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子和香雪痕聊完天,天又漸漸灰暗下來,時間一晃又到傍晚,他繼續點著煙,煙灰缸裏殘留的煙頭飄出微弱的煙霧,好像是正要死去的靈魂輕輕地唿吸,又悄無聲息地飄走。

    電腦上的音樂停止,沒有再換下一曲,屏幕開始安靜,寢室的空氣像凝結在一個透明長方體裏,暖氣在散發溫度,寒子沒有溫暖的感覺,也許是忘記了,和習慣的原因。香雪痕的日誌被點開,血紅的字體鋪開半個屏幕,如海上紅色的赤潮,漂浮著:

    那年夏天,雪痕背著書包跨進了市一中的大門,和那些少年一樣,長著青春的臉,湧進了花季。那些少年都笑容滿麵,雪痕沒有,她找不到理由,從童年到花季,她的笑容開得很少,少如南方亞熱帶冬季的雪。

    她不知道自己進入了花季,這樣美麗的季節沒有人告訴她,她也沒有看到花季向她走來的身影,帶上笑容和陽光。

    雪痕第一天站在市一中高大鐵門旁邊,她沒有像別的少年那樣激動歡唿地跑進校園,她呆呆地看著比小學、初中大很多倍的校園,目光淡漠,這跨越的折疊式成長的青春敞開的大門雪痕隻悄然地走了進去,和她以往的動作一樣,毫無聲響。

    她不清楚為什麽上了高中依然提不起她的快樂,新鮮的生活照常覆蓋不了她漠然處世的麵孔,她不去想未來,底頭走在青春的角落裏。

    昨天晚上爸爸又和媽媽吵架了,打碎了一堆玻璃杯子、碗筷、還有電風扇。雪痕坐在自己的臥室裏看漫畫,她沒有為媽媽聲嘶力竭的哭聲和爸爸摔碎東西聲而驚惶,她靜靜地看完漫畫又悄悄地關上台燈鑽進被子裏睡覺。

    她不再像幾歲時聽到爸媽的爭吵而嚇哭了淚,這麽多年來她習慣了他們的戰爭,就像一個久經沙場的戰士,看慣了死亡和流血,一點也不覺害怕。

    爸媽就像滄桑的曆史,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晚上打得頭破血流,幾天後又坐在一屋子裏吃飯,過不久又開戰,循環往複,春夏秋冬。她眼看著他們彼此在對方皺紋的縫隙裏填上不同的傷疤,一起折磨老去。她無能為力,最初還可憐這兩個男女,後來就隻做麵無表情觀望者了,習慣了一切殘酷與掙紮。

    去市一中報名的那天是受傷的媽媽帶著她去交費的,一大把錢連同錄取通知書遞進窗口,換來一張印有紅印章的紙,找到班主任,進了班級。

    媽媽在臨走的時候在眾目睽睽的校門口大聲地給雪痕說,記住!上了高中要好好學習!別讓我和你那死老爸丟了臉!她看著被打傷了腿的媽媽一切一切地擠上了公交車,一點也沒有痛苦的姿勢堅強地向人群裏鑽,突然有一種心疼和恨的情感。

    心疼這個女人受傷的姿態,痛恨這個女人的堅強,居然可以忍受著一個男人十幾年來的折磨,除了疼痛時掙紮哭喊幾聲,傷口開始愈合以後就什麽也安然無恙,生活依舊運行,像兩個滿身縫補的輪胎,相互支撐著一輛載著風雨的車走在人生黃昏中。

    雪痕的爸爸在政府工作,媽媽在公司上班,這從客觀條件來說足夠可以建立一個美滿的家庭,她也可以毫無憂慮的擁有著城市裏獨生子女的幸福。但她一樣都沒有感覺到她所生活的這個家是一個美好的家。

    這是一個時常充滿戰爭的家,她無法理解父母的生活方式,用廝殺來刺激平淡無奇的兩個生命。她像一隻動物被父母愛著,什麽也不缺少,但她覺得他們的愛是那麽僵硬,強製壓迫她服從他們所有的爰。

    她的一切都由他們安排,衣食住行謹然有序,從出生到童年到高中就像一輛列車,被他們關閉所有門窗外的風景順著鐵軌運行下去,自己閉上眼都可以知道她所必然抵達的地方。

    雪痕從來沒有選擇的餘地,她喜歡穿白色的衣服他們給她買藍色的裙子,她喜歡看漫畫他們給她買世界名著,她喜歡聽流行音樂他們給她買貝多芬命運交響曲,她喜歡看黃昏他們帶她看日出,她喜歡放學走路迴家他們把她裝進車子。在別人的眼中這是無可挑剔的幸福,在雪痕心裏這是無法走掉的牢獄。

