蔽的道路,可以直接繞過駐紮在前麵的西域都護府,以及連綿的山川,如同匕首一樣鑿入中原的內腹。這座表麵上主管著交商的邊城,其實是西域都護府的衛城。


    用來警戒流竄匪徒的塔樓上麵有著一丈寬的巨大火盆,裏麵堆滿了曬幹的狼糞和柴火,是警戒馬匪,也是警戒西域的流竄騎兵,一經發現,立即燃起烽火台,無論晝夜,五十裏外的西域都護府都會得到消息。


    “東家!”


    遠遠傳來一聲唿喊,烏驊抬了下眼,看到一個騎士奔過來,穿著皮甲,外麵套著一層幾乎油地發亮的衣服,腰間挎著一把彎刀,翻身下馬,快步進了城裏,烏驊皺了下眉頭,吩咐旁邊的親衛下去詢問發生了什麽事情。


    旁邊秦兵快步走下去,拉住了那個商隊的護衛,過了一會兒走上塔樓,對烏驊行禮說道:“將軍,不是什麽大事請。”


    “先前有一個部族約定了時間,那個護衛是去迎接月部商隊的,可是到了這個時候都沒有來,現在已經快要天黑了,他騎著馬往前奔了十幾裏地沒有看到人,心裏有些擔心,勒馬迴來去報告給他的東家。”


    烏驊點了點頭,這種事情在這座邊城裏麵時常都會有發生。


    最多隻是影響了一兩家商戶,對於整座邊城的運轉不會有真正的阻礙。


    可是過去了一會兒之後,又有好幾匹健馬從前麵廣闊的平原裏奔迴來,都是類似的打扮,一匹匹穿著粗氣的馬,鼻子裏噴出的白氣在冷空裏噴出了很遠,還有馬背上顯然有些驚慌的護衛。


    像是好十道白線,從西域直接指向了邊城。


    沒有過去多少時間,騷亂像是火焰一樣在這座城裏燒起來。


    烏驊猛地站起身來,長久的平和並沒有令他的精神變得疲軟,在所有人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他已經猛地抽出了手中的兵器,左手端起了火盆,朝著塔樓最高的地方快步跑過去。


    站在最高處,左手猛地一甩,那一團火焰朝著鐵盆裏燒過去,像是一團墜下來的太陽。


    然後這團火,這團太陽在落入烽火台之前,就在空中炸開。


    一根青色的帶著狼牙倒鉤的鋼箭刺穿了火焰,射入邊城中,那杆豎在邊城最中央的楊字軍旗在喀拉拉的聲音中朝著一側偏斜倒下,白色的旗幟像是落雲,邊城裏麵一陣騷亂


    烏驊的臉色很難看,旁邊的親衛抽出了腰間的兵器,滿臉戒備,道:


    “將軍,是馬賊?還是周邊敵國的斥候?”


    烏驊道:“哪裏的馬賊和斥候敢做出這種事情?”


    旁邊楊錦仙的侄子楊興懷楞了一下。


    烏驊深深吸了口氣,前幾日下下來的雨水還沒有從地上消失掉最後的痕跡,黑色的土地上仍舊能夠聞得到濕潤的土腥氣,伴隨著土腥氣刮過來的,有一股連成一片的腥臭燥氣。


    曾經和戰馬同吃同睡的人才能夠認得出這一股味道。


    烏驊咬著牙,道:


    “是大片的馬群,還有能夠射出幾百丈距離的強弓。”


    遠處的草原上有淡淡的黑影,朦朧而虛幻,漸漸的靠近,秦軍不斷想要點燃烽火台,但是沒到他們快要點著的時候,就有一股勁氣,裹著旋轉的箭矢飛射出來,那已經不再是單純強弓能夠射出的距離。


    火焰在空中炸成一團一團。


    在後麵高聳的山壁上麵,箭矢深深沒入岩石,形成了一個大秦的文字。


    殺。


    而在同時,遠處的淺黑色已經近了,楊興懷倒抽了一口冷氣,是馬群,是戰馬群,每一匹戰馬上麵,坐著穿著沉重鐵鎧的高大騎士,手中握著極為有西域風格的龐大的戰刀,刀刃冷地像是下下來的雪。


