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坡靠西邊有一片隆起的高地,那裏修建了村落中最寬敞的院子。


    住的房子是身份的象征,這是秦管家專門為鄭晟置辦的,他的院子與周順的院子大小相當。


    半上午,院子裏刀風唿唿,張金寶練習了半個時辰,收刀而立,哼哼唧唧,“五百柄刀,隻給我們留下五十柄。”他斷了一根手指,這些天日日苦練,已經可以像從前一般熟練的舞刀。


    楊奇靠在院子門口彎曲的鬆樹腳下,低頭像是在數草叢中的螞蟻。他衣領敞開,胸口一條蚯蚓般的傷疤露在外麵,那是王中坤給他留下的印記。


    自從那天他被鄭晟領下山,好似變了一個人。從前咋咋唿唿囂張的樣子不見了,經常一個人躲在角落裏縮著。


    這一個月他受到的打擊是夠多的,死裏逃生的人需要一段時間才能擺脫那種驚恐帶來的壓力吧。他在溫湯鎮的籌劃完了,他在袁州城布置的線索比不上王中坤,他忽然發現自己這些年做的所有都白費了,還差點被老大扔進山裏喂狼。


    “我本想留下一百柄,但有五十柄也不錯。”鄭晟的聲音從草屋裏傳出來。他趴伏在桌子前,神情專注的搖晃著兩個小瓷瓶,一個瓶子裏裝的是天使,另一個裏麵裝的是魔鬼。


    一個瓶子裏是他培育的牛痘疫苗,他已給山裏所有的彌勒教教眾種過牛痘。另一個瓶子裏是彭瑩玉交給他的天花病毒,從死人身上取下的濃汁。好幾次,他想把那瓶病毒投入噴著熊熊火焰的爐子,但最終他決定把它留下來。


    但他不會放出天花,即使重新迴到那個夜晚,他也不會換一個選擇。


    張金寶正在為彌勒教的現狀發愁,“我們我七百漢子,可隻有七八十柄刀,那些長槍根本殺不死人。”


    “竹槍都可以殺人,更何況長槍。”鄭晟把瓷瓶藏進草屋角落的壇子走出去,“這幾天好生操練青壯,很快他們就要再次踏上戰場。”


    “冬天快來了啊。”他抬頭,對麵山上楓葉紅似火。僅僅靠幫買五百柄刀,不能讓彭山康送糧食養活一千人。


    “楊奇。”


    “嗯,”楊奇抬起頭,他以為鄭晟和張金寶的談話與他沒有關係。


    “你過來,我有事問你。”


    楊奇爬起來走進草屋。


    “忘掉過去,現在你是我身邊的人。”鄭晟扔出一跳凳子出來。楊奇必須迅速接住,才不會被凳子砸中,當然,他沒有讓鄭晟失望。


    “我不是坐山虎,不會用殺戮下屬樹立威信,”鄭晟想了想,“當然,前提是我的下屬足夠聽話。”他呲著牙笑,白皙的牙齒像山裏的狼一樣森然。


    “我知道,彭山康把你留在我身邊是為了監視我,但我不在乎,對於一個隨隨便便會殺死你的人,我相信聰明人會做出聰明的選擇。”


    楊奇放下木凳,但沒有坐下去。鄭晟太直接了,直接到讓他無所適從。


    “我不喜歡虛偽,雖然許多時候不得不虛偽,”鄭晟像個老練的醫生,用手術刀般犀利的言辭讓這個和他一樣高的男人無所適從。


    “我有幾個問題要問你,還有幾件事情要讓你做,簡而言之,我身邊不留閑人,即使你想監視我,也要先幫我做好事情。”


    “彭文彬,筆架山的小寨主,為什麽會那麽憎恨蒙古人?”


    楊奇沉默著,鄭晟安靜的等待他迴答,仿佛在麵對注定無法逃脫他魔爪的獵物。


    鄭晟救了楊奇,麵對麵的兩個人都清楚,無論他按著怎樣的心,筆架山上的那個清晨,如果鄭晟不說話,楊奇毫無疑問會被敲碎膝蓋骨扔進後山的峽穀裏。


    楊奇這些年借著在外打探消息,流連於酒店和賭場,花出去的錢可不少。坐山虎對做事不得力的人一向不手軟,這就是筆架山的規矩,不養沒用的人。


    “坐山虎落草有十年了,彭文彬是四年前上山的,我聽說他家中老小都被蒙古人殺光了,一個三歲、一個五歲的孩子,他的妻子被蒙古人淩辱死的。”他用低低的聲音說。


    “什麽原因?”