    在這特別的家庭中成長著的雪痕,從爰笑到不爰笑,從幼兒園有一群朋友到高中隻剩一個朋友,小楠。

    小楠家和雪痕家在同一個家屬區,都住在兩棟樓的頂層,隔開一片天空的兩棟樓的陽台可以對望,每天早晨小楠就在對麵的陽台上喊雪痕一起上學,她是唯一守在她的友誼裏的朋友,從幼兒園牽著手一起進入市一中,進入同一個班級坐同一張桌子。

    她愛笑,雪痕冷漠,兩個性格背道而馳的人成為最好的朋友讓人難以理解。小楠的笑對所有人,雪痕的笑隻對小楠,她一直認為就算拋開全世界的人也隻有小楠最珍貴,她是她十六歲以前的全部美好的記憶。

    她們坐在第二排靠窗的位置,整天聊著隻有她們才懂的話題,一起上學一起迴家。

    小楠是一個愛跳舞唱歌的女孩,鋼琴彈得很好,從小學開始就在學校的舞台上出盡風頭,每個人都知道她的名字,她的爸媽引以為豪,無盡疼愛。她的幸福是雪痕遙不可及的星光,它閃耀在小楠的周圍,雪痕的身邊一直黑暗,靜寂。

    雪痕不會唱好聽的歌,她卻喜歡聽小楠唱不同的歌曲,彈優美的世界名曲、彈輕盈的流行音樂。她喜歡看漫畫,一個人在某個角落呆呆地閱讀,那時她會忘記身邊所有,一心投入書本的細節中,咀嚼每一個有生命的片段。雪痕從不看有關喜劇的書,隻看悲傷的文字,但她不哭,乘滿一身鬱結然後帶著笑容和小楠一路走在校園和家的交替路程裏。

    她忘記書裏的故事很快,看完書第二天醒來再也不記起,又繼續去閱讀下一個悲劇,帶著不覺痛苦的眼神,隻是看而已,沒有太多知覺,也許這樣的年紀本就應該沒有癰的知覺才好。

    雪痕總坐在教室窗邊看書,那時候滿世界流行幾米的漫畫作品,深情而簡單明快的畫麵透著悲傷的童話氣息,雪痕說她看到在現代繁忙的城市中總有人拉著旅行箱一個向左一個向右,相遇而不能相交,有些人就像一顆藍色的石頭被別人安排從一個地方輾轉到另一個地方,然後在沒人注意到的目光中消失於世界。

    這些莫名的感覺她告訴小楠,小楠還是笑笑說她又陷入思維短路了。雪痕對漫畫的感知遠離真實,有時候她總把人想象成一顆石子沉默於大地,或者如一片葉子墜落於風中,一根衰草,一朵白花,一隻翅膀。

    所有與現實關糸微弱的事物都喜歡撞進她腦子裏,混淆視野裏的生活。她那樣做就會使一些虛幻的美好和冷漠與她平凡的生活交融,減輕耳邊爸媽的戰爭聲,減輕沒有小楠在身邊時無限擴大的孤獨,減輕她在花季裏成長不穩定的隨時都可以倒塌的懸空感。其實,她是寂寞的,除了小楠這個愛笑的朋友以外。

    小楠對雪痕的好她時常記得,上小學的那些時候,兩個人愛穿同樣的裙擺在校園裏行走,梳同樣的發型,別一樣顏色的蝴蝶結,背一樣的書包。那時別人總是說她們是姐妹倆,不管在學校或是家屬區裏。

    她們找來磚頭墊在牆腳,爬上去偷牆上的丁香花,被牆裏一條大狗嚇住,花盆掉碎到牆裏,雪痕摔了進去,汪汪亂叫的大狗撲向雪痕,雪痕嚇哭了,小楠不顧一切地從牆上跳進去,扭傷腳之前把雪痕往外推,但小楠的左腳卻被衝上來的大狗咬上一口,白色的襪子被撕碎,血染紅了一大塊。