    那些鐵騎匯聚成一片。


    他們穿著不同形製的鎧甲,鏈家,皮甲,大塊鋼鐵打製出來的沉重的板甲,高高的釺子上麵懸掛著不同的旗幟,赤色底的猛虎,黑色怒放的繁花,倒垂的劍。


    這些高大的旗幟在那些騎士們的背後舞動著,像是天上降下來的雲彩。


    楊興懷死死盯著那裏,是的,那些旗幟就像是雲彩。


    因為在軍旗的上麵,正有著厚重翻滾的雲霧存在。


    他曾經見到過中三品的武者,動輒騰空而去,遠比眼前所見的更為不可思議,但是那些武者也隻是依靠著自身勤修苦練得到的氣機,仍舊還在他的常識所能夠理解的領域之內。


    但是眼前的雲霧,卻仿佛是神話之中的仙人。


    雲霧站著握著長槍的人,旗幟飄揚,有皮膚靛紫色的人,他們手中握著骨錘,重重砸在巨大的皮鼓上麵,沉重的鼓聲咚咚咚不斷在越發壓低的天空中迴蕩著,風逆勢席卷了雲。


    站在雲霧最高處的是穿著金色鎧甲的將領,手中握著一把足有兩米長的弓,泛著淡金色的鱗片,顯然剛剛隔著遙遠距離射穿烽火台中火焰的就是這個人。


    楊興懷倒吸了口冷氣。


    他從小的時候就不相信傳說中的故事,但是眼前的一幕卻讓傳說變成了現實,一朵雲霧翻滾著朝著簡陋可憐的邊城飄過來,上麵有著敲著鼓的異人,楊興懷手掌有些發冷,但是就在這個時候,一根箭矢突然從城牆上射出去。


    正在敲鼓的靛紫色怪人腦袋詭異朝著後麵一揚,然後往地下墜落。


    他重重砸在了地上,變成了一灘模糊的血肉,像是在墨色的土地上開了以朵花,楊興懷轉過頭,看到烏驊冷著臉放下弓,指著前麵的血花,突然一聲大吼,道:


    “怕什麽?!能射死,會留血,摔下來會變成一灘爛肉。”


    “我就問你們,怕什麽?!”


    他轉過頭,手掌壓在冰冷的城牆上,道:


    “大秦的邊關守將,沒有懦夫。”


    “敢來犯邊的,哪怕是神仙,也要問過我手裏的刀劍。”


    “不過是會飛罷了,這些年進了你我肚子裏的飛鳥飛鷹可還少了?”


    主將的怒吼聲音讓周圍的大秦守軍們身軀重新從那種遇到不可理解事情的恐懼中恢複過來,取而代之的是臨戰時候,血管微微膨脹,鮮血在血管中飛速流淌過去的感覺。


    烏驊深深吸了一口氣,道:


    “都披甲,持刀!


    “諾!”


    “楊興懷。”


    “在!”


    烏驊看著他,聲音冰冷,道:


    “帶著一小股人馬,從後麵撤退,去邊城,去將消息報告迴去。”


    楊興懷神色一變,脫口道:


    “我不走!”


    烏驊猛地轉手抓住他的領口,將他拉著靠近自己,一雙眼睛瞪得像是銅鈴,冷聲道:


    “不要在這個時候跟老子矯情,讓你去就去,看清楚,對麵的騎兵足足有上萬,就算穿過龍咽穀那條小道快不起來,可還有天上飛的那些人,隻能夠靠箭矢,你讀過武庫記錄,你覺得就憑借我們這裏這些箭,能夠支撐多久?!”


    “你若聰明,就應該馬上給老子帶人滾!”


    他一把將楊興懷推搡向後,道:


    “我不管你們誰活著誰死在路上,一定要把消息轉告迴去,否則,等到這幫鐵騎穿過左右兩條險路進入中原內腹,我們都是大秦的罪人。”


    烏驊右手握著弓,自箭壺裏抽出箭矢,搭在弓上,軍令一層層傳遞下去,大秦的邊軍即便麵對著從未曾理解的敵人,也沒有徹底失去士氣,握著雕弓在簡陋的城垛上麵排列起來。


    箭矢搭在弓上,弓弦拉滿。


    對麵天上的雲繼續朝著城池飄來,烏驊怒吼一聲。


    “齊射!”


