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音響起的一刹那,十方忽然猶豫了一下。那樣單純的問話,實在不像一個心懷叵測的人發出。但顧慮卻是稍縱即逝,眼中隨即恢複了冷鬱。

    嗬嗬,既然處心積慮地帶我迴旋於伏擊之中,何必要裝作這般無辜的聲音。

    一道神火囂張地直奔少年而去,殺意翻湧。

    唿吸一窒,異羽下意識地側身避過。火光明滅地一瞬間,一對英挺的眉眼浮現至眼前,卻又旋即被黑暗吞噬。

    “是誰?”看不清來者,少年緊張地發問,可心中莫名卻有一絲異樣的感覺,不是驚懼,也談不上欣喜,隻是對潛藏在黑幕下的身影忽然有了一種迫切的渴望,口中的喘息不覺也重了許多。

    可是來者並沒有迴答,依舊循著少年的唿吸聲一次次伺機出擊。

    飛沙、熾翼、霜刃……淩厲的攻勢逼得異羽疲於防守,身體已幾次被幻術的氣焰灼傷。

    其實,少年也並非沒有空隙出招,隻是看著這一個個熟悉的招式,和絢爛、明滅的光影中偶爾閃現的側臉、眉眼,他幾乎已克製不住心底的衝動。即便如此,他還是不敢貿然喚出那個縈繞在心中十餘年的稱謂。

    “是……是不是……十方?”

    也許是因為戰鬥的疲憊,但可能更多是因為心怯,少年在聚成寒冰護盾得以殘喘的瞬間,斷斷續續地念出。

    與此同時,對方揮出的是精氣凝成的淩殺。

    奇異的是,萬千冰刃逼殺而來,撞擊到至寒的寒冰護盾上,竟然激起電光石火的焰芒。短暫的明豔光亮中,異羽分明看見對方眼中清晰地流露出驚色,變幻的手印瞬間滯住。

    “你又是誰?”短暫的沉寂之後,一句低沉的發問,冷淡得全無溫度。

    “嘿嘿,是時候了……”靜默在石壁背後的那雙眼睛獰笑起來,手指扣下早已按住的機關。

    “哢哢哢哢——”伴著一陣詭異地摩擦聲,靜止的兩個身影同時下沉。驚懼隨即傳遍全身,那是整個地麵崩裂沉墜下去!

    迅速得幾乎沒有反應的時間,雖然兩人都是身懷絕學的高手,但還是難以在這種突如其來的失重中控製住平衡。

    眼看就要撞向十丈下堅硬的地底,少年心怯地扭過臉不敢再看,絕望之時肩背處又是一股熟悉的燥熱。

    “抓住!”身側驀地伸出一隻手,那是已攀住旁邊石壁的十方。他也不明白這個性命攸關的時刻為什麽要對這個少年伸出援手,就因為他可以叫出自己的名字麽?還是他身上那股熟悉的氣息,讓自己莫名有了好感?

    異羽毫不猶豫地握向那隻手,和想象中的一樣,堅實而溫暖。

    原來陷下去就是一間囚室,四個壁角團簇的明石讓眼前的一切都無比清晰真實起來。

    那張俯下來望向他的臉龐上,堅硬的棱角本應是生硬的冰冷,卻在少年渙散的眼光中莫名柔和起來,似乎還帶著暖暖的笑意。

    而在十方看來,少年仰起的那張臉雖是因為驚駭,蒼白得毫無血色,而眼中分明流露出一絲怯弱的企盼,純粹得毫無戾氣,哪裏像一直處心積慮想要害他的人?

    對視著,對視著……

    少年的眼中濕潤了,幾乎不敢置信的欣喜顫動在整個眼眶中。我真的看見他的樣子了,他真的是‘他’嗎?

    而男子的眼中鋒芒亦漸漸褪去,嘴角微微上揚,似乎真的是笑意……

    地裂的震顫過去,整座石洞又恢複了之前死寂一般的平靜。頭頂上崩裂的地麵不知何時又複合起。

    沒有其他選擇,十方踩踏著石壁上幾處突兀,躍到囚室的最底端。隨之而下的還有的異羽,幾乎是緊跟其後,不差分毫地停住在他身側。

    “你是誰?”十方猛地扭過臉來,麵上恢複無表情的冷漠。

    異羽嘴唇微微張合了幾下,又停住,許久才吐出一句話來,“你……認識一位叫程遙的女子嗎?”

    “小……遙……”埋藏在深處的名字伴隨著不願觸及的迴憶被人從心中掘起真的是件萬分痛苦的事情,眉頭緊緊蹙起,十方為了掩蓋失色垂下雙目,低聲道:“你怎麽知道她?你們……又是什麽關係?”

    “她是我娘!”迫不及待地說出這句話,少年的胸口劇烈起伏起來,而緊接著到嘴邊的下一句,卻因為緊張而吞咽住,“我……你……”

    “你是程遙的兒子!?”十方臉上的驚色不比異羽少幾分,凝視了那張怯弱的麵龐許久,腦中的疑問變化成萬千種可能,讓他不敢再做揣測,終於忍不住問起,“你,今年多大?”

