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普略要走了,沒有從鄭晟手裏要到一兵一卒。


    但他要走了一個人,凡是在戰場上與紅巾軍交過手的人,都對紅巾軍中醫衛隊的印象非常深刻。


    在這個年代,由於缺乏有效的醫療理念和方式,重傷兵的死亡率達到三成,六成的人再也無法走上戰場。而在戰場上受過傷的人,都是軍中的猛士。紅巾軍在軍中推廣醫衛隊後,傷口能夠得到很好的處理,重傷兵死亡率不到一成,除了斷胳膊斷腿等重等傷殘,大多數人都還有在上戰場的機會。


    鄭晟記不得青黴素的是怎麽被發明的,如果知道這輩子會穿越到幾百年前,他在醫學院裏一定好好讀書,多學幾種實用的技能。他把青黴素的大概的理念給餘人描述了一遍,但他自己都不清楚的東西,怎麽能讓一個對抗生素毫無概念的人明白那是什麽東西。


    項普略來廣州沒能請到救兵,請求鄭晟能把餘人借到廣州去用一用。彭瑩玉從見到紅巾軍就注意到了醫衛隊,他走南闖北行醫,對醫衛隊這種東西非常敏感。


    他也想在軍中組建醫衛隊,所以請餘人過去幫忙。


    依鄭晟的本意,是不想放餘人走的。餘人在他的計劃中非常重要。紅巾軍中的醫衛隊已經很成熟,隻要派幾個醫衛隊百人隊過去,挑選合適的人培訓,半年後便可以將將上戰場。


    紙上得來終覺淺,真正的本事都是從戰場上學會的。


    但項普略很不願意,沒請到兵馬,連餘人都沒能帶迴去,他在彭瑩玉麵前就不好交代了。


    鄭晟與餘人商議之後,最終同意餘人前去南昌。


    五月底,項普略準備離開廣州東上。


    這個時候彭瑩玉在南昌整頓兵馬已是蓄勢待發,鄭晟不知道這時候才把餘人請過去有什麽作用。等他交出來醫衛隊,隻怕要到年底了。他從軍中抽調出一百人的醫衛隊與餘人同行,往彭瑩玉軍中效力。


    東城。


    這是一片綠樹成蔭的地方,天啟的太醫院就隱藏在這裏。


    太醫院的地方是鄭晟親自挑選的,這裏遠離熱鬧的街道,外麵特地修建了一座兩丈高的高牆圈起來。太醫院的門口由天啟的武士駐守,這裏的駐兵不歸太醫院掌管,而是直接歸中樞毛三思統轄。


    進出這裏的每一個人都有一張特製的鐵牌,進入大門有一個空曠地迴廊,每個人會把鐵牌放在固定的位置,然後再進去做事。


    武士的眼睛如鷹一般銳利,因為這裏研製的東西是天啟最有價值的秘密之一。


    餘人把屋子收拾好,提著包袱走出房門。按照天啟最新製定的品級,他這個太醫院的太醫令地位僅限於中樞的長老之下。但他從來不穿華麗的衣服,官餉領迴來便放在櫃子裏。


    白天來這裏,風景如畫,令人心曠神怡。天黑夜深人靜的時候,這裏常常發傳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慘叫聲。


    餘人主動要求去南昌,是因為他不想再留在這裏,他與這裏已經格格不入。


    他的那些從戰場走下來的弟子們已經青出於藍而勝於藍,配置的新藥藥效遠強過他的方子。


    他怎麽也想不明白,從前看上去純樸率性的鄭晟怎麽能容許太醫院的醫師做出以人試藥這麽歹毒的事。太醫院後方有一個荒草雜生的樹叢,那裏隱藏著一個新修建的地牢,裏麵關著從戰場俘虜的蒙古人和色目人。


    他的弟子常常把俘虜綁在架子上,割開他們的肌膚,故意使傷口發炎,再用配置出來的藥粉塗抹上去看藥效。他估算過,自紅巾軍攻占廣州以來,死在這座太醫院的人比衙門判處死刑的人還要多。


    “該到走的時候了,”他經常會迴想起慈化禪寺,想一心師父,他想迴家去看看了。當年他不想當和尚,鄭晟帶他下山,現在他反而覺得一輩子在慈化禪寺裏也不是什麽壞事。


    過去了這麽多年,到現在他還是見到太多的鮮血就會頭暈的人。


    太醫院所有拿出來實用的方子都是絕密。醫師會把每種藥材編上特定的號,再由兩個不同的部門的人各自挑選一半的藥材,送往不遠處的製藥作坊熬製藥物。


    譬如止血藥,去腐生肌藥,包括防治天花的祛痘水,等等。


    在餘人眼中,每一味藥裏都藏著血腥的味道。但他也在親眼看到,應用在軍中的草藥效果越來越好。


    路上遇見的醫師一個個停下腳步向他行禮,餘人慢騰騰的走出去。這次他離開廣州,未必再會迴來。他很尊敬鄭晟,但經曆的這麽多,他還是覺得自己適合做一個在佛前免費為窮人醫治的郎中。