    幸好大狗衝來的時候又被拴在脖子上的鐵鏈彈了迴去,小楠和雪痕掙著往後逃,老大媽提著掃帚從家裏衝了出來,也被這驚險的場麵嚇了一跳,趕緊把大狗震住,一邊用棍子抽大狗一邊罵。

    雪痕沒有受傷,小楠最後被大人背去醫院了。小楠腳上的傷口並不太大,破了一層皮,被打了許多次針,休息了幾天扭傷的腳才恢複過來。小楠其實也被疼哭了,雪痕坐在身邊陪她的時候,小楠淚停後又對她笑起來,還為被狗嚇時的狼狽樣咯咯地笑著,像是一場驚險有趣的遊戲。

    雪痕看到小楠的樣子心裏難受,她有些後悔被大狗咬傷的不是她,後悔摔在大狗麵前時哭喊。小楠把這一切的發生都看得很正常,她並沒有想到她跳下時救了雪痕,而雪痕深刻地知道是小楠救了她一命。

    她感動但她沒有表達些什麽,她隻清清楚楚地認識到她們之間是多麽重要沉甸的感情,她把小楠深深地埋在心髒的某個地方,暗暗地對她承若,小楠是她多麽沉重的朋友,她可以為她付出所有,包括生命。她沒有意識她的想法是多麽的天真,但她本來就是一個執拗的女孩,豎決地做著一切想做的事。

    上了市一中,她們依然形影不離。隻不過走在一起時有了一些細節的變化,雪痕還留著文靜的學生頭,喜歡穿淡色的衣服,平靜地看著生活。小楠留著長發,隨時隨處帶著飄逸的感覺,穿明亮顏色的衣服,紅黃藍綠滿身圍繞,到處可見她美麗的笑容。雪痕平淡無奇,沒有人注意,小楠光彩照人,人人喜歡。

    這樣的差別並沒有改變她們和從前一樣的好,她們依然走在一起,成為一處與眾不同的明朗和暗淡的風景。

    她們高一的教室在一樓,窗外有一個荷花池,課間時許多學生會圍在池邊,三五成群地談天說地,雪痕和小楠也經常去池邊坐坐,看水中的魚遊來遊去,荷葉大片大片地浮在水麵,偶爾開朵荷花,立在水中央,一枝獨秀。

    周圍長滿不同的樹木,有櫻樹,梧桐,成排地圍著。雪痕最喜歡在這裏和小楠談心,那時候她覺得是最輕鬆的時間,不去想生活學習的煩惱,心情晴朗也可以微笑。

    她們說著各自進入高中的一些感想,雪痕一直都覺得她對未來沒有理想,除了爸媽說的考一個大學以外就什麽也沒有,她沒有給自己的將來一個規劃,隻能按著他們為自己選好的軌跡去走,沒有看到這條軌跡有任何可以轉向的岔道,她一直都在一個軌道上往一個方向向前邁步。

    小楠說她要上最好的藝術大學,將來做耀眼的音樂家,這是小楠自己擁有的想法,沒有人幹涉,對她的理想家人給予無限的自由,她行走在寬廣的海洋上,她可以從任何方向駛往任何一個港口。

    記得高一進校軍訓的時候是九月,南方的秋天來得沒有一點知覺,因為南方的九月葉子還沒開始凋零,樹木繁衍大片葉子還在大地上蔓延,碧綠如天。

    她們穿著軍裝躺在操場的草地上看高高的秋天,小楠開始微笑握住雪痕的手,說兩個人要好好地讀完高中,不要留下遺憾,要把青春打扮得燦爛繽紛。雪痕沒有迴答,她隻是從小楠的手的溫暖中感覺,和小楠一起走過這段路程,就不會有什麽遺憾,整個世界都會像頭頂的秋天那樣高遠蔚藍。

    小楠把未來預知的美好都握在了手心,雪痕沒有去想未來,從來都沒有想過,她隻靜靜地看著現在,像一隻空瓶順著河流飄向遠方,暗流險灘也從未在乎,她知道她擁有一瓶空氣,可以支撐她不沉入河底,這空氣她也不知能比作什麽,反正隨波逐流的生活從小就習以為常。

    軍訓的日子是艱苦的,也有快樂。烈日和風雨中的訓練使每個人疲憊不堪,許多女孩尋找各種理由請假休息,雪痕沒有,她和小楠每次練習都會堅持到最後。

    休息時全班都會圍著教官坐在草地上唱軍歌,小楠歌唱得好,總是能把全場掀得熱火朝天,所以她在班上一時出了名,許多男孩一直朝她吹口哨,大夥一起為她鼓撐。雪痕默默地坐在那裏,為小楠拍撐,沒有聲響地看大家表演。

