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兩天,婁峻直接到學生宿舍找到楊曉鋒,告訴他醫院已經允許探視婁師賢了,並讓楊曉鋒、鄭凱、李常勝、石磊四個人夜間繼續輪流護床。安楠得知消息後,連忙和楊曉鋒、鄭凱、李常勝、石磊四個人一起來到醫院。他們剛走到病房門口,裏麵就傳出婁師賢的笑聲。這笑聲使他們緊張的心一下子鬆弛下來。

    “……哦……哦……江龍治學無根,做官還可以……”婁師賢說。

    “江龍從政,也是你的榮耀。”這是婁峻的聲音。

    “哦……哦……”

    “他做什麽官也是你的學生。這些日子多虧了江龍,別人誰管你?”

    楊曉鋒氣得一把推開房門,闖了進去。婁峻抬頭一看,頓時窘得好像塗了一臉豬血。他嘿嘿了幾聲,連忙站了起來。

    “你們都來了?我爸正念叨你們……好啦,我該走了。”

    他一邊說,一邊穿上大衣,戴上帽子,匆匆地走了。

    安楠坐在床邊,目光注視著婁師賢。

    “婁先生,總算又見著你了……”她說。

    婁師賢卻板著麵孔,鬆弛的眼皮沉重地耷拉著。

    安楠見婁師賢的身體比先前硬朗了許多,感到極大的安慰。她也看出,婁師賢剛才和婁峻說話時那種歡樂的情景驟然不見了,其中的緣故不言而喻。

    “哦……哦……你們都忙什麽?江龍讓你們來,你們都借故推托……”婁師賢說。

    “你的兩個兒子都在撒謊!”安楠說。“我們來過,醫院根本不讓我們進,張大夫說,是家屬要求暫時停止探視。他們晚上來護床,都是婁峻趕他們走的。一會兒張大夫來,你可以問他。”

    “哦……哦……”

    婁師賢合上眼皮,喉頭滾動了幾下,什麽話也說不出來。

    安楠感到非常氣憤。明明是他們傷害了婁師賢,讓婁師賢住進了醫院,又是他們對婁師賢加以封鎖,使婁師賢無法和其他人接觸,他們卻在婁師賢麵前造謠生事,中傷他人。如果僅僅個人受點委屈,安楠還可以忍受,她擔心這種節外生枝所產生的刺激有可能引起婁師賢的病情惡化。想想習江龍那雙狡詐的對眼兒,想想婁峻那張貪婪的麵孔,安楠真想痛快淋漓地大罵一場。這些混蛋居然在光天化日之下明目張膽地幹出這樣卑劣的勾當,他們為什麽就不想想他們的行為可能造成什麽樣的後果呢?

    “婁先生,習江龍來幹嗎?”安楠問。

    “哦……哦……”婁師賢的喉頭還在滾動。

    “到底幹嗎?”

    “哦……哦……”

    安楠輕輕歎了口氣。婁師賢怎麽能知道他們耍這套鬼把戲的目的呢?她衝了一杯橘子汁,送到婁師賢麵前。楊曉鋒和鄭凱、李常勝、石磊四個人把婁師賢扶起來,讓他背靠著床頭坐著。婁師賢喝了幾口橘子汁,不肯再喝了。他讓楊曉鋒從床頭櫃裏拿出許多醫院的表格,細心地整理一番,交給安楠。

    “哦……哦……給……哦……”他說。

    安楠仔細看了看,表格的背麵寫得密密麻麻的,內容是古代文獻用字與《說文解字》之間的對照和考證。婁師賢在病床上僅憑記憶能寫出這些東西,充分顯示出他的功底非常深厚。她看著那些熟悉的字跡,心裏不禁湧出一陣陣酸楚。婁師賢是一位純粹的學者,他本來應當著作等身,應當在漢語言文字學的領域內建立起規模宏偉的莊園,可惜,他的時間被剝奪得太多太多。無休無止的政治運動,不勝枚數的政治陷阱,幾十年來把他的手腳死死地捆綁起來。好容易盼到了良好的治學環境,他已經進入垂暮之年。和婁師賢接觸過的人都知道,婁師賢怕死,也特別討厭別人在他麵前談論死亡。安楠完全理解老人的心思,老人並不是害怕生命的結束,而是害怕在生命結束之前,來不及把畢生的研究成果傾吐出來,留給後人。他雖然人住在醫院裏,思想卻依然不停地運動。不論病情多麽嚴重,他都希望他的學生呆在他的身邊。因為隻有他的學生能夠理解他,也隻有他的學生可以準確地記錄下他的思想。這幾天,除了習江龍,他隻能看到他的兒女。即使如此,他也要掙紮起來,自己執筆,頑強地工作。

