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午時分,謝南錦抵達定武門。守城官認出了他,忙到城門口迎接,一行人疾風驟雨般卷入城門往應天門而去。

    因他乃是輕裝簡行,不過隻帶了謝家出來的十鐵衛,故而朝中同僚並不曉得他今日入城。徑直抵達了昭武將軍府,身後的鐵衛之一高弦下馬前去拍門。管家魯大聞聲,急忙前來迎接,看見老爺帶了十數騎風塵仆仆地停在門口,吃驚不已。

    “醉橋可在?”

    謝南錦翻身下馬,往裏大步而去,劈頭便問。

    魯大一邊跟著往裏,一邊道:“今日守備大營中事務繁忙,公子在那裏未迴。”

    謝南錦停了下腳步,皺眉不語。

    魯大在謝家幾十年了,雖看慣他一向不苟言笑,隻此刻見他麵色不善,心中還是咯噔一下。他也算是看著謝醉橋長大的,對府中的這少公子極是愛護,眼瞅著老爺一迴來,就仿似要找他茬子的模樣,忙又道:“稟老爺,公子自年前迴京被皇上派到守備大營中後,除了休沐,每日早出晚歸,極是勤勉恪職……”

    謝南錦打斷了他話,不耐煩道:“你隻看到他早出晚歸,哪裏曉得他背後在做什麽!”

    魯大聽出他話中含了怒意,隱約也猜到必是在為前些時候京中盛傳的將軍府與江南榮蔭堂結成兒女親家一事在惱怒。他在府中資格雖老,之前卻也從未聽說過有這麽一迴事,更遑論得過老爺的默許,當下也不敢再作聲。

    謝南錦沉吟了下,又問道:“靜竹可好?自她南下我就一直東奔西走,竟尋不到空過去看下她。還有二房裏的柔丫頭,年前接到信,說她要入京待選,如今如何了?”

    魯大聽他岔開了話題,鬆了口氣,忙應道:“柔姑娘自到了京,便一直住在府中與姑娘一道,剛前日被接了入宮待選,此刻家中就餘姑娘一人了。姑娘如今身子都好,老爺放心。這辰點姑娘大約還在午覺,要麽我這就差人去喚她過來見老爺?隻怕老爺如今看到她,都要認不得姑娘了。”

    謝南錦臉色稍緩,想了下,道:“叫她歇著便是。我既迴來了,晚些見也無妨,先入宮要緊。”

    照了規製,外將甫迴京,第一件事便要入宮覲見,魯大自然曉得,忙點頭應了。謝南錦換了朝服往皇宮去,此時早朝已散,在禦書房候了片刻,便見正德身邊的大太監馮公公笑容滿麵地過來,道皇上正在蓬萊宮打坐,命他過去相見。

    這蓬萊宮乃是數年前正德特意為李同福所修的,烏金鋪

    地,白玉為階,奢華自不必說。謝南錦到了又候片刻,才見宮門打開條縫,出來了個小道,道:“皇上請大將軍入內。”

    謝南錦一把推開厚重的朱門,一路往裏到了大殿。見兩邊佛橘帳幔墜地,牆廊上彩繪了靈芝仙八卦圖紋,南首牆供了三清塑像,大殿裏香煙嫋嫋,正德道人裝扮,正閉目盤膝坐在個高高蒲團之上,身側立了個年約五十開外的道人,穿玄色鑲金道服,手握拂塵,滿身仙風道骨模樣,正是李同福。見謝南錦朝自己看了過來,一甩手中拂塵,朝他稽首一禮,笑道:“謝將軍,貧道有禮了。”

    謝南錦略微皺眉,未加理睬,徑直到了正德麵前下跪,行過君臣之禮稱聖安。正德睜開了眼叫平身,神色間顯得也有些歡喜,道:“未想謝卿這般快便入了京。前月接你捷報,朕心甚是寬慰。有謝卿這般的猛將鎮戍邊疆,朕的天下才得以平定。”