    大秦邊關用的強弓弓弦齊齊震蕩,像是從地上升起了一蓬的黑雨。


    雲上的怪人一下墜落了近百人。


    箭矢不斷射出去,那些靛紫的人接二連三落下來,砸在地上變成了一灘肉泥和血水,但是那高大持弓的天人卻對這樣慘烈的模樣不為所動,甚至於看著那些靛紫色的人去送死,臉上隱隱有些譏嘲。


    那些高高豎立的旗幟突然間動了,在估算出秦人手中的箭矢隻剩下每個人不到五枚的時候,鐵騎催動著胯下的戰馬緩緩邁開了腳步。


    他們從緩慢前行到全力衝鋒不過隻用了短短七個唿吸的時間。


    帶著殘餘水汽的空氣形成了風流,裹挾著馬的腥臭味道,衝入了邊城中,整個邊城裏充斥著哭喊的聲音和慌亂,也有悍勇的護衛抽出刀,握著雕弓走上簡陋的城牆,他們都知道這座小城的末日即將到來,而他們無能為力。


    他們感覺到了一種平穩世界即將被徹底踏碎的慌亂感。


    烏驊射出了手中的一箭,狼牙箭矢旋轉著從為首一名騎兵的眼眶裏射進去,帶出了一片血水,那個騎兵連人帶馬摔倒在地上,引起後麵數匹馬堆積撞倒,但是這等戰果,隻仿佛一片汪洋中濺起來的水花,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烏驊臉色不變,繼續將箭矢抽出,他知道背後已經有許多人從城牆上翻躍出城去,但是他已經不再在意,在這種情況下,戰爭,牽連西域,北疆,中原的巨大的戰爭已經出現了征兆。


    和平了太久,他幾乎忘記戰爭才是這天下的旋律。


    甚至,不隻是這三處天下的戰爭。


    能夠多活幾個人是幾個人,能夠跑迴去報信最好。


    而他將死戰在這裏。


    高速移動的騎兵化作了鋼鐵的洪流,為首的人端起了沉重的騎槍,打算撞破城門,他們隻剩下了最後的阻礙,就是邊城前麵的那個狹窄通道龍咽穀,騎兵們開始聚集,天上的天將臉上有饒有興趣的殘酷神色。


    手中弓弓弦每震動一下,就會有一個人死去,西域人,或者秦人。


    他高高在上,他掌握所有人的生死。


    直到他耳畔響起了一聲低沉怒喝:


    “原來便是你!”


    天人愕然抬頭,看到了一柄連鞘的長劍仿佛流星一般掠過了天空。


    這一劍幾乎是從大秦扶風橫越而來。


    穿著藍白色道袍的道人立在長劍之上,禦劍而行。


    便是烏驊這樣意誌堅韌的人,也看得目瞪口呆,不能自已,那道士禦劍氣而來,高大持弓的天人詫異,然後記起來了這個憤怒的道士,笑道:“你是那個時候的道人?怎麽,是那個女子死了嗎?”


    “要你如此著惱?”


    慕山雪眉宇中滿是冰冷,右手一招,那柄同塵劍連鞘落在他手中,他掠過了邊城,烏驊站在城垛上大吼道:


    “小心!”


    金甲天人手中握著弓,箭矢旋轉著飛出,烏驊根本看不到影子,隻是看到那名道士右手握著劍,猛地朝著下麵一斬,空氣中震蕩開了一圈紋路,慕山雪已經出現在了祥雲的前麵,速度之快,道士的白袖拉出了一條鋒利的線。


    那個金甲的天人沒能意識到先前所見的懶散道士,居然在身法上有這樣恐怖的造詣,一瞬間的疏忽,慕山雪手中的劍已經猛地遞出,抵在了他的心口上,就算是還隔著一層劍鞘,他仍舊能夠感受到冰冷如同寒霜的劍氣。


    慕山雪雙眼冰冷,同塵劍連鞘刺破鎧甲,劍氣微吐,已經入體一分。


    他的聲音像是從牙齒裏咬出來的。


    “如何破解?”


    那名高大的天將看著慕山雪,咧嘴一笑,挑釁道:


    “沒有用的,就算是殺了我,也沒有用。”


    “道標一旦開啟,是沒有辦法再停下來的,我很開心。”


    慕山雪手中劍猛地一震,自天降心口偏上一寸處刺入,古銅色的劍鞘穿出天將的後背,哢嚓聲中,鎧甲碎成了碎片,殷紅的鮮血順著劍鞘上的山河鏤空紋路留下來,青銅色的河道裏浸染了血紅的河水。


    隻要將劍往下斬落,心髒就會被攪碎成一灘齏粉。


    慕山雪的聲音裏已經滿是殺機,一字一頓。


    “我問你,如何破解!”