    “哦……哦……引文核對一下……”婁師賢又說。

    安楠翻閱著,沒有應聲。

    “哦……哦……不能用《經籍籑詁》,那裏麵錯誤太多……”婁師賢繼續說。

    “好吧……”安楠一開口,聲音便有幾分哽咽。

    “哦……哦……辛德雲有信嗎?”婁師賢問。

    “剛來了一封。”安楠說。

    “哦……哦……”

    “他為你擔心。”

    “哦……哦……”

    “婁先生,你休息吧。”

    安楠扶他躺下後,他又合上了眼皮。安楠走到窗前,把窗簾全部拉開。屋裏頓時亮堂了許多。她望著天空,空中萬裏無雲,蔚藍色的天幕上掛著一輪太陽,陽光顯得那麽柔和。如果院子裏的花草樹木綻出新綠,便是一派春天的景象了。安楠的思緒一下子飛到了羅鍋橋東裏,飛到婁師賢居住的那個小院子。院子裏種了一棵石榴樹,石榴樹周圍種滿了各種花草。有蘭花,有海棠,有月季,有水仙……還有一盆香噴噴的茉莉花。婁師賢喜歡無花果,他很想在院子裏栽種一棵。但他問了許多人,誰也不知道哪兒能找到無花果樹。“我小時候吃過無花果,花在裏麵,紅紅的,很甜,很好吃……”婁師賢說。後來,有一個來自膠東地區的學生得知這個情況,迴家探親時特意弄來一根無花果樹的枝條,種在婁師賢的院子裏。無花果樹是成活了,婁師賢高興得拍著巴掌直笑。因為水土不服,無花果樹長得不旺,結的果隻有櫻桃大小,根本無法食用。婁師賢隻好傷心地把要死不活的無花果樹拔掉。安楠對那個院落非常熟悉,就好像熟悉自己家裏的鍋碗瓢盆一樣。想起那段愉快的生活,至今還讓她留戀不已……

    “婁先生,你總說要給我們來段老生,總是言而無信。”辛德雲正給剛播下花種的小花圃澆水。

    “婁先生,天這麽好,你就唱吧。”安楠說。

    婁師賢坐在椅子上,一手搖著大蒲扇。

    “你們想聽什麽?”他的興致很高。

    “隨便。”安楠說。

    “那就來段《賀後罵殿》中趙光義的唱吧。這段唱言菊朋唱得最好,清爽利落,大方得體。”

    說罷,婁師賢站起來就唱:

    自盤呐古立帝邦天呐子為重,

    老皇嫂罵孤倭王情呐理難容。

    論國法就該把殘生斷呐送,

    還念呐你與兄呃王掌印東呃宮。

    兄王爺晏了駕鍾呐鼓齊動,

    滿朝中呃文武臣議耶論孤穹……

    婁師賢唱得極為認真,一招一式、一板一眼都很有根底。

    “婁先生,言菊朋出自哪一派?”辛德雲問。

    “譚派。這段唱還沒有脫離譚派的基礎,卻有了言派的韻味。這同治學一樣,亦步亦趨是沒有出息的。”婁師賢說。

    “婁先生,再唱一段吧。”安楠說。

    “唱啊,唱啊……”

    其他人也跟著起哄。

    “我唱,我唱……”婁師賢兩眼眯成了一條線。“難得今天天這麽好。每年春天,我這院子都要灑下你們的汗水……”

    “婁先生,唱啊,唱啊……”眾人又嚷了起來。

    “我唱,我唱……”婁師賢說。

    ……

    “安楠……”床上傳來婁師賢的聲音。

    安楠連忙迴過頭,婁師賢的目光正盯著她。她連忙迴到床邊。

    “哦……哦……”婁師賢的眉頭緊鎖。

    安楠嚇了一跳。

    “婁先生,什麽事?”她問。

    “哦……哦……黃嫂……”婁師賢說。

    “黃嫂怎麽啦?”“哦……哦……把她叫迴來……”

    “黃嫂怎麽啦?”

    “哦……哦……婁峻說,她走了……”

    “怎麽會呢?”

    “哦……哦……走了……”

    “我到哪兒找她?”

