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邊的月亮已經低垂下去,雖然還沒有看到太陽,可是天色已經隱隱亮了起來,天京城在慢慢複蘇。


    獨臂書生站在距離王安風不算太遠的地方,容貌相較於往日早已經發生了巨大變化,有些枯槁,隻是雙目越發平淡,鬢角白發提醒王安風,扶風學宮的事情已經過去了七八年的時間。


    那時候他才剛入學宮,就也十三四歲,每日還要在學宮中灑掃,不要說禦劍過天京,就算是打算刺出劍氣都費老大功夫。


    那時候倪天行時時過來蹭吃蹭喝,常常輕描淡寫把百裏封氣得暴跳如雷。


    原本以為是個玩笑夫子,貪嘴好吃的倪夫子。


    可是那一日說是要帶著他們去蹭吃蹭喝,邁出一步卻直入宗師,為報血仇仿佛瘋魔一般殺盡了一族之人,執掌神兵熒惑,在柱國將軍宇文則和學宮夫子的聯手唯獨之下,雖然斷軀一臂,仍舊悍勇衝殺出了重重包圍。


    他完全沒有想到會在這裏遇到倪天行。


    張了張嘴,道:“夫子你怎麽會在這裏?”


    倪天行手中劍抵在房頂瓦片上,看著和記憶中相比長大許多的王安風,臉上神色柔和些許,聲音卻平淡,道:


    “有兩件事情,需要現在去做。”


    “做不成的話,恐怕就沒有機會了。”


    王安風神色微微變化,想到了當日倪天行之所以發狂的緣故,他知道眼前倪夫子年少失孤,被一個魚幫之類的漁夫們的組織帶迴去養大,可是這個魚幫卻因為得了他手中那一把熒惑劍而惹來了災禍。


    有武者殺盡了那個小幫派上上下下數百人。


    哪怕老幼女子也沒有留下活口。


    當年倪天行看到那殺他一家上下的仇人卻含飴弄孫,而將他撿迴去撫養長大的義父卻屍骨已涼,還要背負上莫須有的邪魔名聲,方才做出了那震驚天下的大事。


    之後,王安風在掌握巨鯨幫後曾經讓公孫靖去打聽消息。


    但是即便是以那時候公孫靖的甲等密探身份,線索在離開扶風郡瞬間斷結,參與此事的人或者出了意外,或者遭受巨大打擊,自盡於屋中。


    當時候公孫靖言語不詳,此刻想來,能夠將事情做得如此幹脆利落,恐怕隻有天京城中地位極高的人才有這種手筆。


    倪天行握著劍,平淡道:


    “你現在,不該在這裏。”


    “不日天京城會有巨變,你若能夠不來,就是最好,可你還是來了,那麽這幾日,勿要讓你麾下之人妄為。”


    “言盡於此。”


    言罷不給王安風繼續追問的機會,轉身離去,似乎他來此隻是為了說這一句話而已,身法極為霸道,踏空而行,王安風本欲去追,可是倪天行轉手一劍,劍氣灼熱,雖然堂堂正正,卻自有一股偏執和霸道。


    王安風手中神武劍橫欄。


    劍氣碰撞。


    恐怖的壓迫力令王安風不得不飄身後退一丈之餘,方才卸去了劍上的勁氣,但是灼熱之感仍舊存在,令冰冷空氣變得扭曲。


    ………………


    在太學不遠處有一座院落。


    這個院子,在寸土寸金,居大不易的天京城雖然占地不算大,但是卻相當清雅。


    當然,這清雅二字的評論,需得不曾有一側牆壁上被寫滿的詩句才成。


    兩側牆壁上,處處可以見到墨痕,有的隻是寫了幾句不符合韻腳的雜亂詩句,最多的是七言五言的絕句,也有揮毫寫下一整片古賦的人物,堂而皇之,占據了一大片的白淨牆壁。


    吳楚之地文采風流,許多古跡中都有文人墨客留下來的詩句,而有些盛名在外的酒樓,也會有住客在牆壁上留下自己的文章,隻是這裏既不是什麽古跡,那些詩句更不是什麽什麽恭賀賞景,其中許多都是辱罵的話。


    其中寫詩賦的那一位更是文才斐然,連續用典,每一句話就像是一把劍一樣,專門往最生疼生疼的地方去刺,刺進去了還要漫不經心擰上兩下,狠辣刺骨。


    一名穿藍色雲紋緞子長衫的書生正借著酒氣,歪歪扭扭寫下詩句。


    然後扔掉早已經沒有多少墨的狼毫,上上下下觀賞自己的詩句,撫掌哈哈大笑,然後解開了腰繩,避開眾人視線,在牆角灑下一泡黃湯,才晃晃悠悠離開。


    有一位士兵看到了這一幕,轉過頭去,不去理會。


    住在這裏一條街上的人,都知道這裏的院子住著一個大貪官,人人都恨貪官,尤其據說他還會去賣官,來了幾年,有錢就能從這個人的手裏進去太學念書,太學出來按照規定就會有能力去做官。


