牽扯整個天京城,甚至於天下士林的事情終於落下了帷幕。


    因為是帝王把關,朝中元老出題,比起往日針對於太學學子,世家士族的科考更為嚴苛,沒有誰能夠再提出什麽意見,也沒有誰敢有異議,此刻若說不信,那豈不是懷疑那位高高在上的帝王,懷疑朝中的各位大人?


    他們終究不敢。


    於是那些太學中的年輕人幾乎如同做夢一般,得了正正經經的官服和官身,這等往日可能要到他們四十多歲才有可能穿在身上的衣服,現在就在他們的手邊。


    天下世家恨薑守一恨得鑽心疼,但是普通的士族子弟對於那位薑先生卻並沒有什麽惡感,非但沒有人厭惡,甚至於還有許多感激,若非是世家實在勢大,早已經為薑守一開口。


    若非是他,他們終其一生可能都無法走入朝堂的高處。


    這是將世家與士族的壁壘劈開了一條很寬的縫隙。


    從此裏麵的人再也沒有辦法高高在上,外麵的人也能夠走進去,看看往日隻有大世家嫡子才有機會一覽的風光,然後將那縫隙再弄得寬些。


    無論是世家還是士族,或者說,朝堂上的官員,現在所著眼看著的都是這種選拔人才的新體製,對於整個天下的影響,在這種可能會影響到千百年的國策之下,區區貪墨,似乎都顯地有些微不足道。


    隻是緊接著就有持金吾出宮入太學。


    禁衛在薑守一府邸中找到了貪墨的證據。


    …………


    王安風踏空狂掠,一下掠過天地。


    這個時候已經半點都不再顧及什麽天京城的規矩,也沒有人敢攔著禦劍數百入皇宮的神武府主,一路疾行暢通無阻。


    他落在了太學不遠處的清雅小院裏,神色緊繃。


    前次太上皇的壽宴,薑守一未曾去皇宮,王安風是知道全天京城都在說這件事情的時候,才知道了原來薑守一在天京,可旋即就是那種幾乎引得整個天下士林波濤洶湧的大事。


    薑守一幾乎從不曾迴到院子裏。


    他這段時日,每日都會前往薑家,卻隻見到自己的師娘。


    他仍舊還抱著些僥幸,就算是他也能夠看得到老師提出的策論對於大秦將來的巨大裨益,他還想著皇帝會因為此事而不至於過分為難老師,師娘也勸他暫且靜觀事變,但是今日發生的事情,卻完全和他所期望的不同。


    王安風立在院子裏,不需要開口,院中並沒有薑守一的氣機。


    他心慢慢往下沉,右手已經勾勒氣機,準備再度入皇宮。


    便在此時,吱呀一聲,木門被緩緩推開,穿著青衣的秀麗女子看上去和八年前在大涼村中並沒有什麽區別,看到王安風後,沒有感覺意外,隻是道:“守一迴來過,已經被罷免了官職。”


    王安風懸著的心稍微放下了點。


    但是緊接著女子便又道:“皇帝剛剛宣他進宮。”


    王安風的瞳孔驟然收縮,腦海中一下想到了史書中被皇帝單獨召見的那些大臣下場,氣機不由得鼓蕩,難以自遏,腳下踩出兩道縫隙。


    女子自顧自道:“先前不告訴你事情,也是守一的意思。”


    “他怕你會亂來,你現在是神武府主,不知道多少人都看著你,若是你持劍硬闖皇宮大內,甚至於大獄,成什麽樣?他也說這是他此生的大願,商君死於商君法,他不希望將來有人貪墨到這一件事情上。”


    “舉天下才治天下,要到這一步才算完滿。”


    女子抬眸看著王安風,看到了青年緊緊繃住的臉頰,還有微微泛紅的眼眶,想著第一次見麵的時候,眼前的還是個孩子,連泡茶的方法都是自己教給他的,那年的尾牙祭,少年的衣服也是她一針一線縫好的。


    她伸出手來,很自然給王安風整理了下衣服上的褶皺,柔聲道:


    “安風……”


    王安風沒[八一中文網]有動。


    女子笑了笑,越過王安風,邁步走向家中唯一算是值些錢的馬車,伸手拍了拍馬兒的鬃毛,正要抓韁繩時候,王安風已經轉過身來,搶先一步將馬車韁繩抓住,女子轉過頭,看向王安風,聲音柔和,卻加重了語氣。


    “安風……”


    王安風道:“嗯,我知道的,師娘。”


    女子聽到了青年聲音裏麵細微的顫抖。


    王安風抬頭看著梅花樹,陽光透過枝葉的縫隙落下光斑,打在身上有些暖意,腳下雪已經消了,磚石清幽,他想到了年少時候,教導自己學琴的夫子,教導他做人要謙遜謹慎,腳踏實地的老師。


    王安風深深吸了口氣,朝女子微笑道:


    “是要去接老師嗎?”


    “我來送師娘你去……”


    他不顧女子的反應,拉開了車簾,讓女子上車,然後垂下了車簾,拉著馬車,這個時候王安風揚起頭來看著天空,雙目泛紅。


    若是立下了科考這一個規則的人貪墨巨大,而能夠全身而退,這個選拔人才的方法無異於一個玩笑,如果他衝入朝堂中,強行帶走了薑守一,就相當於親手打碎了自己老師一生的大願。


    王安風雙手覆蓋在臉上,唿吸粗重,身子微微顫抖。


    身為薑守一的嫡傳弟子,他最有立場去救薑守一。


    那是他的老師,在他十三歲甚麽都不知道的時候,告訴他如何為人,告訴他那些樸素的道理,教會他彈琴,告訴他,王安風不需要學著做其他人,王安風隻要是王安風就可以的夫子。


    可是唯獨他,唯獨他最不可以去救薑守一。


    那是作為傳承者而對老師最大的背叛。


    王安風眼眶泛紅。


    他想到了那一日大涼村樹下對著自己柔和微笑的書生:


    “在下,薑守一。”


    他慢慢放下沾濕了的手掌,看著梅花樹,道:


    “原來老師也是個狠心的人。”


    他聲音低下來,輕聲道:


    “真狠啊……”


    “師娘,這裏的梅花樹,明年一定還會怒放吧?”


    對於已經懷抱死誌的人來說,這個時候任何的勸說都是侮辱,作為學生和弟子,應該目送自己的夫子坦然走完自己的道路。


    這是作為弟子最大,也是最殘酷的職責。


    殉道者。


    ………………


    崔哲站在眾人的最前麵。


    在他的周圍,有著出身於大世家的好友,有太學學府中的學子,也有殿試落榜的那些人,有文壇上得享清譽的文壇大家,不過更多的隻是尋常百姓。


    他想著百姓真是最好愚弄的人了,隻要說薑守一仍舊糊弄了皇帝,現在皇上宣他入宮,馬上有更大的好處,這些人便群情激憤,一氣湧來,或者空手,或者拿了些臭雞蛋之流的穢物,有士子已經在牆壁上大書特書,雖然用詞雅致,可大多是辱罵的話。


    崔哲眯了眯眼睛。


    今日薑守一入宮,恐怕是迴不來了。


    他想著那書生,心裏莫名有些驚懼,可旋即就變成了恨意,看著這清雅的小院。


    心中呢喃,既然薑守一不迴來了,豈不是痛打落水狗的時候?薑守一發妻也是當年天下有名的才女,姿容清麗不該多年,今日合該讓你薑守一身敗名裂,也讓我等嚐嚐所謂大儒之妻的味道。


    吱呀聲中,後門打開。


    崔哲眼底一亮,起身上前,各大學子紛紛開口,還有那些被鼓動而起的尋常百姓,齊齊就要擁上前來,崔哲不怕薑守一的妻子出手,一旦出手,打傷打死些泥腿子最好,到時候定叫你幾輩子都翻不了身。