    她的心偶爾也為熱鬧的場麵而沸騰,不過大多數時候還是平靜如水地觀望著,她的激情如湖麵投去一塊石子蕩漾的波浪,隻有一瞬間的時間。她對男孩的觀望就像觀望一群絢燦的煙花在夜空爆破,劈劈啪啪地閃亮又熄滅,沒有動人的感覺,沒有如掛在天空中發著永恆柔美冷麗的恆星那麽動人。

    所以軍訓中那些呐喊尖叫狂暴的班裏的男孩在她眼中隻作飄然而過的嬉笑,除了一起踏著整齊步伐唱嘹亮軍哥突然心靈和大夥扣在一起,雪痕都覺得她是行走在他們心靈邊緣的人。

    沒有男孩子會主動過來和雪痕說話,也許他們都看到她並不耀眼,也許是她眼光裏有種難以靠近的冷漠。她不覺得這樣會是一種絕望的孤單,她不像小楠那樣喜歡有很多人圍繞,她喜歡有一個大大的自己的空間,安靜得像天堂,除了能容下小楠的笑容,一切都可以空空如也。

    當大家在操場上淌著淚水圍著教官留影送別的那天,雪痕一個人坐在空曠的球場台階上看大夥在操場下和教官轉來轉去,她沒有淚水,隻和大家照了一張集體相就離開。

    她站在另一個地方看一群人揮手灑淚,她脫下軍服坐下,一直看教官的車從操場門消失而去,這段路程有一點潸情,她的心還一樣平靜,波瀾不興,她隻記得教官的姓名,隻記得他的口號,他的嚴厲和微笑,歌聲,僅此而已。她沒有像她們去留他的地址,留他的號碼,這一切既然要離別,雪痕說總會讓它走得一幹二淨。

    所以雪痕的記憶總是有許多空白,留下最多的印記隻有小楠,因為她還在她身邊,因為她和她的時光很久遠,已經在彼此記憶中關閉所有門窗,無法丟失。

    軍訓區間雪痕隻認識一個男同學,也曾偶然淡漠地注視著他,畢竟他走入了她的眼睛,潮濕的身影。

    那天對歌的時候他站在草地中間唱一首歌,他沒有像別的男孩子聲嘶力竭狂歡亂跳,他輕輕地敘述一首歌的情感,眉目之間有一點點暗藏的憂傷,沒人看見,大夥隻顧著拍撐,雪痕卻注意著他唱的歌,他與眾不同的深情:

    身邊有一群影子

    陪我去遠方

    路上一直荒草蔓延

    上帝把流浪捆在我的肩膀

    說要為他送到寧靜的港灣

    我先與往事別離

    再和青春揮手

    我在路途上死去的那天

    有一群影子告訴我

    我離那個港灣的路程

    還有一片草原的黎明

    一座高山的黃昏

    和一個村莊的月夜

    那麽遠

    那男孩唱完也就靜靜地走下來坐著,在雪痕的左邊,他把帽沿往下壓低了一些,低頭看草地。又有人上場唱歌,撐聲又起,雪痕轉頭看了看男孩,男孩扯一根草含進嘴邊,一直沒有抬頭,雪痕看到他臉龐輪廓明媚,眼睛在帽沿下隱藏,像一句隱約的宋詞難以猜測的意蘊。

    雪痕也隻晃過一眼,又再沒轉頭,男孩也沒看見她的迴轉,各自繼續自己的姿勢,沉默。

    直到第二天早晨,教官又讓大夥站軍姿,雪痕站到四十分鍾的時候眼前突然一片漆黑,像棵樹一樣倒了下去,之後的事情她就不清楚了,她在昏迷中感到有個人在托著她跑,耳邊有小楠模糊的聲音。

    醒來時自己已經到了醫務室,躺在長椅上,小楠和男孩站在身邊,她才知道是他把自己送來的。雪痕對男孩說聲謝謝,男孩說沒關係轉身又往操場走出去,剩下小楠留下來陪她。

    男孩和她也就是說了第一句話,簡簡單單,彼此也隻記得麵孔。她也並沒有驚奇男孩這樣的舉動,一切都隻是偶然而已。

    軍訓結束後就歸於正式的學習生活,雪痕的軍訓平淡地這樣結束,她的眼睛裏呈現了多彩,她自己在多彩中單調。不奇怪,她本身就喜歡單色,生活沒有奇跡,白紙上也隻畫一種顏色,她說。