    天將滿臉冷漠:


    “既是道標,那便是她的命格,既為命格,自然無法破解。”


    城垛上傳來了怒吼聲音,那座可憐的邊城裏射出了無數的箭矢,像是雨水一樣衝向衝鋒的鐵騎,一瞬間許多騎士倒下了,這一次沒有人放慢速度,鐵蹄將中箭的人連人帶馬踐踏而過,見了血的戰馬有了瘋狂的神色。


    慕山雪收迴了視線,天人咧嘴一笑,道:


    “沒有救了。”


    “先前隻是以為那個女子厲害,沒有想到你藏得更深,能夠讓你這樣的人露出這種模樣來,我很開心。”


    慕山雪的神色卻突然間鎮定下來,呢喃道:“道標?”


    他想到了道藏裏仿佛神話的記錄,眼底恢複了平靜,道:“還有機會。”


    天人愕然:“什麽?”


    慕山雪卻已經揮劍,手中的同塵劍猛地下壓,即便是在極為短的距離,仍舊造成了磅礴的劍壓,將天人的心髒壓碎,周圍的天人怒吼著衝向他,卻被同塵劍砸退,分明還帶著劍鞘,卻展露出仿佛長江大河一般明亮的劍光。


    天上的雲霧碎去。


    城垛上的秦軍們看到了慕山雪落了下來,像是一朵雲一樣落在了周圍地勢最為逼仄的地方,站在龍咽穀中,前麵的大地上倒下了許多的騎兵,但是更多的騎兵正在衝鋒。


    烏驊怒吼道:“停下,停箭!”


    慕山雪將同塵劍背在了背上,閉著眼睛,悠然道。


    “小師弟……”


    他手掌握住了劍柄,小師弟給他編製的劍穗垂下來,兵器上反射的日光照在了他的道袍上,仿佛一團雪,他閉著眼睛,第一次被牽著上山時候,師祖手掌撫著他的額頭,那時候的聲音再次浮現心底,他平靜低語。


    “將欲弛之,必固張之,將欲弱之,必固強之。”


    “將欲廢之,必固興之,將欲奪之,必固予之。”


    “柔勝剛,弱勝強。”


    “魚不可脫於淵,國之利器不可以示人,是為微明。”


    道士的道袍白袖緩緩脹開。


    遠處的騎兵瘋狂衝鋒,天空中的天人拿起了弓箭。


    城垛上烏驊大吼:“蘸火油,射手抬高三指,齊射,齊射!”


    陰沉的天空,一下有無數的火星從地上飛到了天上,像是驟然亮起來的繁星,這些箭矢拖著赤紅明亮的尾焰,掠過了慕山雪上空的天穹。


    他緩緩拔出了劍,迎著奔騰的駿馬,馬背上穿著厚重鎧甲的騎士手中四尺長的大刀高高地揚起,騎士臉上掛著猙獰的神色,道人的衣衫朝著後麵飛舞,他鬢角的長發也被氣機逼迫著揚起。


    他想到的卻是春風,想到自己從猛虎嘴下抱迴山門的孩子,那一日春風吹破河麵,天上的陽光暖融融地照在臉上,他抱著那個孩子,像是抱著一團柔柔的雲。


    他踏前一步。


    “已令其興,當馳之,已令其興,當廢之。”


    “已令其強,當滅之,已令其有,當取之。”


    “柔勝剛,弱勝強。”


    “微明,微明!”


    這一次所有人都聽到了道人的聲音


    長劍驟然出鞘。


    那把劍鞘在離開同塵劍劍鋒的時候就已經潰散崩碎成為了肉眼不可見的灰燼和齏粉,慕山雪咬破了手指,自己的血和衝和的血匯在一起,他的手指從劍鋒上麵拂過去。


    道袍鼓蕩而起,那些已經飛過的祥雲被氣機所迫,不斷朝著後麵退去。


    嘶鳴的戰馬驟然止住,不願再上前方。


    道人的氣度變得浩大。


    “師叔說我是在癡人做夢。”


    他自語道。“癡人做夢又有什麽不好?一直都在做夢,這一次便徹底做一次春秋大夢,小師弟,你從小什麽都讓給我,這一次也把你身上的命格讓給我吧?”