    “哦……哦……她是安徽人……”

    安楠疑惑不解。黃嫂早就說過,她對婁師賢放心不下,不送走婁師賢,她絕不離開婁家。現在婁師賢正需要她照顧,她怎麽可能一走了之呢?看來這裏麵又有文章,黃嫂肯定不是自己願意走的,一定是婁峻玩的什麽把戲。眼下隻有把黃嫂找迴來,才能弄清事實的真相。安楠知道黃嫂的老家是出產宣紙的地方——安徽宣城,但要到安徽宣城找一個人,豈不是在大海裏撈針嗎?

    “婁先生,她為什麽要走?”安楠問。

    “哦……哦……找她……”婁師賢說。

    安楠的眼前突然閃出一雙對眼兒。毫無疑問,趕走黃嫂,這也是習江龍的陰謀。他到底要幹什麽?難道他不打算讓婁師賢出院嗎?如果婁師賢迴家,家中沒有黃嫂照顧,婁師賢的日子又怎麽過呢?

    “婁先生,你有沒有黃嫂的地址?”她問。

    “哦……哦……”婁師賢說。

    “在什麽地方?”安楠又問。

    “哦……哦……”婁師賢用手指了指床頭櫃。

    安楠在床頭櫃的抽屜裏找到一本日記本。這本日記本安楠非常熟悉,那上麵記滿了電話號碼和通訊地址。婁師賢是個細心的人,凡是和他有交往的人,在他的通訊錄裏都可以找到相關的信息。他的通訊錄是按漢語拚音的順序排列的,查找起來也非常方便。安楠翻到字母“h”那一部分,發現有一頁明顯地被人撕了。她大吃一驚,這個事實進一步證明黃嫂的確是被人趕走的。

    “黃嫂的地址沒有了。”她說。

    “哦……哦……婁峻說,黃嫂撕的……”婁師賢說。

    安楠更加疑惑不解。黃嫂如果真的因為家中有什麽事情必須辭掉工作,也沒有必要把自己的通訊地址撕掉。這絕不可能是黃嫂幹的,黃嫂的地址被撕掉,正好暴露了趕走黃嫂是他們的陰謀。他們的陰謀可以瞞天,可以瞞地,可以瞞鬼,可以瞞神,惟獨瞞不了黃嫂的眼睛。黃嫂一走,他們的陰謀便天衣無縫,便可以暢行無阻。隻是他們忘記了一點,黃嫂一走,苦了婁師賢。婁師賢再也得不到那種無微不至的照料了。不,他們不是忘記,而是見利忘義,不擇手段。

    “婁先生,你安心養病吧,黃嫂的事情我來想辦法。”安楠說。

    她這樣說,隻是為了安慰婁師賢。為了減輕這件事情對婁師賢的傷害,她隻能用快刀斬亂麻的辦法把事情壓下去。

    “哦……哦……告訴她……加薪……”婁師賢說。

    從醫院迴來,安楠馬上去找習江龍。習江龍已經搬到東岡的灰樓裏,住上四室一廳的寬敞住房。因為剛搬進去不久,來不及添置新家具,寬敞明亮的客廳裏顯得空蕩蕩的。安楠進去後,首先注意到迎麵牆上懸掛的條幅:“藍天乘雁去,卻又唿君來。”那是曲武的書法作品。她有些驚訝,曲武為什麽會給習江龍書寫條幅呢?條幅上寫的兩句話又是什麽意思呢?曲武疾惡如仇,絕不會向惡勢力低頭,更不會去討好像習江龍這樣卑劣的小人,在他的筆下,嬉笑怒罵,皆成文章。可以肯定,這兩句話一定蘊藏著什麽意思。安楠想來想去,也猜不透曲武這兩句話的真實含意。

    “怎麽樣,這個小老頭寫得挺有氣派的吧?”習江龍從廚房端來開水,給安楠沏了一杯茶。“我知道你在想什麽。你一定在想,江龍真是個天下第一大傻瓜,曲武罵他,他還敢掛出來。”

    “曲先生罵你什麽?”安楠問。

    “無非罵寡人往上爬,罵寡人青雲直上,飛黃騰達。”習江龍說。“不過,寡人臉皮厚,寡人就是要往上爬。往上爬多舒服!”

    習江龍得意地把那雙對眼兒眯了起來。

    安楠笑了笑,沒有加以反駁。她完全可以肯定,習江龍根本沒有理解曲武的真實含意。反過來說,如果習江龍理解得準確無誤,那麽曲武就不是曲武了。

    “也許他是在教猱升木吧。”她說。

    “你也學會了幽默?其實人本來就是猴子變的。”習江龍說。

    “但不是所有的猴子都能變成人。”

    “別那麽刻薄了。”

    習江龍仰麵哈哈大笑。

    安楠輕蔑地掃了他一眼。

    “師姐,這幾天我正想找你呢。”習江龍說。

    “是黃鼠狼給雞拜年吧?”安楠說。

    “瞧你說的!我是想幫你的忙。”

    “什麽忙?”

