綾影和盧清曉尾隨著梅家商隊,也趕在八月十五之前,到了戀沙鎮。他們在鎮上溜達了一圈,覺得估計要在這裏待上些時日,還是找個好點的住所,所以最後選在了各方麵條件都不錯的戀沙客棧住下。戀沙客棧既然能以戀沙為名,自然是這裏最好的邸店,隻是這地方畢竟窮鄉僻壤,所以比起大城裏麵客店,設施還是簡陋了些。而且八九月份正是天氣逐漸涼爽的好時節,來往的商隊也很多,綾影他們廢了不少口舌,才要到了兩間房。兩人這些天連著趕了好些路晚上也沒怎麽休息好,都有些疲憊,所以訂好房間之後就各自去休息了。綾影心裏知道自己的身子骨,沒有看上去那麽結實,所以推門進屋之後想都沒想就直接往床上一倒。才發現這屋子雖然破了些,床還挺大,於是幹脆趟成個大字型,緩解一下全身酸痛。他剛想閉上眼睛小憩片刻,隻見有個人砰的一下撞門進來,把綾掌櫃嚇了一跳。綾影連忙坐起來一看,來者竟是滿麵驚恐的盧清曉。“清、清曉?你怎麽了?”


    盧清曉一把拉起綾影,他麵色很是難看,似乎五官都僵在了原地不會動,費了好些功夫才扯開嘴角,顫巍巍的飄出一句:“屋裏…屋裏有蛇!”那樣子到真像是被什麽東西纏住了一般,兩道長眉死死擰在一起。綾影本就沒剩什麽力氣,知是這麽個小事,便有點不耐煩的說:“有蛇你把它砍了不就完了麽?”隻見盧清曉腦袋搖的跟撥浪鼓一樣:“不、不行…我、我怕它咬我…”綾影有點哭笑不得,心說你好歹也是個劍客,怎麽怕蛇怕成這樣。他也沒法子,隻好努力的把自己的胳膊腿都重新接迴來,拉著盧清曉晃晃悠悠的走向另一間客房。進屋之後他果然看到一條小細蛇藏在桌子底下。綾影反手抽出盧清曉的佩劍,一劍刺去,把那小蛇紮了個對穿,然後又把屍身扔出去。他迴身想把劍還給盧清曉,卻見他盯著劍尖上殘留的蛇血不敢伸手接。綾影徹底沒轍了,找了塊破布把那青鋒劍裏裏外外前前後後擦了好幾遍,然後不由分說的插迴盧清曉腰上的劍鞘裏,問道:“這下好了吧盧公子?”盧清曉鬆了口氣,連連道謝,然後聽綾影又說:“這種小蛇一般都不咬人的。若是再來,你就砍了就是。”說完這句話綾影就後悔了,因為他發現盧清曉聽到“再來”兩個字的時候,整個人像個炸了毛的貓一樣,死死的拉住他的胳膊哀聲道:“我、我要跟你在一個屋待著!”綾影本來就因為整日騎馬趕路弄得腰酸背痛,再讓他這麽一拽,胳膊差點脫了臼,趕緊求饒道:“好好好,我陪著你,我陪著你。你先鬆手…”


    所以等白鷺確認完不兒她們已經順利安全的進了落梅寨,迴來給綾影報信的時候,剛一進屋,就又看到了那個詭異的場景。綾影在床上直挺挺躺著,不過沒睡著。盧清曉盤腿坐在邊上的椅子上,守著綾影。屋子裏安靜的,掉跟針都能聽見。綾影自己也覺得這屋裏的氣氛怪異的不得了,看見白鷺進來,有一種得救的感覺,他趕緊爬起來問道:“怎麽樣,不兒那邊情況如何?”白鷺比劃了一陣,大意是說那邊一切順利。就是那落梅寨寨大牆高,前後又設有崗哨,自己不太敢靠的太近,還是等晚上再跟他們聯係。綾影本就是做了暗訪的打算,所以同意了白鷺的建議。此事商定之後,後麵就變得比較尷尬了。白鷺一般都會和自家主人住一屋,以便於護衛他。但是盧清曉因為怕極了蛇,怎麽也不肯自己一個人住一個屋。但是如果他跟白鷺一起住,綾影這沒人陪著他們倆又不放心。最後實在沒轍,小白鷺一個人美滋滋的抱著被褥去住另一間房,留下綾影和盧清曉兩人麵麵相覷。


