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醉橋剛退出禦書房,便見裴泰之還站在白玉欄杆邊的那株烏柏樹旁,正在與正德身邊伺候的王公公在低聲說話,遠望去見他雙眉仿似微蹙,稍停了下腳步。

    裴泰之見謝醉橋出來了,便朝他笑了下。王公公忙朝他二人招唿一聲,便急忙往書房裏去。兄弟二人便一道並肩沿著甬道往出宮的雲台門而去。此時路上無人,遠遠不過幾個宮人在灑掃除徑而已。

    “方才你與王公公可是在說皇上的身體?我見你似有些憂心。”

    謝醉橋壓低了聲,問道。

    裴泰之方舒展開的眉又微微皺了起來,道:“皇上如今是愈發信那個李同福了,設了仙宮奉養那道人不算,每日裏必定還要去那裏打坐兩個時辰,又服用那些不知路數的丹藥。隻我見他非但沒有養精益神,這一年裏氣色反倒敗了不少。”

    李同福從前是京郊仙霞觀裏的道士,自稱年過七旬,卻是齒健發黑,皮膚潤澤,不過四五十歲的模樣,被人傳為活神仙。正德數年前自覺身體不如從前,太醫院的養藥亦不大見效。大凡做皇帝的,最怕的就是年老體衰,有次偶爾從嚴妃口中聽聞此道人的名聲,便傳進了宮裏。一番覲見過後,見李同福一派仙風道骨,又自稱最擅養生之道,這才保有不老容顏,如獲至寶,當即便給留在了宮中。及至今年年初,沉寂多年的後宮中,竟又有個才人傳來懷了龍種的喜訊,雖數月後便因了先天不足流產收尾,隻正德卻也足夠欣喜,自覺年輕了不下十歲,對那李同福更是寵信有加。

    謝醉橋自然亦知曉這個,道:“我記得從前有禦史聯名彈過那李同福,道他從前在仙霞觀中有淫辱婦人之舉。隻皇上壓下不動,這才無可奈何。表哥既擔憂皇上身體,何不多進言勸他幾句?”

    裴泰之臉色有些陰沉,半晌才道:“從前提過一迴,被他駁了。他雖九五之尊,隻生死有命,隨他去便是。”

    裴泰之雖是皇帝身邊近臣,隻用這般的語氣提及當今皇帝,卻是極大的不恭。謝醉橋亦是第一次見他這樣,有些驚訝。心中忽然掠過一絲怪異的想法,想起從前隱隱聽到的傳聞,略微揚了下眉,默不作聲。

    裴泰之大約亦覺到自己失態,搖頭笑了下,轉了話題看向謝醉橋道:“你和那阮家小姐的事,皇上怎麽說?”

    謝醉橋聽他問這個,嘴角便忍不住浮出絲笑意,道:“皇上說等明年春便賜婚。”

    裴泰之看他一眼,笑歎道:“醉橋,你膽子愈發大了,竟連這樣的

    法子也敢用。幸而此次誤打誤撞成了事,外祖又是個一貫聽你糊弄的。隻等到姨父迴來知道了,我料想你小子沒好果子吃!”

    謝醉橋哈哈一笑,道:“大不了關了門被家法伺候打幾棒子而已,我爹還真能拎了我腦袋去禦前請罪不成?”

    裴泰之見他說話間神采飛揚,顯見是愛極了那個榮蔭堂裏的女兒,才會行這般天下之大不韙,心中也不知哪裏來的觸動,忽然有些悵惘,隻很快便壓了下去,笑道:“如此哥哥便恭賀你得償心願了。”又壓低了聲道,“三殿下性子執拗,不是這般容易服輸之人。一日未成婚事,你須得一日提防。”

    謝醉橋收了笑,點頭道:“我倒是恨不得立時便將她娶了過門才放心。隻如今能這般,比我原先預料的已經順利了不少,也該當滿足了。便是沒你提醒,我自己也曉得。”

    二人說話間,已是出了宮門,這才各自分別,從宮門守衛那裏接過馬韁上馬而去。

    謝家的昭武將軍府在城東的應天門之側,曾祖時便由高祖賜下。南麵臨街,高門邃宇,正門門楣上懸高祖欽賜的金字匾牌。雖因了多年未曾重刷油漆,看著有些陳舊,隻氣派仍宛然在目。謝家祖輩和謝母俱已過世,謝家二房如今在江州,謝醉橋的父親又不在京中,如今偌大的一座宅邸中,也就不過住著謝醉橋兄妹二人和高崚等家人而已。

    謝醉橋一迴府中,先便去見了妹子謝靜竹。找到她時,見正與乳母徐媽媽和幾個丫頭在做針線,屏退了人,隻剩他兄妹兩個了,這才把明瑜已入京,如今就在餘縣的事提了下。

    謝靜竹歡喜過後,埋怨道:“好個哥哥,竟把我瞞得這麽緊。阮姐姐過來這麽多日了,如今才叫我曉得!”