    他雖然不是佛弟子,但他在寺廟裏生活了十幾年,他可以不拜佛,但是他無法看著從聖教改名為天啟的人砸毀一座座寺廟。


    幾個月間,這座城裏的人仿佛一個個變成陌生人,而他在這裏漸漸沒了朋友。


    他走出太醫院,嗯,不對,他忽然想到一個人,除了鄭晟,他在這裏至少有一個朋友。


    他對廣州城的環境很熟悉了,三拐兩拐繞進一個一條筆直的大路。這裏過去是這座城裏最富裕人住的地方,宗主可以不住好地方,但必須要給他救命恩人的女人安排在最華麗的房子裏。


    月兒就住在這裏,她現在不用再去伺候別人,她自己還有人伺候、有人保護。


    餘人走到門口。


    看門的仆從早就認識他,打著招唿後立刻往院子裏去通報。


    過不了一會,那仆從出來招唿他進去。餘人走進院子看見一個人。張金寶正坐在木凳上,膝蓋的位置放了一塊粗布,正在磨刀。


    “滋滋滋,滋滋滋。”


    镔鐵與砂石摩擦發出刺耳的響聲。


    “滋滋滋,……,滋滋滋。”


    “餘郎中,你來了,好久沒見你來找小姐了。”張金寶迴頭朝餘人笑,左手拿的刀樹在陽光下。他迴過頭去,眯著眼睛看鋒利的刀口,伸出右手在刀刃上擦了擦,上麵儼然少了一根手指。


    “張將軍。”


    “不要叫我將軍,我早就不是將軍了,”張金寶自嘲的笑了笑。自從他擅自與翠竹坪商談中了埋伏被解職後就再也沒有上過戰場。


    紅巾軍後來所有轟轟烈烈的勝利與他沒有關係。對於一個最早加入紅巾軍的統領,沒有比這更殘酷的事情了。


    張金寶見餘人尷尬的表情,擺擺手道:“進去吧,小姐在屋裏等著你。”


    月兒在攻打翠竹坪的戰場上認祖後,張金寶沒有軍職,就恢複了過去給月兒的父親當隨從的身份,在這裏看家護院。他一家老小都住在這裏,恰巧可以不讓月兒一個人居住感到寂寞。


    其實他還有另外一個心思,天啟的人都知道宗主很寵愛月兒,他希望宗主哪一天來這裏見到他,會想起來再重用他。但是,自從來廣州後,鄭晟從來沒有到這裏來過。


    餘人走進屋子,月兒穿了一身淡藍色的襖子,清麗脫俗。


    他一眼看上去,立刻低下頭,整個人像是陷入在沉重的泥沼裏再怎麽也爬不出來。不知從什麽時候起,他開始非常怕見月兒,因為他很怕這種感覺。


    “月兒,我要走了。”他低著頭說話,正好看見月兒的繡花鞋。


    月兒站起來,“你要迴江西了嗎?”有張金寶在這裏,廣州城裏發生了什麽事她都知道。


    “是的,”餘人像個做錯了事情的孩子,他不敢告訴月兒自己可能不會再迴來了。


    從於鳳聰嫁給鄭晟時起,他們兩個便成為不分離的夥伴。直到紅巾軍殺出羅霄山,他們來到廣州城各自有了自己的府邸,相互被隔離開,餘人開始有意躲避月兒。


    月兒露出俏皮的笑容:“什麽時候迴來,你不在廣州的時候,我會想你的。”


    餘人心裏忽然想吃了蜜一般甜,“她會想我。”但很快又像泄了氣的皮球。他在羅霄山裏照顧生命垂危的月兒,不知什麽時候在心裏生出這種感情,從開始他就知道一切隻是幻想,這是個可以為鄭晟自殺的小女孩。可是,有些東西在心裏就像野草,拔幹淨了又很快生長出來。


    兩個人各自說著進入廣州城後遇見的新鮮事,時間很快就過去了。


    餘人在這裏說多少話也不會感到厭倦,不像在鄭晟麵前,從他們兩一起開醫鋪時起,他就像個仆從,每次開口說話都怕會被恥笑。


    天色黑了下來,餘人想起項普略正在驛館等著他,起身抬手告辭:“我要走了。月兒你要緊跟著宗主,他雖然很固執又愚鈍,但在這個世道,跟在他身邊會很安全。韃子的大軍快要南下了,以後還不知道會怎麽樣。”想到又要打仗,又有死很多人,他就怎麽也開心不起來。


    “你也要早點迴來啊,”月兒揚起手,“宗主身邊才是最安全的。”對此她堅信不疑。


    她永遠忘不了在她最彷徨無助的時候,鄭晟寬闊的肩膀是把她從冰冷的江水中抱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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