    不過說是麵麵相覷,也不盡然。綾大掌櫃沒有那麽好的身底,兩個來月的奔波讓他渾身骨頭都散了架,所以簡單洗漱之後,就往床上一倒,就算請來如來佛祖,也未必能再把他叫起來。不過綾影還是很知趣的,隻占了床的一側,給盧清曉空出了半張床的位置。但是盧公子卻好像不領情,徑自盤腿坐在窗邊的椅子上,死死盯著那床板,似乎要盯個洞出來。這麽多天的相伴而行,讓綾影這個人在盧清曉的心中更加鮮活了。他覺得這個綾先生,既不是盧植口中那個笑看世間千層事,彈罷人心萬縷愁的風流才子,也不似大哥說的那初見知人短,再見察人心的陰詭之輩,就是個再平常不過的裁縫而已。隻是這個裁縫,讀的書多了些,閱的人多了些,經的事多了些。他也會哭會笑,生氣的時候也不理人,做錯事的時候也會小心翼翼的來道歉,餓的時候狼吞虎咽,困的時候蒙頭大睡。是個挺可愛的家夥嘛。清曉想到這,不由自主的笑了起來。他活動活動酸痛的脖頸,輕手輕腳的從椅子上下來,坐到了床邊上。他望著綾影熟睡的側臉出了會神兒,然後發現綾影手邊有個小本,便偷偷的拿過來翻看。


    小本裏麵記錄著很多花草植物,每一種都描畫的很仔細。有常見的蓮花、牡丹、芙蓉、翠竹,也有不少的盧清曉不認識的花草。他翻著翻著,發現有一頁畫的是虞美人。這紅的妖嬈的美麗花朵,借著一句春花秋月何時了,傳遍大江南北。盧清曉一個劍客對這種國家不幸詩家幸的亡國之君沒有什麽好感,正準備翻過這頁,才發現左下角標注了一個小小的不字。他仔細迴想了一下,似乎記得第一次見到不兒女裝的時候,綴在青絲雲鬢上的就是虞美人,才明白這似乎是不兒喜歡的花。後麵一頁是重瓣山茶,標了個鹮字,清曉心想,這熱熱鬧鬧的花,確實跟朱鹮挺像。接下來是白鷺的水仙和青鴛的君子蘭,清曉覺得,也是合適呢。再往後翻的時候,盧公子就有些不太開心了,那紙上勾勾點點乃是一簇丁香,旁邊注了個鐫秀的星字。約是取那丁香繁茂,猶若星河之意。他放下小本,側頭看看身邊熟睡的綾影,突然好想把這人拽起來問問,你那個叫星若的弟弟,到底什麽來頭?他目光不小心掃過綾影鬢角的白發,心中又騰升幾絲不解。他蹙著眉頭,暗自嘀咕道:究竟是什麽樣的事,能讓你個製衣販布之人,日思夜想,愁白了少年頭呢?沉默了一會,盧清曉感到困意襲來,把小本放迴去之前,發現後麵好像還有一頁。他輕輕翻過一看,是一支玉蘭,但是沒有寫字。盧清曉盯著那頁仔仔細細找了一圈,確實沒有字,一個字都沒有。他隻好有點落寞的垂下眼瞼,把小本給綾影放迴去,熄了燈,輕輕躺下,聽著綾影均勻的唿吸聲,漸漸的進入了夢鄉。那一夜他做了個夢,夢見玉蘭花下,夢見綾影修長的脖頸和身上淡淡的清香。總之,是一個他一輩子都不會告訴別人的夢。