    他開口就要當先怒斥。


    一道劍鳴聲音驟然暴起。


    太學外能夠比擬金鐵硬度的青石地麵豁然出現一道劍痕。


    崔哲玉佩直接碎成齏粉。


    冰冷的寒意仿佛一隻手掌,死死攥住了所有人的喉嚨,以至於這裏圍堵著少數百餘人,一時間竟然沒有人能夠開口,陷入一種詭異的寂靜中。


    木門打開。


    腳步聲平靜而沉重。


    馬車慢慢駛出。


    崔哲的喉嚨上下動了動,然後猛地朝著後麵退去,滿臉驚慌失措。


    周圍世家子猛地往後。


    馬車前麵嘩啦空出一個巨大的空間來。


    一名穿著藍衫的青年牽著馬車,神色沉靜,那張臉所有世家子弟都不會忘記。


    崔哲不止滿臉慌亂,心裏麵更是驚恐難言。


    怎麽會是他?


    他和薑守一是什麽關係?


    那些被煽動的百姓似乎還有些懵懂,往前要走,接著就是太學學子,自以為有一腔浩然,滿身意氣,抬頭就要嗬斥那人,居然和貪官為伍,可是馬上他們就再說不出話來,麵色煞白,看著一柄柄長劍飛起在周圍盤旋。


    劍氣衝九霄。


    神武府主右手張開,自手腕處炸開一寸寸火焰,如同流動的岩漿,朝著下麵流淌,凝固,化作一柄赤紅色長劍,聲音冰冷,卻似乎隨時可能突破最後一重界限,背後長劍紛亂嘶鳴,氣機衝天而起。


    “某今日送師娘……”


    “汝等。”


    背後赤炎升起,化作麒麟。


    麒麟按爪咆哮。


    “退下!”


    周圍大道上瞬間下塌。


    仿佛天災。


    恐怖的氣機壓製著眾多世家子弟紛紛後退,卻並未去傷那些尋常百姓,眼前擁堵的人群幾乎立刻散開了一條道路,王安風坐在馬車上,背後的麒麟異象消散,禦氣扯來的長劍紛紛倒插在地。


    王安風抖動馬韁。


    駿馬慢慢邁開腳步往前奔去,馬車裏的女子調動琴弦,曲調不複往日那種清幽,王安風隻覺得有一腔悲壯,知其不可而為之,想到年少時候學過的古調,默想詩句:


    “公無渡河,公竟渡河。”


    “墮河而死,將奈公何……”


    “夫子……”


    馬車的速度不慢,周圍被包裹了王安風的氣機,一路沒有人阻攔,馬車停在了皇宮朱雀門的外麵,王安風坐在馬車上,背後的琴音已經斷絕,隻是還能夠聽到手指微微顫動發出的琴音尾音。


    馬車中女子已無聲無息淚流滿麵。


    王安風輕聲道:


    “夫子何其心柔。”


    “又何其心冷?”


    ………………


    太極宮一側的書房中,侍女和宦官全部退出去,隻剩下笑虎李盛還伺候在一旁,穿著常服的皇帝看著身前著白衣的書生,道:


    “你推薦的那些學子,這半月來未曾出什麽簍子,做的比起那些出自於世家的老吏都要手熟,隻是有人未免過於清傲,和周圍同僚格格不入,還需要磨煉許多,倒也有人一開始就和那些官員關係和睦。”


    “這種也讓朕不甚喜。”


    薑守一笑答道:“陛下不妨稍微等些時日。”


    皇帝道:“等?”


    薑守一點了點頭,道:“是,等,正如賞花,總需要慢慢綻開。”


    “過於清傲者,不妨讓他在下多磨礪,過於精曉於人情者,也不妨多給些事情去做,玉不磨不成器,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等到太子一代,甚或於更後一代,誰人說不會有一個玉之世代?”


    皇帝笑道:“你這說的倒是有趣。”


    聲音頓了頓,道:“朕也覺得若能有這樣一個時代也是很好。”


    薑守一篤定道:“定然是有的。”


    皇帝若有所思:“人人才氣如龍嗎?”