    謝南錦道:“不過是盡了臣子的本分而已。且這天下,真為皇上守住邊疆平定的,還是萬千的軍中將士。臣不敢當此盛讚。”

    正德笑道:“謝卿不必如此自謙……”頓了下,忽然又道,“今春正逢秀女之選,江南榮蔭堂阮家的女兒破格被提了秀女,朕的三子本對那女子有意,嚴妃亦在我麵前提過數迴。後竟曉得令郎醉橋與那女子從前被兩家老人訂了口頭婚約,還得過雙方父母的許可。可有此事?”

    謝南錦之前隻曉得正德要替自己兒子和突然冒出的榮蔭堂阮家女兒賜婚,卻不曉得連三皇子也夾在其中,此時才聽說。見正德說話之時,望著自己雖麵上帶笑,目光卻有些玩味的意思,心頭微微一跳,麵上卻不敢顯露出來,道:“確有此事。”

    正德哦了一聲,沉默片刻。

    謝南錦今年正四十,正德近五十。他追隨座上的這個皇帝已二十年了。正德這幾年雖不顧朝中直臣的諫誡,沉迷仙道,不似從前那般勤於朝政,叫謝南錦有時也難免心生失望,但他卻仍記得他從前禦臨天下的帝王風姿。壯年登基後,銳意改革,勵精圖治,不過短短二十多年的時間,便扭轉了大昭朝自先皇以來的幾十年的頹敗之勢,驅退鄰敵,奪迴被西廷占了數十年的河西之地,國中民生穩定,創了大昭朝開國以來的一個新的盛世。

    就像病虎打盹,眼前的這位帝王雖沒了從前的銳殺之氣,但身為臣子的謝南錦,此刻卻仍感覺到了來自於坐上帝王目光中的壓迫之意,心頭怦怦直跳,後背已是出了層薄汗。

    他已經感覺到了,座上的這個皇帝其實

    應該知道些什麽。但現在他無退路。

    若不欲招來欺君之罪,他唯有與自己的兒子站一道欺君了,盡管他內心十分不願。

    一陣難耐的靜默,正德忽然笑了起來,點頭道:“朕曉得你謝家滿門忠勇,數十年來,謝卿更被朕視為左膀右臂,卿亦不負朕意,屢建奇功,朕早就想著好生獎賞一番了。你家既與榮蔭堂有婚約,趁此機會,朕便當迴月老,賜婚你兩家,賞金千兩,明日內廷便會下達婚旨。”

    謝南錦見正德話說完,望著自己目光閃閃,立刻便明白他方才那番舉動的意思了。不過是說朕曉得你謝家人在合共欺君,隻朕亦不追究,望你謝家父子好自為之,往後更要用十倍效忠來補過而已。

    謝南錦急忙再次伏地叩謝,又表了番忠心,聽正德哈哈笑了起來,這才長透一口氣,心中卻已把自家那膽大妄為的兒子又罵過了數迴。

    正德話題一轉,又問了幾句河西之事。謝南錦據實一一道來,正德心情仿似不錯,又讚了幾句。此時一直立在邊上的那李同福忽然道:“皇上,吐納時辰已到。”

    謝南錦見正德朝自己微笑,曉得他意思,便行禮告退,正德點頭,忽然像是想了起來,笑道:“朕曉得你常年征戰在外,無暇顧家,此番河西局麵既定,可在京中長留,令郎婚事亦是要緊之事,不可馬虎。那榮蔭堂雖是行商之家,門風卻也周正,朕數年前還曾駐蹕過那裏。”

    謝南錦再謝過天恩,這才退了出去。一出宮門,那張臉便虎了下來,拔腿便往將軍府去。

    謝醉橋在大營中早得了魯大派人送去的消息,道老爺抵京迴府了,日盼夜盼,終盼來了自己的爹,哪裏還等得住,把手頭的事丟給了高峻,立時便要迴城。

    高峻奉了他的命送明瑜南下後,剛迴來不過七八天的功夫,見少公子此刻一臉興奮,有些不放心,偷偷拉了他到邊上角落,低聲道:“公子,可要我一道陪你迴去?”