    謝醉橋嗬嗬一笑,道:“我若是再告訴你,她往後就要成你嫂子了呢?”

    謝靜竹一怔,道:“我就你一個哥哥,哪裏來的另個哥哥……”忽然閉了口,驚喜望著自己麵前的謝醉橋,有些不可置信道:“哥哥你說什麽,你和阮姐姐竟……”

    謝醉橋忍不住伸手揉了下她額發,點頭道:“外祖已經應了下來,皇上也發了話。隻等再過幾個月便會賜婚了。你從前不是恨不能盼著能成她妹子麽?如今她就要成你嫂子了。”

    謝靜竹做夢也沒想到,自己這個哥哥不聲不響間竟定下了這樣一樁喜事,忙道:“嫂子更好!哥哥快幫我備了車,我要過去看她,早早叫她一聲嫂子才好!”

    謝醉橋忙道:“她臉皮薄

    ,怕要被你羞臊到了。等以後真過了門你再叫個夠吧,如今還是叫阮姐姐便是。她舅公府上如今正有喪事,你過去了不便,再過幾日出了喪,我便送你過去。”

    謝靜竹笑嘻嘻道:“好。都聽哥哥的!到時候我再叫文瑩一道去。她曉得了,也必定會歡喜。”

    餘縣高府中,七日之喪已過。明瑜身子也是好了起來。她起先不過是急怒攻心,這才一時撐不住病氣入體。如今心病去了大半,身子自然也就好得快。阮洪天再留了幾日,因掛念江州的妻母,便欲南下,隻明瑜卻要留下了。因如今已是十月底,再三個多月後的明年春,便是宮中的秀女之選。此時若隨了阮洪天迴江州,還是要迴來的。除去路上來迴的兩個多月,在家最多也不過停頓二十幾日,還不如留下等待,也省去了路上來迴的舟車勞頓。這般定下之後,阮洪天擇了個日子,將女兒托付給了高家的當家主母顧氏,又與特意趕來相送的謝醉橋話別過後,便攜了安墨南下。

    父親和弟弟一走,明瑜心中便空落落了一陣。閑來無事,每日裏和高家兩個尚未出閣年紀相仿的姐妹一道做些針線,閑話幾句,或是自己作畫,身邊又有春鳶和北上時帶出的另兩個自家的小丫頭陪著,日子倒也過得飛快。

    “姑娘,京中的來信。”

    這日午後,春鳶又遞過來了一封信,抿著嘴笑個不停。

    阮洪天離開四五日,謝醉橋雖自己人未來,隻信件卻是不斷,這已是差人送來的第三封了。

    明瑜接了過來,心中也微微泛出了絲甜蜜之意。

    他前頭的兩封信,其實並無什麽內容,隻不過都是些日誌雜感類的流水賬。比如今天在大營裏操練過後,肚子很餓,吃了三大碗的飯;在街上看到一家新開的書鋪,你想要什麽書,抄個名錄過來,我給你找了買過來帶去好讓你空閑時做消遣等等諸如此類的閑話。今天的這封也是如此,先流水賬般地報告了他昨日一天的行蹤,比起前頭的兩封,末尾又加了一句,道昨夜忽然夢見了你,醒來卻不見你,翻來覆去睡不著了,幹脆起身就著燈火又寫了這封信,一大早地叫郵驛再快馬加鞭送去給你。等你收到後就是兩天後了,那時我大概已經在去餘縣的路上了,因為我家的妹子和表妹嚷著要過來看你,我這個做哥哥的推辭不了,隻好送她們過來。

    他竟然要送謝靜竹和裴文瑩到此地來看望自己!

    明瑜有些歡喜,一時又有些緊張。也不知是因為那兩個小姐要過來,還是因為他也要過

    來。再看下信上的落款日期,是兩天前。想必他們便是當日出發,因了有女孩一道上路,晚間必定要落腳住宿,最快也是後天的事了。定了下心神,忙去告知了表嬸母顧氏。

    顧氏曉得明瑜如今身份不同一般,且很快便要成昭武將軍府的兒媳,攀好了這門親,對自家的幾個兒女往後自然大有裨益,這些日裏對明瑜更是噓寒問暖,照顧得極是周到。此時又聽說侯府和將軍府的小姐竟要親自登門,又是歡喜又是惶恐。想到客人來了自己的兩個女兒不定也要陪客,唯恐被京中的高門小姐輕看了去,當即便找了裁縫叫連夜趕做新衣,那見客的廳堂裏,更是擺滿了新搬過去的嶄新器具古董瓷器,好裝點門麵。

    明瑜見一府的下人被她差遣得雞飛狗跳,兩個高家姐妹被她訓得誠惶誠恐,自己的閨房和客人能見到的各處,更是被她裝飾得似暴發戶,忍住了笑,道那兩位小姐都是隨和的人,斷不會以貌取人,請嬸母放心便是。顧氏這才稍稍定下了心,專門派個小廝到路口去守,叫一有人往自家方向來就立刻報告,自己好出去迎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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