    “我還和你換好不好,用江南的燕子,用塞北的風和雪,用蓬萊的鯨鯢,還有南方樹上結出來的銀鈴,我數到三,你不說話,就代表你同意了。”


    “一,”


    “二,”


    “三。”


    他抬起頭看著天空中的祥雲,笑道。


    “你不應該告訴我,那是道標。”


    他握著劍,劍鋒高高舉起,仿佛舉著一片天空。


    他身上氣機一氣全部湧現出來,幾乎是瞬間,騎兵強行衝鋒,他們用刀砍在了馬臀上,戰馬受驚,將本能的畏懼仍在了腦後,它們像是浪潮一樣,不斷朝著前麵衝來。


    天空中天人憑借高高的位置,拋灑下了如雨水一樣密集的箭矢,箭矢破開空氣,遮掩了天上的光,天空驟然間一黯。


    烏驊伸手去拿箭,卻拿了個空,箭壺裏已經空了。


    所有人都聽到了道士的聲音,高遠飄渺,像是一整個天地都在迴應他。


    “陸地神仙,非我所願。”


    “微明之道,至此而絕……”


    其高足以在有朝一日觸碰仙人境界的人主動放棄了道基。


    自六歲上山至此從未泄露一口的清氣流轉一周,就此潰散。


    慕山雪雙鬢瞬間一片蒼白,握著劍,平靜道:


    “貧道慕山雪以此身為師弟換功德。”


    “慕山雪以此身為師弟開生路。”


    “慕山雪以此身為師弟改命格。”


    三道聲音一道比一道宏大,滾滾衝向天空,人間帝王一言九鼎,人間仙人一言封山,東方家欺瞞天地換了東方熙明安好,而慕山雪便以成陸地神仙的可能性換取這三句話,用自身道基反哺天地,與天地無情大道做一場交易。


    雷鳴聲音越發浩大。


    他說出最後一句話。


    “殺劫,我擔。”


    天地間有隆隆雷鳴迴應,以衝和指尖心血為聯係,慕山雪笑一聲,突然朝著那箭雨,朝著奔騰的鐵騎衝過去,鐵騎仿佛流動的鋼鐵,慕山雪像是山上飛下的白雪,淩冽飄渺,仿佛真正的仙人落在了凡塵。


    他撞入鐵騎和箭雨中,撕裂了衝鋒的陣勢,


    他一個人撕裂了一整片一整片的敵人,以斷絕陸地神仙的未來作為代價,劍氣衝天,天上的人紛紛墜落,戰鼓被人間的劍氣斬成碎片,戰馬嘶鳴著倒在地上,被緊跟著的鐵騎踏碎。


    道人的白袍被血染紅,他已不知道擊退了多少人,天已經真正黯下來,遠處有如同火龍一樣盤旋的光,無數的火把像是落在地上的星星。


    西域都護府的援軍終於來了。


    慕山雪看著最後要決死衝鋒將自己淹沒的鐵騎,拄著劍,輕聲笑道:


    “小師弟,那些風景,可能要你自己去看了。”


    他說:“師兄有點困,這次,可能要多睡一會兒。”


    史書上這樣記載著這一天發生的事情。


    微明宗慕山雪為二十七萬百姓斷後,於龍咽穀前,阻攔西域騎兵衝鋒整整一個時辰,最後天色已經黑了下來,遠處從天而落數不清的火把,像是跌下來的星星,那是都護府的援軍,倒伏在險峻地勢旁的人和馬的屍體足足有幾千具。


    仿佛從天上落下來無數的鮮血,透著蠻荒時代才會有的悲壯。


    他們沒有找到那個道士,隻剩下了一把劍。


    西域都護府十七萬鐵軍和得救的二十餘萬百姓半跪在龍咽穀。


    後輩有道門的大修士不明白,道門清修最忌諱兩件事情,一個是軍陣上的廝殺,一個是朝堂上謀算,這位前輩如此所作所為,相當於一生清修,至此散盡,若有輪迴,很有可能好幾世都是短命。