    其實在戀沙鎮這種人來車往,川流不息的貿易小鎮開個客棧,是個挺不錯的買賣。雇幾個小二拾掇拾掇房間,打掃打掃衛生,客棧掌櫃坐那數錢就行了。倘若有心,再請個有些手藝的掌勺大廚,窖藏點好酒,就順帶著把腳店的生意也做了。這般算來,比在那繁華喧鬧的東京城裏經營個布店,不知道要輕鬆上多少倍。遠遠瞄著那跟客棧掌櫃打聽消息的綾影,盧清曉這麽暗自盤算著。那人一覺醒來雖然看上去舒緩不少,麵上也有了笑容,但是他眉心隱隱的憂思仍然攏在清曉心頭。客棧的掌櫃姓劉,自家娘子在落梅寨裏做點小工,這戀沙鎮好些人家,皆是如此。綾影隨便編了個由頭,說他們聽聞最近會有一批品質上乘的茶餅香料入關,便老遠從蜀地趕來,想能分一杯羹,特向掌櫃問詢哪裏更方便打聽消息。戀沙客棧雖說每天要接待幾十個客人,天南海北的消息皆匯聚於此。但是客棧畢竟有客棧的規矩,不聽,不問,不傳。所以劉掌櫃,就把綾影支去了茶館,還不能是別的茶館,非得是那小湖畔的聽風樓。聽風茶館是個兩層小樓,樓下喝茶,樓上聽曲。樓下的茶一文錢一碗,喝一天都沒人管你,樓上的茶,十文錢一壺,卻隻能坐上一個時辰。綾影滿腹心事,對什麽吹拉彈唱自然毫無興致,就丟給茶館小二兩文錢拉著盧清曉找個了角落坐下,沉下心來仔細觀察著過往行人。


    正如劉掌櫃所言,來這聽風樓喝茶歇腳的,大都是過往的商隊,有胡人,有宋人,也有黑白袍的大食國人。半個時辰的功夫,已經陸陸續續的來了七八波了。雖然大多數時候都是自己人圍成一桌說說笑笑侃侃而談,也少不了些好交際的,喜歡四處走動結識新人,畢竟出門靠朋友。有人走到綾影這邊與他攀談,倆人天南海北的胡侃一通,不多時來人便覺得這來自蜀地盧姓商人是個淳樸的好漢子。隻有旁邊的盧清曉聽得一愣一愣的,這綾掌櫃什麽時候開始說上蜀腔了?兩人說著說著,旁邊又湊過來幾個,原來竟是蜀地的“老鄉”。這幾個人嘰裏呱啦的聊起來,讓盧清曉覺得,自己仿佛瞬間到了關外一般,明明都是宋人,嘴裏說出來的話卻一個字都聽不懂。正在盧清曉抓耳撓腮滿腹狐疑的時候,茶館的小二不知道從哪裏冒出來,端了個托盤,盤子裏麵一碟一碟菱花小餅,每個切成了四塊。小二手腳麻利的挨個桌上都放了一盤,嘴裏也說著吉利話:“各位客官,正逢中秋吉日,我家掌櫃知各位路途辛苦,特送些小點,就算是與大家共賀佳節。”盧清曉盯著那小二看了一會,覺得此人雖然沒有武藝,腳底下的功夫倒是一流。不到半盞茶的時間,幾十張桌子,就都擺上了點心。聊天的人見來了吃食,也就歸了座,那菱花小餅酥皮甜餡兒還挺可口,綾影和盧清曉都開始琢磨要不要打包兩塊給不兒拿去嚐嚐。清曉趁那幾個人還沒迴來,拿胳膊肘捅了捅綾影小聲問道:“你們剛才嘰裏咕嚕的說了堆什麽?”綾影低聲答道:“沒什麽有用的。不過他們說今天晚上附近的酒肆有鬥酒。說是酒鋪坐莊,一輪一輪的比,輸下來的挨罰,最終勝者可在鎮上白吃十天。”說完綾影起身離座去了櫃台,跟掌櫃又買了三塊小餅用油紙細細包好,準備帶迴客棧。