    謝醉橋一怔,很快便明白他用意,摸了下頭,苦笑道:“多謝高叔。我自己做下的事,還是我自己去應對的好,有你一道陪著,隻怕我爹更是惱火。”

    高峻也曉得謝南錦的脾氣,一想也是有理,又道:“莫若叫魯大把安老大人請來。有他在,想必老爺也不會真拿你怎麽樣的。”

    謝醉橋搖頭道:“從前已經擾過我外祖一迴了,此番怎好又驚動他?我自己有數。”

    高峻見他固執,這脾氣兩父子倒一模一樣,也是

    沒轍了,隻好道:“既如此,公子自己小心。實在不行叫老爺笞幾下也就過去了,千萬莫和他頂嘴。”

    謝醉橋點頭應了下來,騎馬便匆匆返城而去,因了路遠,到將軍府時已是掌燈時刻了,等在門口的魯大挑了燈籠,幾步跑了過來,一把抓住他胳膊道:“公子,老爺從宮中迴來就一直虎著臉,如今在宗房裏坐著,叫公子一迴來就去見他。”

    謝家的祖墳雖在祖籍江州舊地,先人亡故後也都移靈過去,但京中宅邸裏也有宗房,將先祖靈位擺放進去,用以四時祭祀。

    謝醉橋見魯大神情擔憂,曉得他對自己一向好,朝他笑了下,把馬韁丟給小廝,便快步往裏而去。遠遠便見宗房裏燈火通明,雙扇門大開,進去一看,自己父親腕上卷了柄烏黑的皮鞭,一身常服,正肅立在祖宗牌位側,邊上南牆掛了一溜玉帶蟒袍的祖宗神像。

    謝醉橋叫了聲爹,見他朝自己怒目而視,還沒等他開口,已走到祖宗牌位前,噗通一聲跪了下來,磕頭道:“不孝子孫醉橋,今日當著我爹的麵向諸位祖宗認錯。我知錯了,往後再也不敢了!”

    謝南錦沒料到他一進來就是這一出,怔了下,怒道:“你道你知錯了,你錯在哪裏?”

    謝醉橋眼睛直直望著祖宗像,大聲道:“第一不該瞞著父親,趁父親不在時自作主張;第二不該擾了外祖,厚顏求他老人家為我圓謊。”

    謝南錦怒極,一雙眼中精光暴盛,罵道:“小畜生!我還道你真曉得自己錯在哪裏!到了這一刻竟還嘴硬!我問你,天下女人何其多,那阮家的女子對你下了什麽藥,你為何竟大膽到與三殿下爭奪?甚至不惜搬出你外祖到禦前捏造謊話!這等欺君之罪,聖上若是真要追究,你就算有十個我這樣的爹,也保不住你一顆人頭!萬幸聖上念在我謝家世代忠良,這才放過了你!你知不知罪?”

    謝醉橋道:“兒子知罪了,往後再也不敢了。隻是爹,此事全是兒子的過錯。是我在江州之時對她偶遇一見傾心,這才厚著臉皮不顧她家再三推卻,定要求取的,和阮家無關,爹不要錯怪了她。”

    謝南錦見這兒子話裏全在袒護那女家,說到最後,神情間非但全無懊悔,反倒一副坦蕩模樣,氣更不打一處來,點頭道:“好,好,我今日才算見識了你的本領!大了,翅膀硬了,全不把你老子放眼裏了!既如此,我就少不得請出家法來了,就不信治不了你!你自己說,這等忤逆之罪,照了家規第十條,該當如何處置?”

    謝

    醉橋道:“鞭笞一百。”

    “知道就好!脫下衣服!”