    如果說有了奇跡,那麽它也隻是微乎其微的閃光,正如她聽到那男孩唱的那首歌,就是她軍訓的全部奇跡了。雪痕喜歡把那些微小的東西當作全部,因為她說它們發光的時候像螢火蟲,是整個黑夜的感動。

    上了高中的學生很有激情,每個人都懷著大學夢而來,對未來的憧憬無比美好,才剛剛過了中考這個坎心情也輕鬆許多,麵對新環境新麵孔都覺興奮。雪痕不覺得她的生活變了多少,從小到大她並不是那種特別好學和特別貪玩的孩子,每一次考試都很自然地過了,沒有突出的成績也不會差到讓人擔憂。

    她的學習生活不像一根緊繃的線,也不會鬆到似乎就要癱瘓的地步。她順著一條注定了的軌跡走下去,安靜地,時而做一點自己喜歡的事情,想一想一些微小的事,閉上眼,從來不去看前方,也不必去看。

    教室裏雪痕和小楠的位置依然是同一張桌子,雪痕靠窗,平時下課她很少走出教室,所以小楠讓她坐裏麵。小楠一下課就和所有人打成一片,說說笑笑,在教室裏到處有她走動的身影。雪痕大部分時間坐在那裏看各種書籍,漫畫,塞著兩隻cd耳塞聽著流行的音樂,低頭時頭發時常垂下擋住半邊的臉,沉浸在自己安排的世界裏,與周圍形成一種隔閡。

    她隻是偶爾和周圍的同學說一些話,這使他們都認為她是一個不善於表達的內向女孩,其實並不然,雪痕隻是偏於對自身心靈的沉默,很少坦露內心給別人看,她認為太多的人都與她不同,難以抵達心靈深處。她對世界抱有一種無所謂的自然感,一切的發生她都不會覺得驚奇,她的目光靜默地看生活,每個人都走自己的一條路,姿態不同速度不同坎坷不同終點不同。

    坐在雪痕身後的那個男孩就是在軍訓時唱歌的那個男孩,他時常會和雪痕說一些話,因為雪痕能和他聊一點關於音樂和文字的話題,雖然甚少,但算還有點共同的語言。

    男孩的笑容明媚,不像那天他站在草地上唱那首歌憂傷,誰也看不出來。每個人的表情是一種天氣,隻是誰的晴天多點還是雨天多點。男孩說他叫淩月,說他喜歡音樂,喜歡有生命的文字。雪痕看他微笑的樣子很真實,她說她也一樣,然後又停了許久才又找到下一句話的出口。

    她說,你軍訓的時候唱那首歌很不錯。

    他微微驚詫地笑,你怎麽還記得,別提了,唱得那麽狼狽。

    她又說,看來你很謙虛,那歌詞也挺好的。

    他有點驚異,說那其實是他自己胡亂寫的,弦律不成體統。雪痕笑了笑,她並不覺得奇怪,因為她從未聽過那首歌,這種陌生而獨特的感覺她早猜到是他自己的創作,從他的文字和對音樂的感悟裏透露著一種憂鬱藝術的氣質,她也看到了。

    淩月不是那種特別活躍的男孩,也不沉默,他的笑容是微小的,不驚天動地,暗藏著難以觸摸到的深處氣質。他總也無拘無束,也不喜歡任何壓抑自身的東西,不喜歡被封鎖。

    他是一個愛唱歌像愛自己生命的男孩,他隨處都可以唱,在下課的時間坐在雪痕後麵的位置,在放學的路上,在操場,在走廊,在任何地方。淩月唱歌的時候很投入,仿佛身邊的人都不存在一般,全世界就是他的舞台。

    他告訴雪痕,從小學自己就開始對吉它著迷,他把兩個月的零用錢積累下來買了第一把吉它,沒日沒夜地一直玩到初三,有一天被他爸給扔到垃圾堆,逼著他拚命去應付中考。如今上了高中也隻是幸運地過了錄取線,不過這也使他感到了滿足,爸爸也一時放鬆了淩月,所以他可以偷偷地彈吉它。他還沒有對怎樣考取大學而去想那麽遙遠的事情,他說隻想做一點自己喜歡做的事,拋開所有束縛,像一隻鳥一樣去飛翔。