    “教授啊。”

    “我快要熱淚盈眶了。其實這隻是附加條件而已。”

    “聰明!到底是師姐。咱們難道就不能合作一下?”

    “合作什麽?搶銀行?”

    “一舉手之勞,絕對合算。”

    “說說看,挺誘人的。”

    “你在《水城日報》上發表一篇文章。表麵上呢,是寫寡人和婁先生的師生情誼。實際上呢,就是吹捧吹捧寡人,好風憑借力嘛。文章你不必動手,簽個名就可以了。”

    安楠冷冷地笑了。

    “安楠,你太單純幼稚了。”習江龍扶了扶眼鏡,點燃一支煙。“古今中外,單槍匹馬闖天下者有多少人成功?一龍難戲千江水,一虎難登萬壑崖。說得含蓄點兒,是合作;說得直率點兒,就是拉幫。這年頭,不拉幫行嗎?你是師姐,江龍虧了別人也虧不了你。”

    “你為什麽不問問我來幹嗎?”安楠說。

    “好吧,師姐不遠千裏而來,亦將有以利吾國乎?”

    “你們為什麽把黃嫂趕走?”

    “他們家裏的事情,我怎麽知道?”

    “真的不知道?”

    “婁先生要我們把黃嫂找迴來。”

    “給她寫封信嘛。”

    “黃嫂的通訊地址被撕掉了。是不是你們幹的?”

    “又是‘你們’!”

    “你們倆分得開嗎?”安楠騰地站了起來。“江龍,為了往上爬,你可以不擇手段,我隻要求你不要傷害婁先生,行嗎?你就忍心置他於死地?自從師母過世,婁先生全仗黃嫂照料。可以說,她支撐著婁先生的生命。她的作用誰也無法代替。趕走黃嫂意味著什麽?你們搞什麽鬼把戲請便,隻要你們把黃嫂請迴來,這樣行不行?”

    習江龍默默地聽著,同時又一口接一口地吞下大團大團的煙霧。安楠說得嘴角都起了白沫,他還是那副無動於衷的樣子。他一點兒也不惱安楠。他相信,安楠也是他的天堂。隻是這個天堂與眾不同。這個天堂洞悉他的陰謀,這樣一來,在這個天堂麵前,他不必偽裝自己,他可以痛痛快快地抒發自己的情感。自從他踏上仕途,他處處都要做秀,都要強作笑顏,都要把麵具緊緊地扣在臉上。能有個機會把麵具摘下來,又不必有什麽顧忌,這難道不是挺好的天堂嗎?和安楠交談,他感覺挺愉快,好像悶熱的夏天躲到涼風習習的樹蔭底下。早在評職稱之前,為了敗壞安楠的聲譽,他曾經給學校寫了一封匿名信,用極其惡毒的語言誣陷安楠。現在他真的有幾分後悔了。何苦呢!真是畫蛇添足的一筆!他往煙灰缸裏彈了彈煙灰,嘴角露出微微的笑意。

    “安楠,你太感情了。”他說。“另外雇一個保姆,我看不出有什麽不好,何必小題大做呢?”

    “我敢說,撕通訊錄的人就是你!”

    “就是寡人,你又能怎麽樣?”

    習江龍站了起來,快步走到窗前,把窗戶全部打開。

    “習江龍,真沒想到你這樣厚顏無恥……”她心裏的無名火不覺燃了起來。

    “‘厚顏’不等於無恥。”習江龍笑了。“改革嘛,說穿了就是讓人的臉皮變厚一些。幾千年的陳腐觀念把中國人都變成了偽君子,因為這個,中國落後了,愚昧了,僵化了,挨打了。中國人早點厚顏,早就富強了。美國經濟為什麽發達?靠的就是‘厚顏’兩個字。美國人敢搶,敢殺,這就是奧妙。美國人是強盜,我們是君子,這一點人所共知,問題是誰向誰靠攏?是君子向強盜!人類本來就是動物的一種,動物的法則都是一樣的,那就是弱肉強食。”

    安楠用鄙夷的目光狠狠地盯著習江龍,心裏感到一陣陣惡心。對這樣一個無恥之徒,還有什麽話好說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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