    謝南錦怒喝一聲,震得房梁瓦頂亦撲簌簌落下一陣粉塵。

    謝醉橋除了上衣,露出精赤的古銅色後背。

    “老爺!念在公子初犯,饒過這一迴吧!如何禁得住一百鞭?”

    早趕了過來在門外的魯大嚇得熬不住了,慌忙撲了過來求情。

    謝南錦怒道:“你瞧他可有一絲後悔之意?今天我就是打死了他,想來列祖列宗也不會怪我!這等忤逆之子,留著也是後患!”話說著,已是“啪”一聲,一鞭重重抽在了謝醉橋後背之上,登時一道血紅的鞭痕。

    謝南錦心中怒極,下手自然不輕,鞭走如蛇,啪啪聲中,轉眼十幾下抽了下去,謝醉橋後背也交錯了十來條血痕,細小的血滴滲了出來,沿著後背起伏的肌理,慢慢滴下。

    魯大心疼得要命,也顧不得犯上了,一把抬住謝南錦的手腕,朝謝醉橋嚷道:“公子,公子,快些向老爺求饒認錯!再打下去,真要打壞了!”

    謝南錦本也有些猶豫了,心道他若真求饒了,再抽幾下也就算了。看了一眼兒子,見他仍跪在那裏,額頭已迸出了汗,卻咬緊了牙還一語不發,眼睛隻直直望著身前的祖宗牌位,臉上竟毫無悔意,心頭怒火再次突突而起,握緊了皮鞭,冷哼一聲,手腕一抖,鞭子又狠狠抽在了謝醉橋後背之上,立時皮開肉綻,鮮血直流。

    “爹!饒了哥哥吧!”

    謝南錦抽到二三十下,聽到身後傳來一聲女孩的聲音,聽著有些陌生,猛地迴頭,這才看見一個十幾歲模樣的女孩立在那裏,眼中噙了淚地看著自己,愣了下,剛要脫口問你是誰,忽然想起她方才喚自己爹,已是明白了過來,竟是自己的女兒來了。

    他對謝靜竹的印象,還停留在三四年前那個瘦弱的歲小女孩的模樣上。方才從宮中出來,憋了滿肚子的火,徑直便到了此處等著兒子送上門,驟然見自己的女兒出現,竟也亭亭玉立了宛如少女了,一時發怔,手便緩了下來。

    謝靜竹從前本對這聚少離多的父親很是敬畏,隻方才躲在外麵,見鞭子不停落在自己哥哥後背上,心如刀絞,忍不住便衝了進來,出聲求情。走到謝南錦麵前跪下了,磕了個頭,道:“爹,不要打哥哥了。哥哥知道自己錯了,往後一定再也不會惹爹生氣了。阮家的姐姐極好,不止哥哥喜歡,我也極是喜歡,當初聽哥哥說她要成我嫂子,我歡喜得一夜都沒睡著。

    爹,我娘去了後,我在江州住了三年多。這三年裏爹沒來看過我一次。我曉得爹常年在外,也不敢怪爹。隻是我每年的生日都是阮家姐姐陪我一道過的,和她一起,我便像小時娘還一樣的歡喜……,阮家姐姐真的很好,求爹不要再責罰哥哥了……”話說著,已是哽咽了起來。

    謝南錦怔怔望著自己女兒,愧疚自責在心中一陣翻湧,又轉頭看了眼兒子,見他還是後背挺直地跪那裏,任憑背後鮮血流淌而下,竟比自己年輕時還要倔上三分,終於長歎一聲,拋了手上鞭子,上前扶起女兒往外而去。

    謝醉橋聽見他沉重的腳步聲往門口而去,忍住後背疼痛,急忙迴頭問道:“爹,你何時動身南下去提親?”

    謝南錦停住腳步,看了眼女兒,見她正仰著頭眼巴巴望著自己,心中一軟,迴頭怒道:“小畜生!等你傷好些了,我自會動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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