    他這麽一岔乎,倒是沒讓盧清曉問出方言的事,反倒琢磨起鬥酒了。等綾影迴來,清曉便說:“咱們在這坐了這麽半天,除了灌了一肚子水,好像也沒什麽有用的。這茶樓人雖多,但都是商客,倒不如去那酒肆看看?”他接過綾影手中的點心,作勢要打開,被綾影重重拍了下手。盧清曉嘻嘻一笑接著道:“商人要趕路,多半不會大喝。再說停留也不過一兩天時間,要那些獎勵也沒用。所以倒是鎮子裏的人更會去吧?”綾影也是這麽個意思,就點了點頭,然後順勢抽了一支桌上竹筒裏筷子,在指尖把弄起來。今天一早,他趁盧清曉沒起的時候,就吩咐白鷺去聯係墨黎穀的線人,估計到了晚上應該能有點消息傳迴來。茶樓,茶樓這坐著的幾支商隊,也有販香的,剛才言語之間他略作探試,落梅寨的貨依舊有口皆碑,沒有任何關於假貨的風聲,所以看來他們還有些時間。酒肆,酒肆正如清曉所說,會去鬥酒的多半都是本地人,那墨竹筒裏的消息,說的是不是跟本地人有關呢?酒這種東西,對綾影來說淺嚐輒止還可以,多了肯定是不行的。他也不知道盧清曉的酒量,就算知道也沒什麽理由讓清曉去跟人家拚酒,所以還是先去看看然後靜觀其變吧。想到這裏,綾影停下手中的動作,把那筷子往筒裏一擲,轉頭對盧清曉說:“走吧,先迴客棧把點心放下,然後去打聽打聽酒肆的情況。”


    比起客棧茶樓,戀沙鎮的酒館倒不是很多。一是因為這裏偏僻,地方官府乏於在這開設酒樓,二是正如盧清曉猜測的,戀沙鎮的繁榮主要靠的是過往的商隊,商隊又不會喝太多酒,所以都是些腳店兼著賣點酒。有中秋鬥酒這個習俗的是個本地人開的老店,名曰不醉堂。掌櫃姓餘,鋪子的生意到他這已經是第三代了。餘姓在戀沙鎮是個大姓,這中秋鬥酒的原來也隻是自家人歡度佳節的一種形式。久而久之,來的人越來越多,慢慢就變成了小鎮裏每年中秋的一個活動,為了讓更多的人來湊熱鬧,時間也往後推了一天,改在了八月十六。這申時還不到,不醉小店堂裏堂外都擺上了桌椅。正中間有一能坐二十來人的長條大案,便是鬥酒的鬥場。這鬥酒的規則,綾影也問了,甚是簡單,就是從一至百,逢七便過。凡是說出七和七的倍數的,都要挨罰。幾圈下來,最後清醒的那個,就是勝者。


    綾影和盧清曉天還沒黑就到了不醉堂,店小二得知他們沒有參與比賽的打算,便把他們安排在堂內靠窗的一桌。綾影隨便點了些酒菜,小二一一記下,就去招唿別的客人去了。不到半個時辰的功夫,暮色漸漸上來,堂裏人也越來越多。在長案兩側入座的人也不少。待到酉正鬥酒開始之時,屋子裏已經擠得連隻蒼蠅都飛不進來了。今年參與比賽的一共二十六人,在長案兩側一字坐開,每人麵前一隻酒碗。長案上則擺了十餘個三十斤的酒壇子。稍頃,餘掌櫃滿麵紅光的從內室走出來了。這掌櫃年紀不大,三十來歲的光景,先是跟各路高朋拱手客道一番,再又簡單重複了一下鬥酒的規則,便站到了長案一頭,從身後拿出一麵小鑼。鑼聲清脆一響,這一年一度的不醉堂中秋鬥酒便開始了。這數數的比賽前幾輪沒什麽意思,非得等喝到五六分了,才會出錯。但是既然有比賽,就有押寶的,就在綾影他們身邊已經有不少人開始賭上了。綾掌櫃自是不受這些紛擾影響,慢條斯理的吃著桌上的飯菜,沉著個臉,神情很是嚴肅。盧清曉不知道綾影腦子裏在想什麽,偷偷瞄他幾眼,便不再擾他,猶自伸長了脖子觀察那邊的鬥酒的情況。他掃了幾圈發現一個麵熟的身影,迴手拉了拉綾影的袖子,湊到他耳邊問道:“你看那個白麵的,是不是上午的茶館小二?”綾影循著他目光看去,發現確是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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