    ……………………


    微明宗的小道士衝和做了一個夢,夢裏麵她的身體被人占了,很害怕,可是後來夢到師兄拉著自己的手,和自己說話,不知道為什麽就不害怕了,然後不知道過去了多久,那個東西突然就消失不見。


    夢的內容她已經忘記了,就記得師兄保護在自己的前麵。


    她伸了個懶腰,睡醒過來,醒來的時候,還有些害羞,怎麽可以夢到師兄呢?也太不知羞了啊,要是讓他知道,又要給取笑了。


    對,決不能告訴他。


    不過,如果他好好問的話,也不是不可以……


    她笑得嘴角出來了一個小小的梨渦,滿是得意。


    在這個時候她才發現掌教和師父都站在旁邊,嚇了一大跳,想著是不是自己偷懶睡覺了,給兩位長輩發現這才過來,乖乖行禮的時候,鼓了鼓臉頰,想著師兄就常常睡覺睡到日上三竿,早課都要她來打掩護,就從來不會被師父們找過來,這不公平。


    她要起身,卻被玉冠道人按住肩膀,素來冷漠的道人輕聲道:


    “躺著,多休息一下吧。”


    衝和眨了眨眼睛,不明白發生了什麽事情,可還是乖乖躺下來,聽著兩個長輩噓寒問暖,聽到問她想吃些什麽的時候,突然忍不住笑起來說:


    “大師兄說要給我買包子……噫,對,包子呢?”


    她記起來那件事情,豎起細細的眉毛,故意裝出惡狠狠的模樣磨牙,道:“師兄說要給我買來的,可是我還沒有吃到啊!不行,他肯定又耍賴了!”


    “要讓他賠給我才行。”


    “師父我不是要大師兄違反門規,就,大師兄說過兩個月帶我出去,那時候還給我就好了。”


    想到憊懶的師兄,小道士衝和的話有些沒有底氣,補充道。


    “若是沒有銀子的話,還可以再繼續寬限些時間。”


    玉冠道人輕聲說:“他約定要帶你出去?”


    小道士雙眼明亮,重重點頭道:


    “是啊,說要去蓬萊島,還要去江南,去塞北還有衝雲塔,懸空閣,天山雲海,都還沒能見識過呢,都要去,還有還有……”


    頭發披散下來的小道士滿臉得意,掰著手指數著,突然又偷笑,說。


    “我聽說在極南的地方有一棵長在山上的樹,樹上不知道什麽時候有了銀鈴,每天早上風從山穀溝壑裏吹過來,銀鈴響動的聲音聽的很清楚,不知道能不能找得到,師兄他那麽懶,肯定路上就不願意找了,那樣我就裝作生氣,我隻要不說話,師兄就會慌了神,就不那麽懶了。”


    她的臉上滿是開心和往日那樣的無憂無慮。


    微明宗掌教不忍再看,轉過頭去,


    玉冠道人眼眶微微泛紅。


    衝和注意到了兩名師長的模樣,她有些糊塗了,左右轉著看,卻沒有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好奇道:


    “師叔,師父,大師兄怎麽不在?”


    兩人身子顫了下,沒有迴答。衝和卻會錯了意思,不好意思道:


    “一定是又睡覺去啦,都這個時候了,還沒有起來嗎?”


    “我去喊他,師父你不要罰他好不好。”


    小道士隻是穿著一身白色的裏衣跳下來,一雙白生生的腳赤著踩在地上,那名玉冠道人深深吸了口氣,準備開口,掌教死死拉著他的手掌,卻被玉冠道人震開,等到他們看過去的時候,看到小道士呆呆停在了門口。


    門口有一張桌子,一把劍放在桌上,已經沒有了劍鞘。


    劍身上已經布滿了裂紋,暖暖的陽光落在劍身上,風吹過來,穿過劍身上的裂縫,發出輕輕的,悅耳的聲音,像是慕山雪用柳葉吹出來的調子。


    衝和失神呢喃:


    “大師兄……”


    三月了,有春風如同十幾年前那樣,吹破了凍結的水麵,吹入屋子裏,然後,微明宗中,代表著微明之道的同塵劍。


    崩碎。


    劍化作已經無法看清的齏粉,混入春風,穿過小道士的發梢。


    像是某個懶洋洋的道士,伸手揉著她的頭發在笑。


    “小師弟。”


    “我們,來日方長啊……”


    ps:今日更新奉上…………


    無人再與我憑欄,萬字大章,ov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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