    而且這個大貪官要價狠重。


    世家中沒本事得了舉薦的人,並不介意從這裏得一個門路,富商們也同樣,也因此才令這府邸裏的官員沒有被攆出去,不過朝堂上已經鬧了許多次,一次鬧騰地比一次大,就是沒能把這個貪官掀倒。


    百姓們心裏麵也就更恨,恨地磨牙。


    天色漸漸亮起。


    薑守一穿上衣服,未曾去驚擾自己的妻子。


    去了側房做了些簡單的飯食,原本的廚娘聽說他是個貪官之後要了很高的價錢,他實在是出不起,隻好將那名廚娘辭退,順便得了個鐵公雞的外號,想來後世應該會有他的記載,大秦薑守一,大貪大富,一毛不拔。


    他想到這一點事情反倒是忍不住笑了下。


    擔心驚擾妻子多睡會兒,連忙捂住自己的嘴,找了個地方坐下,低下頭看著手中的書卷,書卷上寫的是那位夫子當年的言行。


    其實夫子本人並不曾著書立說,老人認為道理應該言傳身教,文字並不能夠容納道理,也無法闡述道理,隻會留下讓人故作玄虛解釋,誇大扭曲的空間,隻是後人覺得若沒有文字記載,可能會遺失許多,才自作主張留下老人言行。


    而今經注已經比起老人的話多出百倍不止。


    可真正的道理都很簡單,比如飲食,比如讀書和思考。


    比如有教無類。


    過了兩刻時間,身後穿著青衣的女子才走出來,冬日的天氣是越來越冷了些,她為薑守一披上衣裳,薑守一反手輕輕握住女子的手掌,另一隻手握著書卷,微笑道:“吵醒你了?”


    女子輕輕搖頭,隻是道:“冬日更深,現在更苦寒了些。”


    薑守一笑了笑,牽著自己手掌,看著旁邊寒梅,輕輕道:


    “我要做的事情有些亂來,你跟著我,怕是……”


    秀麗女子笑道:


    “你是想要再如年前那樣,故意裝出來縱情聲色,想要將我氣走?”


    “不要做這樣的夢了,當年在學宮中,你可不如我的,更何況當年成親時候,你說一生是我,富貴是我,貧賤是我,生死亦是我,不離不棄,莫不是要打算違約?”


    薑守一啞然失笑,道:“我輩應當一諾千金,可這句話說出去的時候我想著的是全天下金子都拿來,我都不會換,要是你要走的話,我一定死死抓住不要你走出門去。”


    “隻是這一次……罷了,這一次雖然已經將事情準備好,但是現在時機仍舊還不到,世家和皇朝的衝突仍舊未曾徹底展開,千百年世家,便如同一座高牆,典籍大多在他們手裏,武功也在他們手裏,官員大多出自於世家之中。”


    “前朝曾禁止世家結黨,可他們雖然退出朝堂,仍舊是天下士林黨首。”


    “長此以往,天下哪裏還是百姓的天下?百姓終其一生,大多隻是行屍走肉,隻知道躬耕農田,或許在世家眼裏,百姓如此就可以,可以吃飽,穿暖,可我覺得還不夠好。”


    書生臉上微笑很柔和,輕聲說。


    “我隻是希望,有一天,他們最少能夠寫得出自己的名字。”


    “奢侈些的話,便希望他們也能走遠些,看的也多些。”


    “若有人能站在我麵前,腳底還有泥土,斥責我薑守一滿篇胡話,他自己的道理更好些,我會想大笑著請他喝酒,薑守一此生無憾了。”


    “可是這很難。”


    “是難,世家多年經營,哪裏是一朝一夕能夠打破的?可千裏之堤潰於蟻穴,我微不足道。願意主動做這一個打入世家長堤的長釘,最多一二十年,再無法壟斷書籍文字的世家,便會搖搖欲墜,隻是現在,還不是時機。”


    薑守一牽著妻子的手,平緩看著遠空,聲音漸漸低下去。


    沉默了很久,突然道:


    “若是,若是時機已到,而那長堤仍舊還不曾出現這一道裂縫,我……”


    他聲音頓了頓,轉口笑道:


    “我想,我輩讀書人,應當不至於如此。”


    女子輕聲道:


    “你品論史書,總說很多人都太天真了,你現在不也如此?”


    薑守一笑道:“因為我始終還是覺得,無論哪一個時代,天下人心終究不死,而我道不孤。”


    “那若你猜錯了呢?”


    “不過一死。”


    “一死以開天下。”


    “陛下不會放過我打開的那一絲局麵。”


    女子反手握住薑守一的手掌。


    薑守一一手牽著妻子,一手握著書卷,立在寒梅下。


    “梅樹開了。”


    ps:今日第一更奉上………三千字


    嗯,接下來一段劇情可能會比較長,題目的話,我覺得這四個字可以概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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