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假開始了。熱鬧的校園裏突然變得空洞起來。聽不到沸騰的歡聲笑語,看不到喧囂的奔跑追逐,有的隻是冷冷清清,蕭蕭瑟瑟。不過,也算不得寂寞,兩輛推土機開進了校園,發出震耳欲聾的吼聲。頃刻間,煙廠的廠房變成了一片廢墟。許多人跑來圍觀,議論聲紛紛揚揚。當年,他們目睹了工宣隊趾高氣揚地在這裏安營紮寨;現在,他們又目睹了工宣隊遺留下來的最後一個堡壘被推土機鏟平。撫今追昔,凡是從那個歲月走過來的人,無不感慨萬千,嗟歎不已。麵對著這樣一片廢墟,人們議論的焦點很快集中在兩個問題上。一,把工宣隊最後的堡壘連根拔掉,應當歸功於誰?有不少人認為,應當歸功於李夢田,是他發動了聲勢浩大的學生運動,迫使省政府采取了這樣果斷的措施。有人甚至使用了反證推理的方法,論證道:“如果不是這場聲勢浩大的學生運動,煙廠能這麽痛快地從校園裏遷走嗎?”二,這片土地用來做什麽?在這個問題上,人們的意見分歧很大。有人主張建一所規模宏偉的圖書館;有人主張建一座功能齊全的體育館;有人主張蓋幾座大型的塔樓,緩解教師住房緊張的狀況;還有不少人希望恢複這裏的原貌,特別是恢複原來建在這裏的植物園。

    習江瑤和孫明鳳也夾在圍觀的人群中。她們是到商店給習梅和習萍姐妹倆選購衣服的,路過這裏,也停了下來,欣賞著推土機作業的雄偉身姿。

    “這個地方打算蓋什麽?”習江瑤問。

    “教授樓。”孫明鳳說。“南麵還要蓋個校長樓,代替東岡的灰樓。校長樓是豪華型的,水磨石地板,吊燈,壁紙……全是現代化的,客廳很大,洗澡間和廁所是分開的……”

    孫明鳳講得眉飛色舞。

    習江瑤皺起了眉頭,她把大衣的領子豎了起來,又把圍巾扯緊。

    “江龍說,要把那個精神病弄走,讓你一個人住在那裏。”孫明鳳說。

    “別碰黃曉春。”習江瑤說。

    孫明鳳掃了她兩眼,感到疑惑不解。既然習江瑤不喜歡這個話題,她也隻好把這個話題避開。

    “這次期末考試,習萍的數學和外語剛剛及格,你說怎麽辦?”她說。

    “順其自然。”習江瑤說。

    “萬一考不上大學呢?”

    “一百個中國人,能上大學的不到十個,你怵什麽?”

    習江瑤沿著甬路向前走了幾步,又迴頭看了看工地,仿佛那裏有什麽東西牽動著她的心。

    “你調動工作了?”習江瑤突然問。

    “對。”孫明鳳說。“調到附中,離家很近。以前我想調,人家附中不要。不知托了多少關係,好說歹說就是不行。江龍一當上副校長,人家就主動找上門,突然發現我是教務處主任的材料。”

    “‘龍鳳呈祥’嘛。”

    習江瑤伸手扶了扶眼鏡,輕聲笑了起來。

    孫明鳳也忍不住笑了。

    “姐,江龍說過,他要給你弄一套單獨的房子。”孫明鳳說。

    “我孤家寡人,房子何足掛齒。”習江瑤說。

    “姐,你是不是考慮成個家?”

    “難道我沒有家嗎?我是以四海為家,過幾天,我想上路了。”

    習江瑤又笑了。

    孫明鳳偷偷看了習江瑤一眼,發現習江瑤的臉上似乎堆滿了烏雲,心裏不免有幾分害怕。她非常後悔,看起來這個話題是個根本不能觸及的禁區。

    “姐,丁老太的迴憶錄你也整理完了,我看,你是不是也寫寫迴憶錄?”她說。

    “讓我迴憶什麽?”習江瑤說。

    “迴憶你走過的路。”

    “你想知道我是怎麽走過來的嗎?”

    “很想。那天我和江龍去看丁老太,她談了過去和你在一起的生活,我聽了很難過。”

    “是嗎?讓人難過的東西為什麽還要迴憶呢?”

    習江瑤搖搖頭,藏在高倍近視鏡片後的目光變得更加深沉。

    “丁老太不僅是個政治家,還是個雕塑家。”她說。

    “她有什麽雕塑作品?”孫明鳳問。

    “當然有。江龍就是她的代表作。”習江瑤微微一笑。“珠穆朗瑪峰能成為世界屋脊,是因為它下麵墊著青藏高原。要是遷到華北平原,它就不足掛齒了。”