    “原因,”楊奇苦澀的笑,“蒙古人殺南人還需要原因嗎?除了有錢有地的豪強,平常百姓除了逆來順受,有什麽辦法。”


    “難怪!”鄭晟皺著眉頭,不知心裏在想著什麽,過了好半天,他忽然驚醒,“嗯,你熟悉袁州,再去袁州城走一趟去找王中坤。”


    楊奇縮了縮脖子,他那夜被王中坤嚇到了。


    “有我的密信,他不會對你無禮,反而會把你當做座上賓,但是你賭錢的毛病好改掉了,不然遲早會誤了我的大事。”


    楊奇點了點頭。


    “我們是聖教的弟子啊,等你迴來,我會引你入教,聖教弟子親如兄弟,我們是一家人啊。”


    鄭晟說的很真誠,可楊奇總覺得他掘了一個巨大的坑,等著自己來跳。


    “香主,”外麵傳來張金寶的聲音,“周堂主前來拜見。”


    鄭晟加快語速道:“你收拾一下行禮,今天就出發,我們的時間不多了,即使你心靠虎王,也先要把我的事情做好,彌勒教沒有了,你的命運也不會更好。”


    “遵命。”楊奇走出草屋,見周才德恭敬的站在草屋門口。彭文彬估計的果然沒錯,彌勒教真正的頭領不是周才德,而是這位軍師。


    鄭晟在屋裏換上幹淨的白色布衫,把赤刀配在腰間,再用布帶把頭發束緊。


    可惜沒有銅鏡,沒辦法讓他欣賞到自己的英姿。他從不在意裝扮,許多時候顯得很邋遢,男人沒有過多的時間花在打扮上。但這幾天不一樣,他要學會以全新的麵貌出現在彌勒教人麵前。


    頭發不夠長,胡須剃不幹淨,他整了半天,無奈的鬆手,也許自己需要個侍女。他想起自己初次見到彭瑩玉,那個和尚穿著破舊的衣衫,眼神猶如沉靜的大海,讓人一看便可以安心。


    一個人的氣質不是由裝扮決定的,那是一種由內往外散發的氣息,讓人沉醉其中,讓人熱血沸騰。


    鄭晟鬆開發帶,黑又粗的頭發像個破鳥窩罩在頭頂,“也許這樣也不錯。”


    他伸手從包裹裏拿出一張黃金色的麵具,那是一張不動明王像。明王忿怒,意為喝醒執迷不悟的眾生,嚇退魔障。他那夜見到張寬仁的麵具後,專門請他為自己打製的。


    “‘不動者’,心堅固無可撼動,‘明者’光明,‘王者’駕馭一切,是為不動明王。”


    鄭晟哂笑一聲,把麵具重新收迴包袱,“我要破除偶像,自已卻想用‘不動明王’像駕馭教眾,如果一開始就錯了,隻會在錯誤的道路上越行越遠。”


    他盯著鳥窩一般的亂發走出屋子,外麵的兩個人已經等不及了。


    “拜見香主。”周才德躬身行禮。


    “周光他們都準備好了嗎?”


    “準備好了,還有些細則請香主前去定奪。”


    “好,明天是個好天氣,是吧?”


    “山民們說,近日的天氣都不錯。”


    “真是等不及了啊。”鄭晟抬腳走出屋子,“我們在開啟一個新的時代呢。”張金寶持刀威武的跟在他身後。


    “教眾們多久沒有供奉彌勒佛了?”


    “二十多天了,有少數人在暗中供奉,我帶人把佛像全部收繳了,”周才德隱隱有些擔心,“隻是如此處置,許多人心中不服。”


    “我們都是孤獨的人,因心無著落,方心有恐懼,到處尋找寄托,從明天起就不一樣了,聖教的弟子都親如兄弟姐妹啊。”鄭晟手腕在胸口前合上,手指張開,猶如一朵盛開的火蓮。


    張金寶認得,那是明教崇光明佛用的手印。


    “(聖)火將在羅霄山點燃,我們的強大不是因為長刀,而是因為思想。”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鐵火君王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不老的考拉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不老的考拉並收藏鐵火君王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