    薑守一搖了搖頭,道:“才氣如龍難,但是若人人能夠識得些字,能夠看書識得許多道理,懂得進退,懂得為人子,為人父,為人臣的道理,能夠使得能者不在下,而在上,唯才是用,而處處皆有大才。”


    “使民開智,王若有道,何愁眾人不攀附龍鱗?”


    皇帝笑著搖了搖頭,道:“若能有這一日,那皆是你的功勞。”


    旋即招了招手,李盛恭恭敬敬送上了一個銀質托盤,上麵放著兩個白玉酒樽,皇帝端起其中一個,將另外一個酒樽遞給了白衣薑守一,李盛安靜退去,皇帝一雙眼睛看著這書生,道:


    “為那天下開化的一日,卿可願和朕,共飲一杯。”


    薑守一釋然一笑,拱手行禮,道:


    “敢不從命。”


    他端起酒盞,看著白玉盞裏琥珀般的酒液,並無懼怕,抬手欲飲,卻被皇帝伸手攔住,薑守一抬頭看著皇帝,後者笑了笑,緩聲道:


    “且慢飲,朕有一事好奇。”


    “卿這一生,讀書育人,可有甚麽遺憾麽?”


    “遺憾……”


    薑守一微微一怔,沉默了下,素來謙遜自矜的書生突然自心中升起豪氣,灑然笑道:“臣這一生,不負先賢,不負天下,不負蒼生,老師說要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臣雖然遠不能及,自認為無愧於心。”


    “隻是,負盡婉君。”


    他歎息一聲,想到妻子,終究不複先前的氣度,自嘲一笑,仰脖飲下杯中毒酒,竟然未曾和皇帝共飲,道:


    “薑守一此生最負她。”


    “若有來生……”


    聲音微頓,可若有來生,自己還是自己,她可又還是她?薑守一隻有此生的薑守一,謝婉君也隻有此生的謝婉君,負了終究是負了,哪裏還有下輩子這輩子的說法?


    生死到頭了,他卻沒有想到那些詩情畫意的事情。


    隻是記得十五定親那日,自己奔波了許久,喝酒喝了很多,卻覺得肚餓了,妻子牽著自己的袖口引入閨房,見到了藏著的暖粥和小菜,正吃著堂兄來找,妻子急急關門說已經要休息了。


    堂兄卻擠進屋子來,指著桌上吃食取笑說方才分明都說沒有肉粥,專門藏在這裏來招待夫婿麽?那時候他看著燭火下麵少女結結巴巴的模樣,還有紅透的耳朵,呆楞楞記了一輩子。


    薑守一閉目等待毒發身亡,卻未曾等到。


    緩緩睜開眼睛,看到皇帝似笑非笑,薑守一不解,皺眉道:


    “陛下……”


    皇帝抬手止住他,平淡道:“此地唯獨你知,我知,再無第三人耳目。”


    他看著薑守一,複又正儀容道:


    “若君隻是要借此撈得天下清名,實則為後世開一貪墨先河,朕必然親自殺你,便是王安風來也不行。”


    “可是你並沒有。”


    “君既以國士之禮報我,我必以國士之禮迴之。”


    “永不相負!”


    帝王右手落在腰間太阿劍劍柄上。


    錚然一聲,長劍出鞘。


    薑守一玉冠已被擊碎,落在地上,連帶著太學牽扯的氣機命數,全部被浩蕩帝王紫氣之下盡數斷裂,這一劍顯然並不容易,帝王麵色蒼白了些,卻仍舊保持語氣平靜,道:


    “今日太學夫子薑守一已死,家抄沒!”


    薑守一神色微怔,旋即意識到此事的後果,皇帝已經收劍,大笑擺手,道:“既然心有遺憾欲要彌補,何需來世?婆婆媽媽。”


    “且去浪蕩江湖,天京城汙濁不堪。”


    “君,不必再來!”


    ps:今日更新奉上…………


    四千八百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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