    孫明鳳疑惑地瞅了瞅習江瑤,不知道習江瑤的話中藏有什麽玄機。

    習江瑤一揚頭,額前那一綹灰白的頭發微微向上翹起,依然顯得那麽桀驁不馴。

    習江瑤到習江龍的新居是想給習萍輔導功課,習萍不在家,她坐了一會兒,又從習江龍的新居出來了。凜冽的寒風吹得她瑟瑟發抖。她把頭往大衣裏一縮,毫不遲疑地鑽進寒風裏。寒風不時地在地下打著旋兒,自上而下,再自下而上地掠過去。水泥甬路被掃蕩得那麽潔淨,幾乎連一粒塵土也找尋不見。溫度顯然比先前降了許多。如果挺立在寒風中一動也不動,恐怕要不了多長時間,厚厚的羽絨服也會被凍透的。天空灰蒙蒙的一片,色彩那麽單純,那麽均勻,好像有誰把烏雲扯碎揉爛,然後灑遍每一個角落。像這樣灰蒙蒙的天光並不招人喜歡,因為這種氣候往往隻是陰冷,卻不會下雪。推土機依舊在作業,巨大的轟鳴聲令人心驚肉跳。工地上揚塵時起,並把強烈的土腥味一陣陣地送往遠處。習江瑤對這一切似乎渾然不覺。她低著頭,默默地向前走著,寒風、塵土、噪音……都與她無緣。她的目光隻是牢牢地盯著那堅硬的水泥路麵。她圍著工地轉了一圈,接著又是一圈,不知為什麽,始終沒有踏上返迴她那一間鬥室的道路。

    她好像迷路了。

    也許推土機的吼聲對她產生了一種向心力,使她隻能按照一定的軌道旋轉。當她第四次轉到自行車棚的門口時,就看見一條黑影向她撲過來。

    “姑姑!”

    她終於站住了。

    “哦,習萍!你在這兒幹嗎?”她覺得有些驚訝。

    “我爸把我趕出來了。”習萍的臉蛋紅紅的,眼睛紅紅的。

    習江瑤摘下自己的圍巾,把習萍的頭裹起來。

    “因為什麽?”她問。

    “因為我沒考好,他讓我背英語。”

    習江瑤發現習萍手裏拿著一本書。她接過來,翻開看了看,是一本高中英語教材。

    “那你為什麽不去找我?”習江瑤問。

    “你不在家。”習萍委屈地哭了。

    習江瑤伸手撫摩習萍的臉蛋,默默地笑了。

    “我爸不講理。學校出的題非常難,我雖然沒考好,可我在年級裏的名次還提前了幾名呢。”習萍繼續說。

    “是嗎?”習江瑤說。

    “我告訴我爸,可他什麽也不聽。他說,隻要不是第一,就應該懲罰。他還說,我拿不了第一,是媽媽的遺傳基因成了作用。姑姑,我要是有你的遺傳基因就好了。”

    “我可不是第一。”

    “我喜歡你的文章。我們的語文老師還在班上念過你的散文。”

    “萍萍,你不了解姑姑。我要是有孩子,絕不會讓他去寫文章。我讓他研究電腦,研究dna,研究航天技術,研究什麽都行,就是不要研究文學。”

    “姑姑,你小時候喜歡什麽?”

    “我喜歡天空。夏天的晚上,我最喜歡辨認天上的星星。我一直想當個天文學家。”

    “你現在還喜歡天空嗎?”

    “當然。因為天空是藍的。”

    “藍色有什麽好的?”

    “因為生命起源於藍色。”

    “人為什麽不是藍的?”

    “因為人類是進化的,當然不可能重複藍色。”

    說著,習江瑤抬著頭,遙望天空,似乎在那上麵發現了足以使萬人空巷的勝跡。

    習萍也跟著抬起頭來。

    就在這時,自行車棚裏傳出一聲咳嗽。

    “誰在裏麵?”習江瑤問。

    “馮晨。”習萍說罷,便衝著裏麵喊,“馮晨!出來吧,是我姑姑。”

    不一會兒,裏麵走出一個男孩兒,個子雖然不太高,卻很有精神。

    “姑姑,他就是馮晨。”習萍說。“上個月,我放學迴家時,有四個男孩兒截我,搶我的錢,還要拖我走。馮晨看見了,就衝過去,和那四個男孩兒打起來。他的頭還讓那些男孩兒打破了。後來,那四個男孩兒讓他打跑了。”

    “是嗎?”

    習江瑤伸出一隻手,在馮晨肩上拍了拍。

    “你知道什麽是宇宙嗎?”她問。

    “宇宙就是天空。”馮晨迴答。

    “不。上下四方謂之宇,往古來今謂之宙。宇宙是一個包含了時間和空間的概念。在這個概念裏,人的生老病死都變得微不足道。”習江瑤說。

    馮晨不懂,習萍也不懂。好在習江瑤並不需要別人聽懂她的話。

    “我今天很高興,聽到這麽動人的英雄救美的故事。”習江瑤突然改變了話題。“走,我請你們吃涮羊肉。”

    習江瑤滿麵通紅地出現在曲武門前。門上貼著一張紙條,上麵寫著四個莊重的正楷:“記者止步”。

    砰砰砰……習江瑤舉手便敲門。

    “誰?”裏麵傳出曲武的聲音。

    “退休的記者。”習江瑤說。

    過了一會兒,門開了,露出曲武冷冰冰的麵孔。

    “曲先生……”習江瑤說。

    曲武用驚異的目光上下地打量著她。

    “你?有什麽事情?”