    “17!哦,不對,馬上開春我就18了!”

    十方眼中的驚色瞬間一窒,本已認定的事情,卻在時間上似乎有些偏差,“你是春天生的?”

    異羽想了想卻搖搖頭,道:“應該也不一定,不過娘說,她生我的時候因為身體原因,是在二月初四才抱到我,而具體生我何日,她一時糊塗給忘了,便將這一天做我的生日。”

    “17年前的二月……初四,不對,你的生日該是臘月二十九,是我第一個抱到你……而二月初四那是我……”話語到這裏卻停住了,仿佛心底被猛地擊中,十方的眼中全是痛楚。但是,更多的痛楚怕是已滲入身體,撕絞著肺腑,割裂著柔腸寸寸碎裂開。

    見他這般糾結的神色,少年心中隱隱有些猶豫,終歸還是壓抑不了心底的渴望,抬起明亮的眼眸,輕語,“我可以……叫你一聲‘爹’嗎?”

    並沒有許諾的迴答,但迎接上來的卻是溫暖的臂膀。突如其來的欣喜讓少年莫名的滯住,而在伏在他肩上的那張臉上竟是淚痕蜿蜒。瞬間,異羽已感到頸脖間的肌膚上盡是潮濕的溫暖。

    少年克製著心底的起伏,伸出雙手緊緊擁住這個遲到了將近18年的擁抱……

    積蓄了十餘年的情感就這樣平靜而沉默地宣泄出來,但是懷中那可信的溫度,讓兩個孤寂已久的人心底從未有過地踏實。踏實地幾乎心跳的頻率都已一致。

    “小遙……她現在可好?”十方抬起頭,凝視著身前的少年,眼光微妙地閃爍起來。再度提及這個名字真的需要些勇氣,況且從少年剛才的話語中聽出他並不清楚自己與程遙之間的糾結。

    “娘……”吐出這個字之時,少年的唇有些顫抖,“娘在半年前已經去了。”

    怎麽會?!

    心底原本的愧疚化作一陣陣悸痛,驚色滿布的雙眼漸漸失了所有神采,空洞起來,握緊少年雙臂的手也因為痛到虛脫,無力地鬆弛下去。

    我……還未來得及對你道一聲——對不起啊……

    看見十方的委頓,異羽自責地低下頭去,喃喃,“都怪我,都怪我不好!娘是在玉碎灘為救我,被秦陵所殺!”

    不料,少年原本想安慰的話語在十方心頭又翻攪起一層疼痛的漣漪。

    你是為了救他嗎?這原本是個與你毫不相幹的孩子啊!難道就因為他和我的聯係,就讓你屈辱半生,甚至賭上性命嗎?你真的……太傻太傻了……

    相比之下,我卻是那麽的自私和不稱職,隻為了自己的欲望與野心,棄你和這個孩子於不顧,甚至早已淡忘了他的存在。說到底,都是我的錯……

    因為情感被抽離,堅冷如冰的心本應該去慢慢溫暖直至軟化,沒想到現實卻是這般突如其來的一波又一波直截了當的衝擊,終於被撞得裂痕斑駁,幾欲崩散。也許是因為痛楚再也不堪承受,十方低喘著,用手緊緊扣住頭顱,紛亂的發絲下麵孔是猝死一般的蒼白、猙獰。

    “爹你怎麽了?你怎麽了?”少年驚慌失措,絲毫不明白為什麽在他看來期待已久的重逢卻讓父親如此痛苦。

    “我……沒事……”緊咬住牙齒,十方凝神聚起身體裏細若遊絲的一點氣力,極力克製著心底翻騰的波湧。吸納、吞吐,不知過了多久,體內激蕩的異波才漸漸平伏下來。

    衣衫早已被冷汗浸透,莫名地一絲冰冷如同寒刺,迅猛卻悄無聲息地紮進心中,十方的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驚懼。

    剛才調息之刻,隻覺得心中一股力量拖拽著意識仿佛要反抗自己而出,幾乎不能控製。即便這翻湧來得生猛,可也不應該是這般啊?自己這是怎麽了?

    “爹,你還好嗎?”眼見十方平複下來,異羽關切地伸出手去。指尖卻在觸及男子發絲的時刻驀地停住。本是漆黑如墨的發絲在末梢竟已褪去深沉泛出銀白來,在囚室裏昏暗的光線下顯得尤為觸目。

    異羽深深唿出一口氣,心底卻不由輕歎了下。即便是靠著修為保持了三十多歲的容顏,可父親終究還是漸漸老去,如果這次不是在夜哭相遇,那麽重逢之日也許會變成渺茫。

    “怎麽會是這樣?沒意思,太沒意思了!”一直在暗處窺探的那雙眼中射出的光芒全是怨毒,左手無比惱怒地捶擊在石壁上,幾近發狂地咆哮起來,“不行!不行!這樣太沒勁了!我要想想辦法……對,我來想辦法讓你們變得有趣起來,嘿嘿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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