    對詩歌的接觸也是偶然,他說他在一次離家出走的時候在另一座城市小巷的地攤上讀到海子的詩,看到海子對幸福的歌唱,所以他想尋找麵朝大海春暖花開的世界,像他那樣,從明天起,做一個幸福的人,從明天起,和每一個親人通信。第二天清晨,淩月便決定迴家了。

    迴到家爸媽並沒有責備淩月,他們都被他的行為嚇倒了,而是更加地對淩月的關心。淩月對爸媽說,他不想做一個叛逆的壞孩子,隻想做一點他在這個年紀想做的事。這種思維在爸媽的眼睛裏看不見特別清澈的理解的目光,但他們多了一些從前對淩月沒的笑容,多了一些寬容和空間。

    說到這些的時候淩月露出一點點自信的微笑,仿佛他像戰勝了什麽強大的阻礙一般。雪痕沒有說話,她隻是笑了笑又轉頭看窗外了。她想,自己還沒有淩月那種用叛逆來攫取自身自由的勇氣,也許她已經習慣了這循規蹈矩的軌跡生活,況且她也找不到一種可以叛逆逃離的理由,她此刻就想像一隻寒號鳥一樣,得過且過,生活不風起雲湧,有一絲溫暖維持也是好的。

    而且,雪痕看到淩月並不是那樣就已經找到了他所要的,麵朝大海,春暖花開的世界,從他的歌詞中她看到淩月還在行走的路上迷茫著,他唱,我離那個港灣的路程,還有一片草原的黎明,一座高山的黃昏,和一個村莊的月夜,那麽遠。

    淩月也告訴她,當他站在高中這塊土地上拚命高唱的時候,身邊一直到覺得空蕩蕩的,仿佛是一個了無人煙的荒山。沒有人聽懂,他們都拚命去尋找象牙塔那邊蘊藏著某種腐爛的夢幻去了,他們全都迷路了,沒有自己明澈的方向。

    雪痕冷靜地對淩月說,你現在不也一樣迷了路嗎?你的歌唱和叛逆又擁有了你要的春暖花開的世界嗎?

    淩月說,我也不知道,我的所為隻為現在心裏想的世界了,我對考大學沒有興趣,但我又不知道我的未來,所以我隻能在路上呐喊彷徨了,也許真的迷路了,但我還要豎持走下去,我想也許我能抵達我要到的地方。

    雪痕沒再說話,因為她也說不明白自己,大學對她來說可有可無,她隻是在通往大學的路上行走而已,她要的也一樣不多,沒有強烈欲望,隻是一點漫畫一點音樂一點空間就足夠。她隨便看了看爬在桌子上看著窗外流雲的淩月,他還留有淺淺的笑,笑並不像他的心情,它隻是掛在臉上而已,與心情無關。

    他左手手指還在有節奏地敲擊桌子,右手在草稿紙上寫下幾句海子的詩:

    荒涼大地承受著荒涼天空的雷霆

    聖書上卷是我的翅膀,無比明亮

    有時像一個陰沉沉的今天

    聖書下卷肮髒而快樂

    當然也是我受傷的翅膀

    荒涼大地承受著更加荒涼的天空

    <未完待繼>……

    寒子讀完香雪痕的文字,a大的燈火通亮了,已經八點,遙歌和嵐風沒有迴來,寢室忽感寂靜,走廊有人哼著歌走過,迴音翁翁幾秒又不見。煙抽空了一包,煙殼半開著空蕩蕩,仿佛一張定型的嘴無話可說地張著。寒子迴到電腦前,在香雪痕的博客文字下打下一些字:

    我是蔓草,看完你的文字,你的敘述總是往心靈裏穿梭,套斷了許多血管,在暗湧著血,表麵有一種風平浪靜的憂傷,希望下次看到你的一點微笑,一點點也好,暫緩一下你哀傷的唿吸。

    寒子不知道該給香雪痕留下什麽語言,他說他希望下次會看到她的文字裏出現一些美好笑容,可那是不可能的他懂得。不過寒子隻當作一種希望,希望可以使長久在黑暗中言語的人聽到外麵的陽光低語,他也希望看到陽光灑落於香雪痕正在行走的路上,她就可以不那樣行走得疼痛。

    不久,在博客上,寒子收到了香雪痕的迴複,她說:在我還沒有把暗淡寫完之前,微笑是我的奢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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