    “有個問題向先生求教。”

    “請吧!”

    習江瑤隨著曲武進了屋,不等曲武開口,她就坐在沙發上,點燃了一支香煙。

    “你喝了不少酒吧?”曲武問。

    “隻是一點點。”習江瑤說。“最近我讀書,發現魏晉名士有許多令人費解的怪誕行為,其中之一就是他們喜歡學驢叫。《世說新語•傷逝》篇裏說,‘王仲宣好驢鳴,既葬,文帝臨其喪,顧與同遊曰:王好驢鳴,可各作一聲,以送之。赴客皆一作驢鳴。’類似的描寫還有很多。”

    曲武聽到這裏,不由得笑了。

    “你想知道王粲為什麽喜歡學驢叫?”他說。

    “是的。我考慮了很久,一直不得其解。”習江瑤說。

    “魏晉是中國傳統音韻學興起的時代,當時的學者發現漢語有平上去入四個聲調,他們便進行深入的研究,學驢叫就是他們的研究方法之一。”“驢叫和四聲有什麽關係?”

    “驢叫也有四聲。你聽……”曲武伸出右手擋在嘴邊,開始模仿起驢的叫聲。“呃……呃……呃……呃……”

    他學得很認真,也學得非常像,簡直就是舞台上口技演員的精彩表演。

    習江瑤歎息不已。

    “你聽,驢起初的‘呃’就是平聲。”曲武學完驢叫後,又說。“第二次‘呃’就是上聲,也就是普通話的第三聲。第三次‘呃’是去聲,相當於普通話的第四聲。最後的‘呃’聽上去急促,那是入聲。”

    習江瑤聽罷,豎起了大拇指。

    “佩服!佩服!”她說。“師者,所以傳道、受業、解惑也,此言不謬。”

    “你是搞文學的,你知道唐代的近體詩是格律詩,格律詩就是從魏晉開始出現的。沒有四聲的發現,就沒有格律詩的誕生。”曲武說。

    “曲先生,還有一個小問題,總聽別人說平上去入,這個‘上’不是去聲嗎?為什麽在這裏讀成第三聲?”

    “‘上’在古代不是去聲。古人表示聲調,是從各聲調的字中選擇一個代表字作為它的名稱。‘平’是平聲字的代表字,現代漢語平聲字分化為陰平、陽平兩部分,古代是一部分;‘上’是上聲字的代表字,上聲字就相當於今天的第三聲;‘去’是去聲字的代表字,去聲字就是今天的第四聲;入聲字在普通話裏已經消失啦,入派三聲嘛,不過在許多方言裏還保留著。”

    “明白了。有煙灰缸嗎?”

    “彈在地下好了。”

    “好吧,客隨主便。”說完,習江瑤果然毫不客氣地把煙灰彈到地下。“另外,曲先生,我今天來還想吹毛求疵。”

    “關於哪方麵?”曲武問。

    “先生是書法大家,自然離不開書法。”

    “請講!”

    “先生的書法造詣極高,晚生自然不敢妄加評論,晚生隻是想就書法的用途提出一點點質疑。”

    “質疑什麽?”

    “先生是在尋覓高山流水,還是對牛彈琴?”

    “你具體指什麽?”

    “藍天乘雁去,卻又唿君來。”

    “你是說這個?哈哈哈哈……”曲武忍不住大笑。

    “先生知道嗎?他掛在客廳的正中央,一進門便可以看見,而且他以擁有先生的墨寶感到驕傲。”習江瑤說。

    “這一點出乎我的意料。”

    “這麽說,你是對牛彈琴?不過,你得承認,大作不俗也不雅。”

    “此話怎講?”

    “說雅,我這俗人卻心知其意;說俗,卻隻有我這個俗人心知其意。”

    “塗鴉之作,本來也談不上雅俗之分。”

    “《孟子》有言:‘心之官則思。思則得之,不思則不得也。’”

    “那麽你思的結果呢?”

    “心照不宣,何必明言?有一點我可以告訴先生,我十分讚賞先生的見解。不過,如果深入探討,或許就見智見仁了。”

    “不論是智還是仁,你都可以說說看。”

    “可否借用你的文房四寶?”

    “請!”

    習江瑤馬上走到桌子前,拿起一支中楷毛筆,在一張空白的宣紙上寫下了白居易的兩句詩:

    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字寫得工整秀麗,頗見功力。

    曲武看了看,不由得沉吟下來。

    習江瑤放下毛筆,又續上一支煙。

    “曲先生,你沒聽說嗎?‘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這難道不是千古絕唱嗎?”她一邊說,一邊向門外走去。走到門口,她站住了,發出了一陣冷笑。“你知道嗎?日月如合璧,五星如連珠,《漢書》就記載過。大家都喜歡說,來日方長。的確來日方長,隻要地球沒有毀滅。對於個體的人來說,比方說你和我,可就沒有什麽來日方長了。‘人生天地之間,若白駒之過隙,忽然而已。’要是有人真的相信來日方長,不是白日做夢,就是白日見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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